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位於小黑山驛西北十多裏外的一座小山包下,這裏是醫巫閭山的餘脈,村民都是早年間從小黑山驛遷過來的漢民。


    一百五十年前,清軍大舉入關,百萬家屬和包衣奴仆也隨軍南下,於是盛京地區人口急劇減少,一度陷入土曠人稀、田地荒蕪的境地。最嚴重的時候,出了盛京走百十裏都看不到一個人影。


    為了改變這種情況,順治十年,清廷頒布《遼東招民開墾令》,清代曆史上最早的“闖關東”也由此開始。


    大批來自魯西南、直隸、河南、山西等地的漢人流民通過山海關來到遼西平原,另外還有從登州渡渤海灣進入遼東平原的。


    當時清廷對流民進入遼東的管控非常寬鬆,隻要拿著地方州縣衙門開具的“印票”,到了山海關登記備案即可放行。


    早期的移民到來後,每戶分給二十五畝地,還發給牛、農具、以及秋收前的口糧。另外在居住上也沒限製,旗漢混居的情況非常普遍。


    然而幾十年後到了康熙中期,大量關內漢人的到來,不交稅賦的旗田和交納稅賦的民地混淆不清的問題愈發突出。


    旗人不善耕種,分給他們的土地經常大麵積撂荒,漢民到來後便跟他們簽訂長租協議,商量好分成,代為耕種。尤其是那些長期代耕的旗田,實質上形同轉讓,但官府根本收不到稅。


    要知道“不納糧”是古代中國所有農民的終極夢想,當他們發現法律有空子可鑽,那就必定將漏洞用到極致。於是他們或是將新開墾的荒地寄名於旗人名下,或是隱匿不報,以此偷逃稅賦。


    為了改變這種情況,解決滿漢雜居產生的土地矛盾,康熙十八年,清廷在詳查了盛京地區所有耕地牧場後,實行“旗漢分治”。簡單來說就是旗漢分開居住,土地劃分邊界,原本混居的民人一律遷出,另行組建村屯。


    靠山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建立起來的村屯,這裏的漢民基本上都是來自魯南地區的沂州--也就是後世的臨沂。明清時代的沂州人口密集,山多平地少,老百姓一遇災年就要外出逃荒。一百多年來,盛京地區光是來自沂州的移民,就幾乎占了整個山東移民的半數。


    深夜時分,靠山屯村西頭的關帝廟前人頭攢動。屋簷下,兩隻用高麗紙糊的氣死風燈發散出的光線將門前的空場照的明暗不定。幾名身穿道袍的家夥正在來迴走動,提著燈籠逐一核查參加開壇的人。


    當燈光照在一個中年漢子臉上時,隻見一名身穿道袍的年輕人臉上帶著傲慢,問道:“周天柱,你那個小黑山驛的朋友來沒來?”


    “來了來了。他便是。”中年漢子將一旁畏畏縮縮抱著個包袱的福保拉了過來。


    年輕道人舉著燈籠上下打量了福保一番,這才說道:“今天爾等有大福報,真人親口傳功,規矩都懂嗎?”


    “小人明白。隻是小人家貧,別無長物,老母讓我帶了棉衣孝敬真人。”福保說罷,便將手裏的包袱皮打開。


    年輕道人看到裏麵露出的嶄新棉袍,臉上露出了很是滿意的表情,道:“善哉!一會兒見到真人,你磕頭拜師後親自奉上,方顯心誠。”


    這年月在北方做一身棉袍差不多要五六斤棉花,再加上布料,至少要八百文錢。如果用綢緞麵來做,價格至少要二三兩白銀,貴的嚇死人。


    福保拿來的棉衣其實是北海軍給小黑山驛的貧困戶發的,每家一件,晚上還能當個被子蓋。款式和後世的軍大衣完全一樣,隻不過顏色是灰的。


    “多謝老爺。”福保忙不迭的應承著,等兩名道人走遠,這才拉著永泰輕聲道:“他怎麽管你叫周天柱?”


    永泰翻了個白眼,說道:“爺我本來就姓周!我高祖當年乃是在前明廣寧守備麾下任職。”


    盛京地區的漢軍八旗和內務府包衣基本上從康熙晚期就不再冠以漢姓,而是別起滿文名。像那位著名的漢奸李永芳,更是從他兒子輩便放棄漢姓,孫子輩就更別提了。然而即便如此,在雍正年間編纂的《八旗滿洲氏族通譜》上,他們仍然位列李氏家族成員。


    北海軍打下盛京後,眼瞅著大事不妙的各個漢軍和包衣家族又都火急火燎的給家中成員起了個漢人名,恢複了漢姓。奈何這些家族和居住地早都名列八旗通譜,再怎麽改也抹不掉那段黑曆史。


    福保聽了眼珠一轉,拱手道:“哦!原來如此。那往後還要周大哥多多照應。”


    永泰一臉得色的說道:“今夜磕了頭往後便是同門,那筆賬我就往後延一延,年底你先還一半如何?”


    “周大哥如此寬厚,小弟感激不盡,以後有事盡管吩咐,定當盡心。”福保嘴上說著好話,心裏卻是連連冷笑。你個王八蛋還想要錢?等著吃北海軍的銃子吧!


    與此同時,在位於靠山屯以南五裏外一處山丘的南麵,從廣寧城趕來支援的北海軍已經集結待命。


    荒山寂寂,夜幕沉沉,一輪殘月懸在半空。兩百多個人、兩百多匹戰馬匯集在一起竟是格外安靜,除了樹枝枯草在寒風中瑟瑟作響,就隻剩戰馬嚼食豆料的聲音與偶爾響起的傳令應答。


    沈貴生寫的那封信非常管用,廣寧城的駐軍營長在下午兩點收到信,三點就派出了由兩個連組成的人馬趕赴小黑山驛,還派了自己的副手帶隊。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部隊沒有進駐小黑山驛,而是在半路和孫元派出的一個班匯合後,下了驛道向西,在黃昏時分來到了醫巫閭山東麵隱蔽待機。


    空地上,一座臨時搭建的班用野戰帳篷透過門簾的縫隙向外投射出柔和的光束,將黑暗驅散一空。帳篷內,帶隊的副營長在接到前方偵察兵發迴的情報後,指著地圖,向一眾軍官下達了行動命令。


    “二連,你們從這裏向東迂迴,封鎖村子東、北兩個方向,控製住進出村的路口,一個人都不能放走。三連長,你們從西麵和南麵圍上去,要堵住進山的路口,決不能讓那幫家夥逃進醫巫閭山裏。你們到達指定位置完成部署,立刻向我報告。等信號彈升起,馬上收縮包圍圈。”


    兩名連長立正敬禮道:“是!”


    副營長看了下手腕上的表,說道:“現在是8點07,8點20出發!你們時間不多了,快去準備吧!”


    兩名連長出去後,副營長又看向另一名帳篷內的中年軍官,語氣和藹的道:“老張,小沈給營部的信裏都說了,你是練家子出身,又跑過江湖,對這些邪門歪道可謂火眼金睛,等會兒咱們進場抓捕八卦教頭目的事就靠你了。”


    老張還是那副淡淡的表情,抬手敬禮道:“是!”


    中午貴生寫完信後,沒有在小黑山驛繼續停留,草草吃了午飯,便讓孫元派了個手下,陪同自己以及永和二人急匆匆的趕往盛京了。不過臨走前,他把老張留了下來,讓他協助完成抓捕任務。


    老張的大名叫張秀德,加入情報局不過半年,而他來北海鎮的時間也才一年多。在此之前,他在京城的一戶旗人權貴家當了好幾年武師。


    沒錯,他就是一年多前用一記“黑虎掏心”打死舒穆祿家老頭,然後留下書信翻牆逃跑的那位護院武師。


    貴生之所以留下張秀德,是因為後者對八卦教相當熟悉。


    二十年前,清水教教首王倫率上萬教徒攻占臨清。當時年僅二十五歲、家住臨清舊城內的張秀德因為父親臥床不起,全家沒來得及跑掉。由於擔心家人被禍害,便無奈之下加入了王倫的隊伍,在刀槍脅迫之下磕頭拜師,由此也見識了許多八卦教的內部規矩。


    然而僅過了十幾天,清廷調集的數萬清軍糜集臨清,將舊城圍的鐵桶一般。隨後就是慘烈的攻防戰,張秀德的父母妻兒也死在了清軍的刀下。


    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叛亂結束的那一天,張家的宅院已經在大火中化為一片廢墟。受了傷的張秀德憑著水性好,在夜裏悄悄潛入運河,跟著布滿河麵的浮屍一起順流而下,好不容易才逃了出去。


    有了這樣慘痛的經曆,張秀德是既恨清軍,也恨作亂害人的八卦教。是以貴生剛一張嘴,他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下來。


    這邊北海軍出動沒多久,另一邊靠山屯關帝廟裏的開壇授徒儀式也快要開始了。


    屋門緊閉的關帝廟的正殿裏,一名五十多歲的長髯老道正在蒲團上閉目打座。供桌上檀香嫋嫋,跳動的燭火將神壇上的泥塑關公照的影影綽綽,同時也讓他臉頰兩側因刺字留下的痕跡若有若無。


    突然,有人在殿外輕輕叩了兩下門,隨後就聽“吱呀”一聲輕響,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此人五短身材,滿臉油汗,臉頰兩側同樣有著刺字的痕跡,雖然用藥水洗過,可墨跡還是有。


    那漢子走到老道身後,躬身道:“爹,時辰快到了,恁老移駕吧?”


    “跟你們都說了好幾次了,這種場合要稱真人!怎麽還改不過來!”


    “是。真人。人來的都差不多了,恁老也該露麵了。”中年人說完撇了撇嘴,心說老爹還真把自己當神仙了。


    老道像是腦後長了眼似的,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成立,嫩是老大,往後劉家的基業還要靠嫩傳下去,要注意言行。咱爺們兒大冷天這麽玩命圖個甚?還不是為了給咱家攢家業。這種事哪有上趕著的,讓他們多等會。”


    中年人心說得了吧,誰不知道您早就打算把教主傳給我三弟。他心裏雖然不滿,口中卻道:“爹您教訓的是,兒子今後一定注意。”


    老道這時才在中年人的攙扶下緩緩起身,整理了一下道袍,問道:“今天來了多少?”


    中年人道:“五十七人。”


    老道眉頭一皺,轉身看向兒子,問道:“咋多了這許多?”


    中年人道:“您放心,俺們都核驗過了,除了本村的,還有幾個是周天柱帶來的,他都做了保。”


    老道聽完,背著手在不大的正殿裏來迴轉了幾圈,中年人正覺得有些眼暈,就聽他說道:“跟大夥說,今天傳了功,明天過了晌午就走。”


    中年人驚訝道:“走?爹,東邊還有幾個村子可都說好了,不去咱可少收不少錢呢!”


    老道搖頭道:“不成,這靠山屯離小黑山驛太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中年人露出渾不在意的神情道:“不過才三十多個北海兵,爹也太過謹慎了吧?以前那裏可是有二百甲兵,咱不一樣沒當迴事。”


    老道眼睛猛的一瞪,說道:“嫩懂什麽!韃子兵馬倒是多,可對上北海兵管個球用!”


    見老子發火,中年人隻得應承道:“爹說的是。”


    老道想了想,覺得還是該給兒子解釋清楚,隨即歎口氣道:“成立,如今的關外不比以前。別看北海兵打著前明的旗號,可咱家幹的那些事,擱哪朝哪代也容不下。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中年人訕訕的道:“那咱接下來去哪?”


    老道捋著山羊胡道:“單縣是肯定迴不去了,先去金鄉。這些日子傳功收的錢也差不多有兩千多兩了,明天你一早就走,去高橋廠找條迴蘇北的船。今年這鬼天氣,冷的要人命。二十年了,我算是呆的夠夠的了!”


    “蘇北?侯家可是在金鄉啊。”


    “混賬!咱能直接坐船迴山東嗎?如今膠東都讓北海兵占了!先到蘇北,再走運河去濟寧。”


    “哦哦!”


    老道見大兒子才明白自己的意思,無奈的搖搖頭,心說小時候這孩子瞅著挺聰明伶俐的,怎麽大了反倒越來越笨呢?看來以後就指望老三給劉氏一族爭氣了。


    自己父子四人被流放到關外已經整整二十年了,三個兒子就沒一個省心的。要不是想著走前再多聚斂點銀錢,這關外他是一天都不想再呆下去!


    這位老道不是別人,正是如今八卦教的“中天教首”劉廷獻,而身旁的中年人則是他的大兒子劉成立。


    話說乾隆五十一年單縣劉氏嫡係的滅亡,並未使這個家族徹底斷根絕株。乾隆三十八年的時候,受族兄劉省過牽連,身為旁支的劉廷獻父子四人被流放到了撫順,發配給窮披甲人為奴。


    到了乾隆四十五年,僥幸漏網的金鄉侯氏家主侯樸看到風聲已過,想著劉省過死後八卦教無人掌管,決心振刷教門,於是派門下徐雲卿前往盛京尋找劉廷獻父子。


    有人會問了,為什麽非要找劉家的人呢?侯家自己也可以開宗立派麽。


    這個真不行。要知道古人做事極為講究名分,隻要劉家沒死絕,這個教首就隻能是他們家的。八卦教的立教根本之一就是家族世襲,而侯家從康熙初年就是世襲的震卦門門主,要想“合理合法”的控製關內八卦教各門,就必須得拉虎皮扯大旗。


    劉廷獻父子四人那時過的正是苦哈哈,每天吃不飽不說,冬天住在茅草棚凍的嗷嗷叫。當看到侯樸的書信,又接過對方孝敬的一千兩銀子,滿心歡喜的他當即答應接任教主。


    不過劉廷獻是劉家旁支,除了手裏有本寶卷,其他教中規矩屁都不會。於是他便讓三子劉成林拜徐雲卿為師,學習教中道理、口訣功法和祈禱儀式。兒子學會了,當爹的自然也就會了。


    於是從這一年開始,劉廷獻雖然人在關外,卻成了八卦教名義上的“中天教首”,實際掌管關內教務的還是侯家。而侯家之後每隔兩三年都會派人帶著銀子前往關外,向教主大人奉獻孝敬。


    北海軍占領吉林,兵鋒直抵柳條邊牆後,盛京將軍轄區各地無不人心惶惶。大軍壓境,對旗人固然如同末日將至,可對漢民而言,也沒好到哪去。


    經過滿清官府這些年不遺餘力的宣傳,北海鎮在盛京地區老百姓的心中早就成了無惡不作的代表。趙新和他的手下就是一群長著獠牙的荒野惡魔,所過之處,奸淫擄掠,幸存者都要抓迴去當奴隸。


    漢民們有心想逃,可他們又能逃哪去呢?


    來到關外已經一百多年了,這裏早就成了他們的家鄉,房子、田產、甚至家族的墓地都在這裏。就算帶著牲口家當躲進山裏,總不能一輩子不出來吧。尤其到了寒冬,老人和孩子根本熬不住。


    從古至今,一旦人們對未來的命運產生諸多困惑乃至絕望的時候,深感無助的他們就隻能祈求神靈的護佑。


    劉家父子四人正是瞅準這個時機,借著滿清疏於對流放犯的監管,便從撫順逃到了遼西,從今年開春便開始在各地漢民村屯流竄,秘密傳教,發展門徒。


    劉廷獻跟大兒子說了半天話,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吩咐兒子儀式可以開始了,依次把人帶進殿內。


    廟門外的空地上,五十多名等待開壇傳功的人早都等的不耐煩,交頭接耳,議論聲此起彼伏。福保因為有心事,更是不住的踮腳張望,左看右看。其實他想的是一會兒北海兵來了,自己是抱頭趴在地上呢,還是找個犄角旮旯躲起來更安全。


    突然,空場上的眾人聽到“啪”的一聲雲板響,隨後就有一名穿著道袍的人喝道:“肅靜!聖帝老爺升座!”


    噪雜聲漸漸平息,包括福保在內的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仔細聆聽。隻聽那道人朗聲道:“現在念保人名字,聽到的,依次帶自己引薦來的人進殿!”


    “周天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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