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遺的語氣不溫不火的聽不見半點興師問罪的味道,福伯聽了不知為何,卻倍感壓力的在這寒冬臘月腦門卻滲出了幾滴冷汗。

    他苦笑一聲,再不敢顧左右而言它的直說道:“寧姑娘的父親救了侯爺的命,如果不是他拚死把侯爺從韃子手中搶迴來,侯爺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原來是救命之恩,難怪,難怪。”陸拾遺眼底半點笑意也無的做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怎麽,侯爺的那位恩人想要用你們將軍大人來抵償他的這份恩情嗎?”

    莫名覺得陸拾遺這笑容有些讓人脊背發寒的福伯趕忙說道:“寧統領是一位品德端方的正人君子,斷沒有挾恩圖報的念頭,而且早在侯爺迴京那年,他就因為一場戰事,誤中流矢失去了性命。而且,”福伯語氣一頓,躊躇了片刻,頗帶著幾分窘迫含蓄的為自家少主人解釋道:“請恕老奴逾越,將軍自打來到邊關以來,時常都鎮守在關隘上觀察敵情或出關與韃子戰鬥,因此一年到頭都難得迴將軍府歇一下腳——”

    “哦……福伯這話的意思是今天我們見到的這位寧姑娘對我相公的思慕之情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而我這個做正房原配的根本就沒必要和她計較?更遑論掛懷於心?”陸拾遺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嘴角。

    “是的,夫人,老奴就是這個意思。”福伯神情很是鄭重肅穆地點頭。

    對於福伯的話,陸拾遺沒說信也沒說不信。

    她神色淡淡的不再糾纏著這個話題不放,而是又徑直開口詢問道:“既然這位寧統領已經過世,那麽,現在的寧府由誰當家?”

    “自然是由寧統領的長子寧副將當家。”福伯下意識的迴答道:“夫人,這寧姑娘行事雖然很不著調,但不論是寧統領還是寧副將和他的幾個弟弟對我們定遠侯府都可以說得上是忠心耿耿,侯爺和將軍也很看重他們一家,一直都大力提拔。”

    若非如此,寧副將也不可能在寧統領去世後得到嚴承銳身邊的副將一職。

    “放心吧,等我能夠抽出手來打老鼠的時候,我會盡量不會傷到玉瓶的。”陸拾遺語氣帶著點敷衍的說道,她聽懂了福伯話裏未盡的弦外之音。

    福伯深深作揖,不再開口,用這樣的方式表明了一切任由夫人做主的直白立場。

    陸拾遺對福伯現在的態度勉強表示了下滿意,不再為他剛才的遮遮掩掩而刻意給他臉色看。

    她輕笑一聲,一邊站起身一邊朝著已經會診完畢的太醫們走去,一邊頭也不迴的對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福伯吩咐道:“再過幾天,等將軍的身體稍微穩定些了,你就去給寧府下帖子,替我把寧副將的太太請到我們府裏來做客。”

    ——大楚等級森嚴,沒有一紙誥命的當家主母不論多麽聰明能幹,也隻能被稱作太太而不是夫人。

    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之色的福伯聞言自然是不打半點折扣的躬身應是。

    能夠在太醫院擁有一席之地還被當今聖上急急派來治療他的心腹愛將的太醫自然有著別人所沒有的能耐。在定遠關所有大夫都對嚴承銳所中之毒束手無策的時候,他們卻在一番診斷商討後很快就得出了治療方案。

    不過這治療方案顯然有著不小的風險,要不是這樣,為首的李太醫也不會滿臉都是為難之色。

    “經過我們的一番仔細會診,發現嚴將軍所中之毒是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的朱砂豔。”

    “朱砂豔?”陸拾遺神情有些茫然的重複了一遍。

    “什麽?朱砂豔?!李太醫,您確定我家將軍中的真的是朱砂豔嗎?”陸拾遺這個做妻子的沒什麽反應,緊跟在後麵過來的忠仆福伯卻差點沒情緒激動的從地麵上一蹦三尺高。

    陸家兄弟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帶上了幾分凝重的味道。

    顯然,他們也聽說過朱砂豔的名頭,知道它有多麽的難纏。

    “確實是朱砂豔。”李太醫用毋庸置疑的語氣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仔細研究了一下嚴將軍的傷口,和傷口邊沿那豔紅無比的腐肉顏色,那完全就是朱砂豔最顯著的特征。”

    “不知這朱砂豔要怎樣治療才能讓我相公恢複健康?”陸拾遺心裏最關注的明顯就隻有這一個。“您也知道現在因為韃子汗王被我國俘虜的緣故,邊關正亂,不能沒有他。”

    “朱砂豔的治療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李太醫也沒賣什麽關子,直接把他們歸總的方案說了出來。“現在難就難在嚴將軍中毒的時間已經拖得太久了,我們很擔心在我們動手刮除腐肉裏的毒素時……幾個重要的出血點一起崩裂!真要是那樣,隻怕神仙也難救。而且,就算是熬過這一關後,接下來的高熱也很容易燒壞人的腦子……”李太醫的眉頭皺得能打出好幾個結,“在《醫林漫話》裏,我就看過好幾個成功熬過了刮骨剔毒卻因為反複高熱而癡傻了的例子。”

    這大夫說實話的時候,總是惹人討厭。

    至少對現在的福伯和陸拾遺而言這實在是不是個好消息。

    “就沒有什麽其他的辦法可以避免這一點嗎?”陸拾遺扭頭看了眼不知道什麽時候昏睡過去的嚴承銳。也不知道是不是對她擁有著充分信任的緣故,自從他過來後,嚴承銳就仿佛整個人都變得鬆懈下來似的,連原本一直攢得緊緊的眉頭都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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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大部分中了朱砂豔的人都是靠著自己的意誌力,一點一點熬出生天的。”李太醫歎了口氣,“就嚴將軍現在這身體,我們根本就沒辦法確定他能不能熬過這一劫。”

    “如果不進行李太醫你所說的這種治療,就在這麽一直放任下去,我相公的命根本就保不住對吧?”陸拾遺聲音有些沙啞的問。

    李太醫毫不猶豫的點頭,“這是毫無疑問的。”

    “既然這樣,那我們又還有什麽別的好說呢?直接動手吧!不論最後的結果是什麽,我們都願意承受。”

    “拾娘,你這個決定是不是做的有點輕率了?”陸家三哥皺著眉頭出言阻止道:“最起碼的,你也應該和你相公商量一下,看他又是個什麽想法。”陸家老七也把陸拾遺拽到外間的一個角落裏對她說她能夠來定遠關看一迴嚴承銳已經足夠了。如果嚴承銳因為她的決定死在這裏,不但馮老太君和她的公婆會對她滿心仇恨,就是她的一對龍鳳胎兒女長大後也會對她心生怨懟,讓她別做這吃力不討好的傻事。

    陸拾遺能夠理解兩位哥哥為她著想的心情,但她卻依然沒打算改變主意。

    “如果相公沒救了,那麽我自然不會再一意孤行的讓他受苦,但是哥哥你剛才也聽李太醫說了,隻要相公意誌力頑強,未必沒有痊愈的可能。”陸拾遺語氣裏滿滿的都是希望。“不過三哥、七哥你們顧慮的也很對,等到相公醒來,我會好好的和他討論一下李太醫所說的治療方案的。”

    嚴承銳和陸拾遺不愧是夫妻。從昏睡中醒過來後,他幾乎都沒怎麽考慮,就同意了用太醫所說的方案來驅逐箭瘡裏的朱砂豔毒素。

    不過在此之前,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勉強支撐著自己半坐起身,背靠四合如意紋架子床用不住顫抖的手給遠在京城裏的幾位親人寫下了一封……不是遺書甚似遺書的家書。

    “——不管我最後是沒能活下來還是變成了傻子,我都舍不得讓娘子你因為我而吃掛落。”嚴承銳在抖著手費勁寫字的時候還在和陸拾遺開玩笑,“等我把這篇鬼畫符寫完後,我再給你寫上一篇放妻書,娘子你嫁給我已經相當於守了近四年的活寡,我不能再讓你跟著我受委——”

    “相公,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陸拾遺伸出手捂住了嚴承銳的嘴唇,“你又怎麽知道我嫁給你的這幾年就受了委屈呢?”她眼睛定定地凝睇著不願與她對視,神色閃躲而狼狽的憔悴丈夫。“身體有恙的人最忌的就是多思,不論此番治療後的最終結果如何,我都不會離開你身邊的。如果你真的……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那麽我會替你服侍老太君和公婆百年,再把我們的子女好好的教養長大;如果你真的……變成了一個傻子,那麽我就把你當成我的另一個孩子好好的照顧,隻要你還能夠喘氣說話,隻要你還在我身邊,那麽……不論讓我做什麽,我都心甘情願。”

    嚴承銳默默的看著語氣平淡眼神卻格外堅定的妻子,毫無預兆的丟了自己手裏的毛筆一把將陸拾遺拉到了自己懷中,然後近乎粗魯地低頭去攫吻住她因為說話而微微張開的唇瓣。

    陸拾遺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先是一怔,隨後很快反應過來的激烈迴吻。

    兩人唇齒交纏了好一陣後,他才氣喘籲籲的帶著一種男人在某種時期所特有的壓抑,語聲溫柔無比地說道:“孩子是不能對你做這種事情的,娘子,我的好娘子,比起做你的孩子,我還是更想要做你的丈夫,做你一輩子的丈夫。”

    “既然這樣,就別再說那些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話!”雙手環在嚴承銳後頸上的陸拾遺用力地咬嚴承銳的嘴唇,邊咬邊氣得猛掉眼淚。“放妻書?嚴承銳!虧你也說得出口!連韃子王庭都敢闖,連韃子大汗都敢俘虜的你真的能夠做到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結發妻子嫁給別的男人,為別的男人生兒育女嗎?”

    “不,我做不到!所以我這迴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活著陪你到白頭!”隻要一想象那樣的場麵就恨得兩眼發紅的嚴承銳放任著妻子像小狗一樣把他的嘴唇咬得鮮血淋漓。

    既然夫妻倆已經有了默契,自然就沒有必要在拖延下去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後,幾位太醫就開始了對嚴承銳的治療。

    由於需要當事人清晰的口述箭瘡處的感知,所以從一開始太醫們就沒打算給嚴承銳服麻沸散,對於這一點陸拾遺很擔心,怕嚴承銳疼得受不住,嚴承銳自己卻覺得沒什麽,甚至還給陸拾遺講了一個他在戰場上與人血拚時,肩頭的肉被削了一大塊都沒有感覺到半點疼痛的事情。“當了這麽多年的軍人,這樣的疼痛對我們來說已經和家常便飯沒什麽不同了。娘子你什麽都不需要擔心,隻要在外麵乖乖的等我出來,在和你一起迴京就好了。”

    朱砂豔這種毒素十分的霸道,就算成功拔除也要休養上大半年才能夠徹底康複,因此在經過一番斟酌後,嚴承銳已經寫了密函給皇帝,申調迴京。至於定遠關的一係列事宜完全可以由死忠嚴家一係的死忠將領暫代。

    嚴承銳遠比太醫們預估的還要意誌堅韌,不論太醫們怎麽對他‘上下其手’,他也沒有為此叫喊過一聲,若非嚴承銳額頭一直都有汗水在不停的往下流淌,太醫們幾乎懷疑他們是在替一個木頭人刮骨療毒了。

    等待的滋味讓人難捱,特別是這樣一種完全可以決定今後命運的等待。

    太醫們在裏麵忙碌了多久,陸拾遺就在外麵站了多久。

    陸家兄弟和福伯幾次勸她去休息,都沒能讓陸拾遺離開廂房門口一步。

    “既然他說我進去會讓他分心,那我就在外麵守著他,”陸拾遺的語氣很是堅決。“反正我就算迴去休息也五內俱焚的根本沒辦法合眼。”

    “三哥,”看著滿臉堅定之色的陸家兄弟大感頭疼,陸七更是難得口不擇言了一迴:“以前我們怎麽就沒發現我們的好妹妹還是一個情種啊!”

    “現在知道也不遲啊,我的好哥哥。”陸拾遺聞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反唇相譏,“既然你們已經深刻的領會到了自己妹妹的優秀,那麽就更要努力的向自己妹妹學習,爭取有朝一日也做一個讓兩位嫂嫂誇了又誇的情種呀。”陸拾遺故意用抬杠的方式減輕此刻漫長等待所帶來的心理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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