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從東華門出來上了轎,便帶著劉印和一眾護衛直奔阿桂府上。一行人走東安門大街再穿過燈市口,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阿桂的宅邸在燈草胡同,位於東四十字路口的東南角,北邊緊挨著的就是劉墉家所在的驢肉胡同。這裏和珅曾來過多次,最近的一次還是十幾天前代表乾隆來探病,誰知剛到胡同口揭開窗簾一看,已經幾乎認不出這地方兒了。


    隻見不寬的胡同裏,從胡同口開始,整片牆全用白幔帳圍了起來,沿府門南牆一溜都搭起了靈棚,旁邊停著的各種暖轎排得密密麻麻,拖出有一裏之遙,連帶著東單大街東側的道路都被人踩成了稀泥雪漿。


    看到和珅的轎子來了,所有人都閃到牆根讓路行禮,隨後又帶著複雜的神色端詳著這位在民間有著“二皇帝”之稱的權臣大轎。


    此時阿桂的家人們全都披麻戴孝,有的正抬著太平杠從側門進,有的在牆外設“執事”,放引魂轎、擺椅轎,往執事架上插“曲律旗”,忙得團團轉,嘰哩哇啦的響器夾雜著儀門外兩側靈棚裏的僧道放焰口的誦唱之聲,鬧哄哄亂成一片。


    “昨日荒郊去玩遊,忽睹一個大骷髏。荊棘叢中草沒丘,冷嗖嗖,風吹荷葉,鬼哭神愁。骷髏!骷髏!歎什麽公候宰相,說什麽才學文章,你看堆金積玉滿倉廂,哪一個不拋白骨丟在山崗。骷髏!骷髏!月作燈,雨作油,觀星望鬥過春秋,孤魂遊子,為朋結友,歎虧了多少年代春秋。骷髏!骷髏!今宵幸逢修設冥陽會,九天燈燭放毫光,誦密咒經章,灑甘露瓊漿,燒戒定慧香,惟願孤魂遊子,速往西方。”


    聽到淒婉的《歎骷髏》,讓轎子裏的和珅莫名的感到有些煩躁。不過他很快便調整好情緒,擺出一臉肅穆,在八字牆跟前下了轎,因為帶著皇命,劉印便過去和門口迎客的執事通報。仟千仦哾


    和珅四下看了看,抬頭就見一杆四丈餘高的嘟嚕幡,在風中淒涼地飄舞。因為阿桂是正白旗,所以整麵幡都是純白色,跟漫天大雪融混為一體,如同一道嫋嫋散去的白煙。


    “嘟嚕幡”的外形就跟戲台上舉的大旗一樣,隻不過幅麵足有一丈長;頂部是荷葉寶蓋,中間掛著緞子繡的軟片,上書著“一等公、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的官銜,再往下是白寸蟒的大寬飄帶,還鑲著絨腰兒流蘇,兩邊垂以白色的彩球和飄帶。


    在另一時空的戲說裏,跟和珅鬥的要麽是劉墉,要麽就是紀曉嵐;可實際上乾隆晚年時代唯一能算得上和珅對手的,隻有阿桂,但凡他在的地方和珅就不會太造次。


    如今唯一的政治對手死了,讓和珅頗有一種揚眉吐氣之感。


    過不多時,阿桂的三個孫子——那彥桂、那彥寶和那彥成穿著一身孝服來到了府門口,看到麵前的和珅,三人心裏別提多膩味了。尤其是對阿迪斯的兒子那彥桂來說,麵前就是當初陷害父親的仇人,可謂不共戴天。


    一旁的圍觀者裏也不乏心有戚戚之人,為國為民的阿中堂走了,此等巨貪權臣倒是活的人五人六的,老天可真不長眼!


    然而和珅今天是帶著皇命來的,也就是欽差,三人心裏再有不滿也不能露出一絲一毫,於是一甩袖子,全都跪在了雪地裏。


    “奴才恭請聖安!”


    “聖躬安!”


    和珅拱手代乾隆作答,隨即急忙上前將三兄弟扶起,一臉哀容道:“三位世侄還請節哀。和某今天前來,乃是奉了皇上諭旨。皇上已經否了禮部之前擬的諡號,改“文襄”為‘文忠’,明日一早禮部堂官就會帶著旨意來。”


    那彥桂兄弟三人一聽,無不激動的熱淚盈眶,隨即又向紫禁城的方向跪下,連連叩首。等三人起身,和珅又道:“皇上還說了,不必急著遞牌子謝恩,等忙完喪事再說。”


    三人聽了又是連連作揖,和珅交待完正事,這才露出一臉哀傷之色,拱手道:“還請三位世侄引路,和某要去給文忠公上柱香,以表哀悼之思。”


    和珅從阿桂府上出來再迴到什刹海的和府,已經是申末時分。其時天上雪己小了許多,劉全帶著家人拍雪拂泥的一通忙活,簇架著和珅直到二門,隻見裏院的地麵掃得幹幹淨淨,夫人馮氏、二太太長二姑、妾室蘇卿憐並豆蔻、納蘭等已帶著一群老婆子丫頭候在天井裏,見他進來,馮氏帶頭行了個蹲福禮。


    和珅攙扶起妻子,握著對方那牙琢玉雕般的手,關切的道:“天這麽冷,你怎麽還出來,趕緊迴屋說話。”


    馮氏顰眉微笑道:“不妨的。今兒別看雪大,倒不是太冷。”


    兩口子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別看和珅風流成性,可對這個正室夫人很是敬愛。兩人一共生了一女二子,大女兒嫁給了貝勒永鋆,長子豐紳殷德娶了乾隆的十公主,開府別居,小兒子很早便夭折了。


    和珅進屋換了衣服,隨後一家人進屋圍桌吃飯。熱湯熱粥珍饈美味自不必說了,和珅先喝了碗黃米粥,又飲了幾杯滾燙的黃酒,暖得遍身通泰,一時間醺醺然的,心情很是不錯。吃過飯,他陪著馮氏說了會話,然後才披上大氅,帶著劉印,順著嘉樂堂右側的連廊一路北行,來到了後罩樓。


    普通的四合院裏,將位於正房後麵和正房平行的一排房屋稱為後罩房,通常是傭人的房間或者庫房。比如趙新在北海鎮那座“王府”的後罩房就放了許多雜物,很多他從南方淘換來的玩意都擱在那裏。


    然而和府這片後罩樓別說趙新了,即便是滿清的和碩親王也比不起;整棟建築長183米有餘,內有房屋111間,俗稱“九十九間半”。傳統文化裏講究個“滿則虧”,就算有一千間一萬間房,也隻能取九,決不能說整數。


    和珅順著後罩樓的連廊一直走到最西側的盡頭,便來到了一座獨立的十開間二層樓前。然而奇怪的是,這座樓根本沒有門,隻是在牆壁上開了個一人高的洞,洞口四周還鑲嵌著許多大小不一太湖石,看上去像是個山洞。僅從洞內牆壁上掛著的兩盞造型精美的琉璃燈看去,內裏曲徑通幽,一絲絲濕潤的水汽隱隱而出,也不知是個什麽所在。


    別誤會,這可不是和珅的藏寶庫,而是一座室內景觀花園,專門為了在冬日的時候賞景遊玩用的,全北京城乃至天下絕無僅有。乾隆要是知道,估計能羨慕死。


    正當和珅邁步要進山洞的時候,突然聽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和中堂。”


    和珅先是被嚇了一跳,然而他瞬間便醒悟這特麽是在自己家裏啊,哪個混賬奴才吃了豹子膽,敢這麽戲耍自己!


    “誰?!狗奴才,滾出來!”


    門口的劉印也被嚇的渾身一激靈,他急忙轉身,提起馬燈四下張望,隱約就見在二十多步外的牆根下,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突然,一道遠比馬燈還要明亮的光芒從那人所在之處亮起,頓時把劉印跟和珅二人晃的睜不開眼,急忙用手遮擋。


    劉印正要大喊“來人”,就聽那黑影操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道:“和大人,潮音寺一別經年,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和珅頓時一愣,潮音寺?這聲音.


    緊接著,二人就見原本射向自己的光芒突然向上一轉,隨後一張半黑半白,清瘦無須的臉就顯露在了光影下。


    “娘哎!鬼!”


    劉印兩腿一軟,一屁股就跌坐在了地上,摔了個四仰八叉。和珅雖然也被嚇的兩股戰如篩糠,可多年身居高位養就的氣勢讓他很快就定下神來。


    “閣下究竟何人?大半夜裝神弄鬼,難道不知恢恢天網,疏而不漏麽!”


    “嗬嗬。”那人冷笑道:“常言說的好,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可是你和中堂虧心事做了那麽多,跟我麵前裝什麽大瓣蒜啊!”


    電光火石間,和珅猛然想起了對方是誰,腦門登時就嗡的一下,兩耳鳴音大作,心頭怦怦狂跳,一身白毛汗唰的就冒了出來。


    此刻和珅滿腦子就是一句話:天爺啊!!!怎麽是他?!


    刺眼的光芒唰的熄滅了,對方從夜幕中緩緩走出,站在了和珅五步之外,微笑道:“和中堂,大冷的天,就讓我這麽站著?聽說你這間水法樓是全北京城獨一份兒,連乾隆都沒有。嘖嘖,您也甭客氣,我進去瞅瞅,總不能大老遠白來一趟不是?”


    借著掉在地上的馬燈光亮,和珅終於看清了對方的長相,他驚恐的雙眼發直,大張著口,整個人竟象石頭人一樣僵立,連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道:“趙,趙,趙先生。”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趙新。


    隻見他笑著道:“哎~~這就對了,老朋友了麽!當初那藥還是我托人給你呢,怎麽樣?都好利落了?”


    藥?什麽藥?合著這位跟主子認識?認識也不能三更半夜闖後宅啊!


    一旁的劉印剛緩過神來,他扶著牆站起身,擋在和珅跟前,死死盯著對麵的大高個,頭也不轉的輕聲道:“主子,要不要喊人?”


    “不必。”和珅微微搖頭,語氣陰冷的道:“你去廊下看著,誰也不許過來。有人要問,就說我在想事。”


    人家都到跟前了,拿走自己的性命就跟捏死個臭蟲一樣,叫誰也不管用啊!況且這位敢來北京城,身邊指不定跟著多少人呢!甭說了,府上的那些護院肯定都被悄無聲息的收拾了,現在搞不好房頂上就有幾杆快槍正瞄著自己的腦袋!


    想到這裏,和珅心下倒也坦然,他臉上轉而浮現出笑容,一掃之前的慌張,衝趙新拱手道:“趙先生遠道而來,雖是不請而至,然和某倍感榮幸。小小水法樓,能入先生的眼,足令和府上下蓬蓽生輝。請!”


    趙新跟在和珅的後麵,踏著粗糙的石麵走進了狹長的山洞裏,小心翼翼的走了十幾步,突然覺得眼前一亮,隻見四周密布竹林,頭頂天空碧藍,在七八步外的建有一座亭子;而在亭子對麵的盡頭處,一道瀑布從幾米高的岩石中潺潺而下,落在水麵猶如空穀迴音;涓涓細流最終匯入了亭子前一個小池裏,一尾金鯉“噌”的躍出水麵,“啪”的一下又落了迴去,濺起幾滴水花。


    我擦!


    不過趙新很快就反應過來,頭頂的天空是畫在房頂上的。因為在這間屋子的兩側,還有幾根漆成朱紅色的柱子,而在柱子的上麵,則是一圈僅容一人通過,圍著屋子三分之二麵積的觀景台。


    “趙先生,此地乃是和某冬日閑暇賞玩之所在,孤陋之處甚多,見笑了。”和珅麵上雖然和藹可親,語氣中卻是十分得意。


    “還成,就是太逼仄了。和大人,你這屋頂太假了!要我看,應該全換成玻璃的。”


    和珅聽的心裏一抽,等他一臉鬱悶的看向趙新,發現對方的樣子真不像在說大話,不由大感好奇。心說難道這位在北海鎮也蓋了一座比自己這間還大的?隨即訕笑道:“和某比不得趙先生,螢火之光豈敢與皓月爭輝。”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這間水法樓撐死了也就占地一千平米,而對方曾去過最大的室內花園則是占地六萬平米,兩者毫無可比性。


    趙新笑了,他背著手,站在幾步之外看著和珅,語帶調侃道:“和大人,我真是很佩服你。你現在的家產有兩億還是三億?守著這麽多貪來的民脂民膏,每天居然還能吃得飽睡得著玩的好,真是嘖嘖!”


    和珅的臉色唰的就變得鐵青,他沒想到趙新上來沒說兩句就直奔他的家產,看來是必有所圖。他神色緊張的瞪著趙新道:“閣下此來究竟何意?莫非要想要拉攏和某?我勸趙先生還是不要癡心妄想了!”


    “別急啊,和大人。你說你這又是楠木堂,又是室內花園的,更別說還有幾萬傾的田莊土地和上百間的鋪子。我很好奇,等十萬北海軍入了關,你能帶走多少?”


    和珅氣的險些破口大罵,心說老子一把火燒了也不便宜你!


    “閣下從關外大老遠的跑過來,莫非就是為了取笑和某?如此不談也罷!”


    “別介啊!我這才說兩句,你就生氣了。敢情宰相就這肚量?”


    趙新笑著搖搖頭,踩著石頭走到亭子裏坐下,歪頭看了看水裏一尺多長的金鯉魚,琢磨了一下這玩意是紅燒還是幹燒好吃的問題,這才轉頭看向和珅道:“和大人,你覺得乾隆要是死了,你還能活多久?”


    一、曆史上和珅血緣上的男直係孫輩後裔一個都無,他和長二姑生的小女兒嫁給了富察家的貴慶。兩人的嫡生子瑞琇最高曾做到浙江嘉興知府。不過因為寶源局監督的任上,因貪贓兩萬七千餘吊白銀,被判了個斬監候,真是有外祖父之風。之後賠贓發配,後加恩釋放迴京,再無消息。有意思的是,此人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嫁給了貝勒奕亨的第五子載崇,也就是啟功先生的高祖。二、1937年,隨著末代恭王溥偉死於長春,王府也被後人賣給了輔仁大學,整座後罩樓都被改成了女生宿舍,水法樓內的景觀也被全部拆除,還搭了個二層隔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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