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車簾,外麵是一片純白!沒有花、沒有樹、沒有屋、沒有路,仿佛連天色也都已經洗成純白!

    雖然隻有白,卻並不覺得單調,因為有層次!

    沒有樹,卻有樹的形狀;沒有花,卻有花的芬芳;沒有屋;卻有屋的輪廓;沒有路,所以處處是路!

    在溫暖的洀韶和佑滋國呆了多年,很久都沒有見到過這麽大的雪!

    何芯忽然從馬車中一躍而下,一落地,仿佛立足不穩,直直向雪堆中栽去。

    吳方一驚,伸手想去抓她,剛一動手,便覺清涼拂麵。何芯已經仰麵倒在雪上,抓了一把雪花撒向他的臉龐。

    他不閃不避,任由那雪落在臉上,才微笑道:“壞丫頭!”迅速騰起,卷起一堆雪花砸向何芯。

    雪花來勢淩厲,何芯想側身避開,但剛一翻身,那雪花便忽然轉向,輕輕柔柔、薄而勻淨地覆蓋在了她的身上!

    “這被子不錯吧?”吳方落下來,笑吟吟地看著她。

    何芯把雙臂枕到頭上,微笑道:“這褥子也不錯!大哥要不要躺下來試試?”她微笑著閉上了眼睛,仿佛真的安睡。

    “好啊!”吳方躺下,輕輕一轉身,便從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的角度看到了她。她穿著純白的裘子,躺在純白的雪地上、膚色純白而晶瑩,隻有那一點紅唇,如凝露的花瓣,在那一片白的天地間,顯得奪目而美麗,鮮靈而魅惑!

    距離太近,飄進鼻端的是誘人的芳香!

    隻要微微一個翻身,便可以抱住她;隻要輕輕湊過唇去,便可以——親吻她!他忽然被自己大膽的設想所激動!

    要不要試一試?到底要不要試一試?吳方胸中一陣急跳,有些惶惑,更多的是激情湧動!

    要的!他要試一試!他一定要嚐一嚐那花瓣的味道!

    他轉過頭去,決定不顧一切地“一親芳澤”,剛轉頭,卻聽何芯笑盈盈地開口道:“我們這樣躺著,是不是有點曖昧?如果大哥是個登徒之人,我豈非引狼入室?”她睜開了眼,對他微微一笑。

    吳方怔住,有些尷尬。

    何芯翻身坐起道:“大哥,真好!這樣真好!不用擔心銀子,不必理會俗世,就坐在這天地間,感覺生命是一個奇跡;自己是上天的寵兒!”又捧起一堆雪,輕輕撒在吳方臉上。

    雪花落在臉上,感覺到一片清涼,卻又在那涼的末尾,加上了一絲淺淺的體溫,讓人感到一種源自於心的顫動!

    “你真的喜歡,便可以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吳方也坐直了身子,抖了抖滿身的雪花,柔聲道:“我們把所有生意都關了,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也足可以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何芯微笑道:“真好!”跪在雪地上,把大捧、大捧的雪花拋向空中,像是拋卻了塵世的煩惱。

    “是啊!真好!”吳方微笑著跪在她的身後。這一刻,覺得她真的快樂,難得的快樂!於是,自己也變得快樂!

    雪開始紛紛揚揚地落下,落了她滿身,也落了他滿身。

    她揚起了臉,想讓雪花也落滿臉,微笑道:“變個雪人好不好?”

    他微笑,心想:“如果每天都能看到你這麽快樂的笑,我便做你的雪人!哪怕周身太冷,無法讓你擁抱;哪怕生命太短,會被日光融化,隻要你看到我的時候,會開心地、溫暖地笑!”

    坐了很久,似乎真的變成雪人了,便又站起,快樂地拋雪花;拋了很久,覺得疲憊了,便又坐下,繼續做雪人。

    簡單地重複,卻覺得幸福!

    他想:“她會著涼吧?但是,她笑得多麽快樂!”於是沒有阻止,微笑看著她、陪著她!

    終於,雪住了,她走到了他的身邊道:“走吧!吳大哥!我們進城,別讓分號的人久等了!”

    “芯兒,其實不需要那麽累!我們真的把生意關了,城裏也不去了,就這樣快快樂樂地生活!”吳方微笑看著她,眼睛裏充滿了期待。

    “生意可以關了,那慈善院的孩子們怎麽辦?”何芯微笑道:“能這麽舒舒服服地過一刻,便也夠了!走吧!大哥!繼續我們的俗世之旅!”忽然“啊嚏”一聲打了個噴嚏,震動了旁邊的一顆小樹,雪花“撲簌簌”落下。

    “著涼了,快上車!”吳方招唿著何芯上車。

    “所以說,我畢竟沒有享受的命!”何芯微微一笑,上了馬車,過了片刻,在裏麵揚聲道:“待會兒,大哥也進來換身幹衣裳吧!”

    “不用!”吳方應了一聲,意識到星兒正在車裏換衣服,心頭又是一陣急跳。這幾日,是因為一路同行,沒有外人幹擾還是因為雪太大,路途有些單調?為何總是想入非非、心猿意馬?他重重吐出幾口氣,忙收鑷心神,運起內勁,不過片刻功夫,衣服便已幹透。

    適才這一場大雪下來,道路堵塞得厲害,馬車漸漸無法前行,何芯探頭道:“吳大哥,我們騎馬進城吧!”

    “那這輛馬車怎麽辦?”

    “等雪化了再來找!”

    “雪化了還能找到嗎?”

    “找不到就當行善!”

    “這是不是財大氣粗的表現呢?”

    “你就準我奢侈一迴吧!”何芯探出頭來,已經換上了一身粉色的裘子,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隻一張臉龐露在外麵,俏麗的微紅,帶著冰霜的晶瑩。黑白分明的眸子笑意融融地看著他,唇角微微上揚,是一種罕見的俏皮。

    他覺得天地間的神韻都凝結在了她的身上,忘情地看著她,失卻了反應。

    “大哥不願意縱容我的小小任性?”鼻端微皺,扯動一個狡黠的笑容,一圈圈笑暈沿著臉頰蔓延……

    麵對如此可愛的表情,他還能有其他選擇嗎?

    於是,她上了馬,他牽著馬,踏雪前行!

    抬眼望去,天地間隻有一片純白,看不到路的盡頭。

    他想:“如果真的沒有盡頭該多好!就這樣,一直陪著她,靜靜地走,走到天邊去!”

    她想:“終於要走到這座城裏去了!這座改變我命運的城啊,你會帶給我什麽?”

    一步一步向城中走去,他踏著滿地的冰雪,心中洋溢著溫暖。

    一步一步騎馬步進城中,她迎著寒冷的朔風,心中有些莫名忐忑。

    因為,那座城叫做——鶴城!

    ※ ※ ※ ※ ※ ※ ※ ※

    一進入鶴城,迎麵便看見一匹矯健的黑馬,馬上是一團五色的彩雲,直迎著吳方飛奔過來,遠遠便是一聲“吳大哥!”不顧一切地從馬上直撲下來。

    吳方別無選擇,一個飛縱,伸手接住了穿著五彩棉襖的——桑朵拉!

    “不要總這麽冒失,我若接不住,你會摔得很慘!”吳方不動聲色地輕輕放下了拉拉。

    一大串跟在拉拉身後的彤彤分號管事趕緊上前見禮。

    何芯下馬,微笑迴禮道:“大家合作夥伴,過於拘禮就生分了!”

    另一邊,拉拉不管不顧地盯著吳方,滿眼的熱切,夾著些許惶惑不安,怯怯道:“吳大哥,我知道錯了,再也不會任性了!你原諒我好嗎?”

    “傻丫頭!”吳方有些無奈。實在不想讓何芯看到這樣的場麵,但是,四年的相處,到底養出了感情,再見到拉拉,他也覺得很親切。

    拉拉咧嘴一笑,跑到何芯的坐騎前,微笑道:“姐姐!我來幫你牽馬!”伸手拉過馬韁,向前走去。

    何芯見她主動示好,雖不解其意,卻十分高興,微笑道:“城裏雪鏟得幹淨,用不著牽馬,我們並轡前行就好!”

    拉拉微微搖頭,依舊牽了何芯的馬道:“這兩天雪大,還擔心你們來不了呢!塔吉烏領不願入鶴城,約定在鶴城北郊的秀水坊見麵,傍晚便能到達。大哥和姐姐先迴分號休息片刻!”

    “秀水坊?在慶陽關外圍了吧?”何芯微笑道:“拉拉真是很能幹呢,這麽快便同塔吉烏領搭通了道路!”

    拉拉垂頭道:“我娘親也是窩諾爾分部的人,原本有些淵源!”

    何芯點頭道:“希望溝通順利!若斷了同展族的聯係,那許多孤兒也就白白尋得了!”

    聽到這句話,拉拉忽然抬頭看了何芯一眼,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但眼中精光一閃,瞬間隱去,垂頭道:“姐姐說的是!希望能溝通順利!”

    吳方見她如此乖覺,對何芯如此友善,心中寬慰,微笑道:“數月不見,拉拉懂事多了!若這次達成了協議,今後同展族通商的事,便主要交給拉拉了!”

    拉拉迴頭,又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終於垂頭道:“謝謝大哥和姐姐的信任!”忽然頭也不迴地拉著馬大步前行。

    何芯同吳方對望一眼,微微一笑。

    五年前,天朝公主淩月穎嫁給了展族首領展顏,展族同天朝結成了同盟,慢慢地,交界之地便開始了通商。天朝商品大量流入展族,很快便引起了展族族民生活習慣的改變。展族女性越來越喜歡天朝的裝飾用品、胭脂花粉,日常生活中,也開始頻繁使用天朝的各類器皿。彤彤出品的飾物和服裝更是風靡展族,甚至有大膽的展族女子試穿彤彤推出的新款天朝服飾。

    漸漸地,這種風潮便引起了展族一些“有識之士”的擔憂。

    展族曆來是一個“民族感”極其強烈的部族,很強調自身的民族特色和民族延續。發現了展族族民生活習慣“天朝化”傾向嚴重,在展族的烏領聚會上,便有人提出拒絕天朝商品進入展族。這個提議一出,贏得了一片讚同之聲。大家一致同意驅逐天朝商家,首當其衝的便是彤彤。

    短短數月間,彤彤進入展族的通道幾乎完全被掐斷,很多設在邊界上的交易點被驅趕騷擾。尤其是離鶴城最近的展族分部窩諾爾,更是旗幟鮮明地驅逐彤彤,導致彤彤損失慘重。

    碰上如此艱難的局麵,展族和鶴城一帶的彤彤分號管事都是一籌莫展。恰在此時,拉拉到達了鶴城。這些年,但凡涉及展族方麵的生意,吳方大都帶著她一起打理,鶴城一帶的“彤彤”分號都對她十分熟悉。但是,盡管知道她很受老板器重,畢竟也隻是一個小小姑娘,無人對她抱有指望。

    然而,短短半個月時間,這位小小姑娘利用“展族人”的身份同窩諾爾分部進行溝通,奇跡般地同塔吉烏領達成了協議。塔吉烏領表示願意同彤彤的老板坐下來協調此事。

    何芯剛通過童貝嘉鑽研出新的羊毛紡織方法,正準備實地考查一番,在展族大規模推廣,得知彤彤被展族驅逐,鬱悶無比。接到拉拉的傳信,知道有協商的餘地,真是大喜過望,把洀韶的一切料理好,便同吳方一起出發了。

    從洀韶到鶴城,路途遙遠,兩人已經抓緊時間趕路,卻還是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到達了鶴城。

    吳方見拉拉牽著何芯的馬,微微一笑,牽了拉拉的馬,走在何芯身邊。

    行了一段路,何芯微笑道:“晚間才見麵是嗎?那麽,現在還有點時間,大哥可不可以陪我到東門外看看?”

    “好啊!”吳方上馬。

    “吳大哥!”拉拉叫了吳方一聲,眼中又是淚光閃動,見吳方迴頭,卻終於還是把淚水忍了下來,擠出一個笑容道:“外麵冷,你們早點迴來!”

    吳方點頭,對她微微一笑。

    “放心吧!保管你吳大哥不會少了一根汗毛!”何芯微微一笑,決定今晚同塔吉協商過後,便好好找拉拉談一談,開誠布公地把所有真相告訴她。

    懷著複雜的心情,穿過了鶴城東門。門外是一個十分開闊的地帶,覆滿冰雪,杳無人煙。

    何芯勒馬,極目四顧……

    “轟”一聲爆炸、一片火海……

    是的,當年,就是在這裏,她親耳聽到炸藥爆炸的聲音;親眼看著煙火升騰;親眼目睹將士隕命……

    那時,站在展顏身後,她想:“戰爭真是可怕!”

    再往前走,到達箭羽的射程之外,大概就是當年展顏豎起中軍帳篷的地方了。

    “那個車夫是誰,你又是誰,為什麽到這裏當奴婢?” 眼前浮現出展顏狠絕的眼神、陰冷的表情……

    “車夫就是車夫,就是駕車送我來的人;我就是我,就是想到這裏當婢女的人……”坦然無畏的眼神,鎮定自若地迴答,隻在心裏想:“這是一個真正的領袖人物!”

    如今迴想起來,不知自己的行為究竟應該稱作“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無知者無畏”。如果重新來過,是否還能有那樣的決絕、那樣的勇氣?

    再往前走,應該就是儲備輜重的帳篷了!

    總管唿冉說:“你聽好,我現在告訴你我族的禮儀!”

    她點頭,心想:“從今天開始,我便是展族人!”

    那時,是真的那樣想,料不到結局是背叛……無限感慨!

    再往前行,就是兩軍交戰的主戰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她震撼得麻木,忘了害怕,停了思考……

    再往前、再往前呢?

    她已經看不清楚前方的情形,隻知道那裏是天朝軍隊的包圍圈!那個時候……淩鉦一定就在這裏!走到某個地方,突然勒馬。

    看的是一片雪地,心中卻勾勒出了畫麵,於是,翻身下馬,一步一步細細踩踏,想感受一下淩鉦踩過的土地!

    跟隨淩鉦迴到王府後,迴顧鶴城之戰的驚心動魄,淩鉦曾經不止一次地抱緊她道:“芯兒,我好害怕!每次想起你站在鶴城東門外,我就好害怕!我的軍隊裏射出了好多的箭,我真怕射中你!”

    “那時射中了,你便永遠不知道世上有一個我!”迴身抱緊了淩鉦,微笑著,心底卻是滿溢的感動……

    多麽、多麽溫暖的懷抱!

    多麽、多麽遙遠的距離!

    為什麽、為什麽隻能踩踏淩鉦踩過的土地了呢?

    為什麽、為什麽隻能思念?

    五年了……沒有見過他!

    突然坐倒地上,心想:“我一直是個失敗的人!”

    吳方走過來,柔聲道:“累了嗎?”

    “沒有!隻是有點感慨!”覺得淚意上湧,於是抬頭,露出了一個溫煦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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