這是一把普通的槍,榜前玩家背包裏總會有備用的槍。呂樹沒想過,他會在這種時候用到槍——用於幫他保持清醒。


    強烈的痛感中,呂樹在沉浮中勉強找迴了自己的靈魂。


    “砰!”“砰!”“砰!”


    像是陷入了一片黑暗無邊的深淵,無論怎麽掙紮,也看不到光亮。


    隻是本能般地,不斷重複著開槍。


    不要死。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體表溫度降下,卻又很快升起。感官褪去,卻又很快攫升。他一遍又一遍對著自己開槍,神格幫他快速修複著軀體,而尖銳的痛感幫他遏止神格的侵蝕。


    終於,耳邊那延綿不絕的笑聲消失了。


    這很好,這意味著他暫時不受神格的侵蝕,遠離了幻聽。


    ——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大笑。


    “哈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淩亂,哆哆嗦嗦,他的手指緊緊抓住鎖鏈,指節發白,仿佛一根根鋼筋緊繃著。


    每一次唿吸,都像是用力拉扯著被鐵鉤勾住的傷口,疼痛如利刃一般刺入心髒,逼得他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要昏厥過去。


    笑聲緩緩停止。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態瀕臨崩潰,才會莫名其妙地放聲大笑。可在這樣狂亂的快樂中,他竟錯覺般地感受到了一絲歡愉……這種感覺像是母體的懷抱,像是他早已失去的溫暖,像是他小時候清晨爬起來練刀時、看見爺爺茶桌上暈染的第一縷晨曦。


    溫暖、平安、愉悅。


    但或許應當稱為多巴胺的分泌。


    原來對著自己開槍,真的能感受到一絲絲的快樂。


    這快樂讓自己短暫地忘記了當下的情境,一心一意投入到微妙的肉體快樂中。


    然而,很快,潮水般的痛苦再度襲來。這不止是來自肉體,更是來自……今天發生的事。


    ……


    “——讓開!”


    呂樹吞咽神格後,黑刀流轉著七彩光輝,斬落之下,枝葉迎刃而開。


    他仿佛一團燃燒的烈火,決不迴頭地往前衝。


    “呂樹,我掩護你!”諾爾跑在他身後。


    隊友們站在世界樹之外,焦急地期待著呂樹能夠成功救下蘇明安。


    望著近在咫尺的樹幹,呂樹一刀斬去。


    七彩光輝爆裂而開,宛如一隻無形巨手,猛地撕裂了樹皮。


    呂樹重重喘息一聲,一步踏入,麵前的景象映入眼簾——


    猶如動物般濕滑柔軟的內腔裏,滿是粉紅與朱紅的顏色,一隻雪白的兔子坐在突觸上,翹著二郎腿,略顯驚疑地望著呂樹:“咦?你這小子倒是好運捏,竟然能撿到卡薩迪亞的神格,還真被你闖了進來,不過……”


    它的身軀扭動了起來,狂亂地大笑:


    “——你還是晚了一步!哈哈哈哈!還是晚了一步,晚了一步!!!”


    刺耳的譏諷,紮入呂樹的耳朵。


    呂樹睜大了眼睛。


    紫發青年寂靜地躺在柔軟的腔體之間,枝葉穿透了他的雙肩、雙臂、雙腿與小腹,水晶色的枝葉已然變得鮮紅,像吸足了血。


    青年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仿佛所有生命力都被抽走。瞳孔深陷在眼眶裏,金色的雙目空洞無神,就連手指也瘦骨嶙峋。


    ——他像一隻幹枯的燕子。


    “……蘇明安?”呂樹輕輕喚了一聲,不敢相信。


    青年沒有迴複,雙目依舊空洞地睜著,對外界完全失去了反應。


    “……蘇明安!”呂樹提高了聲音,耳邊的笑聲折磨得他快瘋了。


    他依舊沒有得到迴複。


    那雙一向明亮澄澈的眼睛,隻剩下空曠與枯槁。


    那條靈魂去了何處?


    呂樹在看到老板兔的那一刻,心中就泛起強烈的恐慌,他知道,老板兔是不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的。它每一次來都沒有好事。但他沒想過,老板兔竟無恥到這地步!


    不是說“親親的第一玩家”嗎?


    不是態度曖昧地說“兔兔很愛他”嗎?


    愛就是這樣嗎?這就是愛嗎??——這到底算什麽!?


    呂樹一刀劈去,老板兔身子一扭,七彩光芒落在了世界樹上,砸出了一個大洞。


    “哎呀呀~怎麽這麽憤怒,人家隻是稍微推波助瀾了一點點~”老板兔扭了扭:“不過你就算救下他,也沒有用!你不會還以為,他能和你們一起迴家吧!不可能啦!早就不可能啦!哈哈哈哈——”


    呂樹的瞳孔縮緊。


    很久以前就懸在他心中的一根線,悄然無聲地斷裂。


    皸裂的嘴唇磨蹭著,吐出一句話:


    “……你什麽意思?”


    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可老板兔嬉皮笑臉的迴答卻那麽清晰。


    “他讓你們別騙他,他自己卻是個超級大騙子呢!他對你們滿口謊言,安慰著你們能一起迴家,實際上他早就把自己賭出去啦~”老板兔扭動著:


    “賭約中,他若輸了,他就落到我們手中。就算他賭贏了,他也要為了救陷落的翟星而走向我們!”


    “他根本不可能迴家!”


    呂樹的耳邊嗡鳴一片。


    他張了張嘴,無聲地吞咽著鮮血。


    老板兔做作地模仿著語氣:


    “迴去之後,我們要一起去旅行,去林音的家鄉看熊貓,去爬太華山,去諾爾的家鄉看薰衣草,去看路開航母……”


    “啊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啊,竟然許下自己明知道根本不會實現的願望,竟然和你們暢想自己根本無法踏足的明天!!!”


    “他清晰地知道這一點,卻還和你們承諾這些根本不屬於他的幸福,欺騙你們……!!”


    “夠了。”呂樹沉沉道。


    “他是個大騙子!大騙子!大騙子哈哈哈哈哈——!!”老板兔狂笑著,笑聲中莫名透出幾分悲哀。


    “夠了!”呂樹大喊。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自己在怎麽想?肯定也在一腔情願地期待著吧——啊哈哈哈!”老板兔笑得手舞足蹈。


    “夠了!!!”呂樹拔高聲音。


    他的臉上——是一種茫然與單薄交加的神情,過度的衝擊讓他忘記了憤怒,也不知道該作出怎樣的迴應,仿佛隻剩下本能。


    液體縱橫在他臉上,眼眶紅紅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落淚。也許隻是神格衝擊帶來的痛苦。


    液體一滴滴落在麵具內,悶在他臉頰上,仿佛隻要麵具擋住了,就不會被人看見。


    唿吸之間……知覺沉悶、濕熱、堵塞。


    他急促地喘息,將手放在胸口,沉重地汲取空氣。


    ……為什麽要騙他們呢?


    ……為什麽要欺騙他們,和他們一起暢想根本踏足不了的明天?為什麽寧願自己一個人悶著,也要強顏歡笑?


    為什麽不能說出來呢?


    為什麽要一個人走向深淵?


    他忽然想起,在進入第十一世界前,他和蘇明安悄悄聊了一會。因為他察覺到,蘇明安自從拍賣會迴來,一直情緒不佳。


    那天,他輕輕叩了叩蘇明安房間的門。蘇明安竟不在補覺,而是坐在鋼琴前,手指虛虛按在琴鍵上。


    聽到開門聲,蘇明安看向他:“怎麽了?”


    呂樹站在原地躊躇了一會。


    “你和主辦方打了什麽賭?”呂樹突兀說。


    蘇明安睜大雙眼,完全沒預料到呂樹會問這個,他明明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賭約。他立刻遮掩道:“什麽賭約?你在說什麽?”


    呂樹確定道:“你肯定是和主辦方打了賭。”


    他確實不知道蘇明安和主辦方聊了什麽,但是他能猜。


    蘇明安慣於把他自己當作籌碼,而呂樹能敏銳地察覺到主辦方對蘇明安的窺視,所以呂樹會猜到。


    “……如果我現在說不,你會安心迴去睡覺嗎?”蘇明安說。他感到震驚,呂樹是第一個看出了他與主辦方有賭約的人,就連諾爾都沒有提及。


    “我不會,我知道你肯定打了賭。”呂樹說。


    蘇明安將手指從鋼琴上移開。


    沉悶一聲,他合上了琴蓋。


    雨聲淅淅瀝瀝地在窗玻璃上響徹,陰影投到他們之間。一人坐在窗戶以左,一人坐在窗戶以右。雷聲閃爍時,乍白的電光宛若降臨的白線,攔在他們之間。


    白發青年的半張臉龐也隱在了黑白色的閃爍裏,他眼裏沉澱著陰影:


    “如果最後注定是悲劇,我寧願你一直在副本裏,蘇明安。”


    蘇明安側目望著他,沒理解呂樹的語中之意。


    “你什麽意思?”蘇明安說:“最後怎麽會是……悲劇?我們會贏的。”


    “我是說,你的悲劇。”呂樹說。


    蘇明安斂了斂眸。


    呂樹太敏銳了。


    對於蘇明安而言,確實無論如何都是悲劇。但對於翟星與隊友他們而言……這大概率會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窗外風急雨驟,螳螂種下的百合花在雨絲中搖擺,發出啪嗒嗒的響聲。


    斜斜的雨水落到鋼琴鍵上,蘇明關上了窗。


    “哢噠”一聲,好似所有的緘默都終止了。


    又一道雷聲,乍白的電光照亮了二人。


    “你跟主辦方打了賭對不對?賭的是翟星會不會陷落,要是你贏了,主辦方就放過翟星,要是你輸了,你就會被拿走……”呂樹低聲道。


    蘇明安鬆了口氣。


    呂樹很敏銳,但呂樹終究沒能猜到正確的賭約。代價……其實隻需要蘇明安償付。


    所以呂樹仍然以為,隻要他們贏了,一切就有好結果。


    “嗯。”蘇明安展開笑顏:“被你猜出來了,呂樹。”


    他又騙人了。


    ……他還是成為了自己最瞧不起的小騙子。


    窗外的月光最後一點消逝了。


    黑夜覆蓋時,房間裏沒有一絲光亮。


    那雙漆黑的眼眸,像是黑夜裏微亮的辰星。沒有多少光,卻就在這裏。


    “蘇明安,如果你最後真的贏不了,請讓結局不要到來。”呂樹似是察覺到了什麽,忽然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麵上,拔高聲音:


    “如果一腔努力付諸東流,結局到頭來沒有任何收獲,那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如果走到最後注定是悲劇,道路的盡頭什麽都沒有,那就不要走下去!”


    “蘇明安,你是不是有辦法讓結局不會到來?”


    他挪過來了一點,白色發絲飄蕩著,視線落在空處,仿佛那裏有幾隻蝴蝶在飛舞。他的眼神像是祈求,血絲顫抖著,像一根瀕臨繃斷的弦。


    蘇明安沒有答複,他的視線望遠。


    讓結局不會到來?


    他確實能一直死亡迴檔,讓時間從此定格,不再往後推移,可那又怎麽樣?


    隻是禁錮,隻是束縛。


    隻是他一個人對於文明的凝滯,不肯讓河流走向盡頭。


    近在咫尺的,白發青年的眼神沉沉,他的碧色眼眸仿佛在說話。


    ——我們隻是不想要你死,蘇明安。


    安靜的室內,唯有雨聲。


    一隻燕子劃過窗外,在雨中高飛。


    “你希望我贏還是輸?”蘇明安定定地望著呂樹,忽而說。


    “我希望你實現願望,活著。”呂樹堅定道。


    “那是希望我贏?”


    “我希望你活著。”


    “那是希望我贏?”


    “活著。”呂樹重複,好像隻剩下了這一個詞匯,旁的什麽都聽不進去:


    “……活著。”


    他希望大家都活著。


    窗外大雨滂沱,月光淺淡,遠方傳來悠遠的小提琴聲。


    玻璃上,雨滴啪嗒啪嗒作響,蘇明安的目光顫抖了一下,輕而鄭重地拍了拍呂樹的肩膀。力道很小,幾乎像拂過肩上的灰塵。


    仿佛花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他才緩緩開口:


    “……呂樹,我一定會贏的。”


    他沒有承諾多餘的話。


    沒有再那麽堅定地承諾他們會一起迴家。


    沒有再信心滿滿地說他不會走。


    也沒有再滿麵笑容地說他會活下去。


    他隻是輕輕地說。


    ——我會贏的。


    但隻有他知道,這個賭約中的贏,代表什麽。


    他知道把真相說出來,呂樹等人一定會做出衝動的事。所以……請讓他鑽個言語上的小空子吧,讓他狡猾一迴。


    呂樹卻仿佛終於得到了寬恕,長舒了一口氣。在他眼裏,贏下賭約就意味著皆大歡喜,這就相當於蘇明安在承諾,他們會一起活下去。


    於是他欣喜地點了點頭,重重道:


    “好。”


    那我們等你一起迴家。


    雨太大了,他沒能看清今夜淺薄的月光。


    ——自然也沒能望見蘇明安眼底潛藏的、深深的悲慟。


    他們抬頭望天,仿佛能透過雨水,望見深邃的星空。


    宇宙如此深遠浩瀚,星子連接成線,漂亮的藍紫色星雲交疊差錯,仿佛有無盡的浩渺。


    宇宙的尺度那般龐大,人類所占據的不過永恆中的一個毫秒,一代代人連攜的時間,也不過是落於漫長演化中的一滴雨水。


    但這滴雨水……卻從他們的腳下鋪向了全世界。


    如果說宇宙是一場漫長而浩瀚的協奏曲,人類隻是其中一枚短短的音符,人們依然會將這枚音符撥弄得柔軟而動聽,就像他們脆弱卻珍貴的本質一樣。


    他們靜靜地注視著這場雨,直到門口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林音喚他們去吃飯。


    “來吃夜宵啦,大忙人們!今天露娜下廚,是風味獨特的北國菜哦!還有北望親手做的奶油小布丁,艾尼還做了烤魚……”


    少女的聲音打破夜色,仿佛暖融融的燈火。


    蘇明安站了起來,微笑道:


    “我就不去了,我補個覺,你去吃吧,呂樹。”


    自始至終,他隻彈了第一個音。


    呂樹點點頭往外走,樓下是山田町一等人,他們捧著熱騰騰的菜肴,帶著笑容,紛紛招著手。


    “快來吃夜宵了!”伊莎貝拉揮了揮手,她手上捏著一個路做的芒果酥。


    “再不來吃,就困死了……”北望打著哈欠。


    “艾尼的烤魚非常好吃,比他的火之奧義強多了……”山田町一悄悄笑著,端著一碟草莓布丁。


    旁邊艾尼聽見了,頓時拉住山田町一,要他趕緊收迴話語。二人抱作一團,廳內都是快活的笑聲,每個人都眼睛都亮晶晶的,爐火劈啪,暖氣四溢。


    呂樹嘴角帶著短促的笑意,點了點頭,在他轉身合上房門的這一刻,忽而,房內響起蘇明安微不可聞的聲音——


    這聲音太小了,呂樹甚至以為是幻聽。他幾乎要附在門上,才能聽清——


    “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蘇明安的聲音顫抖著,帶著輕微的哭腔。


    說著零星的、破碎的、渺茫的字句:


    “我一定。”


    “會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想贏。”


    ……


    “也不想死……”


    ……


    後半夜,雨下得很大。


    林音打掃時,在院子裏發現了一隻死去的黑色燕子。


    燕子沾了太多水,墜亡在了泥地裏,翅膀被摔折了,黑溜溜的眼睛滿是塵垢,空洞地望著天空。


    她埋了它,立起了一個小土包,為它移植了一株剛盛開的百合花。


    沒有名字的小小墳塚上,以燕子的屍體為養分,一朵潔白而純淨的百合花,開得很好。


    ……


    ——它在雨中盈盈搖曳著,仿佛一個尚未觸及卻尤為美麗的春天。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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