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忠仝自從接受趙新的命令,前往西婆羅洲搜集蘭芳公司的情報,至今已經半年多了。


    他當初帶著兩名手下離開巴城的時候,並沒有直接前往婆羅洲,而是先坐船去了會安,而後又從會安搭了條船,在農曆春節前迴到了澄海的樟林港。要知道三人老家都是潮州府豐順縣的,離大埔縣很近,所以他們出現在樟林,無論是從生活習慣上還是口音,一點問題都沒有。


    位於潮州府東南的樟林自康熙年間海禁廢弛後,很快就發展成了粵東第一大港,商貿活動十分繁榮,粵東各地來此務工的人極多。而且每年到了東北季風一起,南下的紅頭船多不勝數,可謂帆影如雲。借著這些海貿船,大批窮苦的客家人和潮汕人便隨之加入了下南洋的移民大潮。


    總的來說,乾隆時期下南洋的線路主要有兩條。廈門港那邊是漳泉移民,樟林港則全是潮汕人和客家人。


    靠著北海鎮在會安的關係網,黃忠仝三人先是在仙橋街上的一個糖房棲身打雜。時間很快便過了正月十五,這時黃忠仝已經搭上了一個招人去西婆羅洲的蛇頭,到了1793年的5月--即農曆二月底,背著個破包袱的三人便與其他上百名來自嘉應州和大埔的華人登上了坤甸的土地。


    花費小半年時間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黃忠仝他們的身份已經毫無問題,任誰也查不出他們其實是北海鎮派出的密探。


    趙新要查蘭芳公司金礦的情況,所以黃忠仝他們從一開始就跟蛇頭說要去西婆羅洲淘金。也正是因為他們三個都是客家人,而且算是半個大埔的,所以很快便去了一個叫沙拉蠻的礦區。


    蘭芳公司統治下的各個礦區,分為公屬和私屬,其中公屬采取對外出租方式,沙拉蠻礦區因為出金量大,自然就成了私屬,歸屬蘭芳公司的二把手陳蘭伯。


    陳蘭伯,大埔客家人,十六年前跟羅芳柏一起創建了蘭芳會。有一種說法,“蘭芳”二字就出自他們的名字。此人和羅芳柏起家的第一仗,就是在坤甸蘇丹的支持下跟天地會火並,將其殺的血流成河,趕出了東萬律。


    作為初抵礦場的“新客”,黃忠仝他們三人的待遇是月薪兩塊西班牙銀元,包吃包住。每天下礦的時間是從清晨四點到下午六點,午間最熱的時候休息兩小時。另外每天開五頓飯,糙米飯鹹魚管飽。


    聽上去條件很不錯吧?要知道兩枚西班牙銀元折合1.42兩庫平銀,黃忠仝他們三人一開始也是這麽認為的。然而累死累活忙過了第一個月,他們這才發現裏麵是各種“坑”。


    話說西婆羅洲的各位“大哥”真是雞賊,跟巴達維亞的華人種植園主一樣。為了防止工人拿到薪水就跑,采挖的黃金要等到一年一度的開爐提煉後,公司才會根據當年產出的數量和質量,跟各個礦場的礦工統一結算,華工們也隻有在那時才能拿到工錢。


    然而你以為這就完了麽?才不是呢!剝削的手段那是一環套一環,華工隻要還不清債務那就別想離開,幹到死為止!


    跟後世大洋彼岸的那些懷揣著“金山”美夢,最後被賣做“豬仔”的華工所不同的是,十八世紀的華工是被自己人剝削,各家公司比後世的貪婪資本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打個比方吧。假設黃忠仝不喝酒、不喝茶也不抽鴉片;衣服破了也不補,鞋子爛了就光腳,另外最重要的就是沒生過病,那麽好,當開爐結算後,從賬麵上說,他至少可以拿到24枚西班牙銀元。


    且慢,來前兒的船票錢還沒結呢!另外還有在船上的吃喝、鋪位等雜費,而且都要算利息的。再者到了礦上,一天五頓的夥食費那可都是要錢的,礦區給安排的住處也是要租金的。


    黃忠仝發現,公司給的價格計算標準遠比市場平均價要高出許多。


    於是歸了包堆兒一算,四分之三的工資就被扣掉了,黃忠仝隻能拿到6枚銀元。事實上,這貨連這6塊西班牙銀元也拿不到,因為平常總得買一些生活用品。這時候,公司那些負責提供高價商品的人出現了“辛苦了一天,要不要喝兩口?”


    “不好酒?那麽來點煙葉?這可是福建汀州的煙葉,不比進貢皇上的建煙差。抽一口,滿屋香!”


    “不喜歡抽煙?哎呀~~咱們這兒有賭館,要不要去玩兩把?萬一押中了,你小子就能魚躍龍門!”


    “好吧,就沒見過像你這麽蔑屑的家夥。嗯這話我就跟你一個人說,一般人我都不告訴他,咱這有天竺來的“福壽膏”,每天下了工燒一泡,絕對“舒服又解乏”,而且還能防瘴。實話不瞞你說,西婆羅洲的瘴癘可比咱們潮汕厲害,萬一哪天病倒了,花一大筆錢吃藥不說,小命恐都難保”


    由於礦區的挖金工作極為辛苦,很多老礦工一到中午吃過飯,便躺在屋裏吞雲吐霧;之後迷瞪一覺,便又“精神抖擻”的揮汗如雨。


    趙新以前給黃忠仝講過鴉片的危害,他那時還不太明白,可在礦上這倆月,則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捎帶說一句,歐洲人往東南亞和廣州販賣鴉片的確很可惡,然而那些向華工提供鴉片的華人公司和種植園主呢?沒有這些人,鴉片就不會在底層貧困人群中大行其道。


    黃忠仝自從來了礦場,除了要巴結工頭,套取內幕消息,隔三差五的還會叫上一兩個關係不錯的老礦工喝酒聊天,探聽更多的情報,所以他隻能跟礦上預支薪水。


    跟那些爪哇島上的種植園給華工發鉛幣一樣,西婆羅洲因為盛產錫礦,黃忠仝拿到手的,是被稱為“picis”的錫幣。


    這種錢是蘭芳公司自己發行的,每40枚兌換1枚西班牙銀元。錢幣的外觀和帶清的銅錢一樣,正麵是“蘭芳公司”四個字,背麵是滿文“寶廣”,意指清廷戶部寶廣局。至於說蘭芳公司的錢為什麽要印上滿文,就跟羅芳柏讓自己的“蘭和營”壯勇穿清軍的綠營號服一樣,不外乎是拉大旗作虎皮。


    話說三發的和順總廳也這麽幹,錫幣正麵鑄有“大港公司”、“和順”、“十五分公司”等等。


    這些公司貨幣的發行有其一定之規,通常都是在春節前鑄造錢幣。此時也是華人年末節慶、清賬之時,亟需現金。


    黃忠仝雖然精明,但他並不懂經濟學。事實上這種由“大哥”發行的錫幣,是金礦剝削體係的重要一環。配合著賬本,它不斷盤剝華工的勞動所得,並使其負債累累;而在另一麵,則是羅芳柏和蘭芳公司上層人物的富可敵國。


    在另一時空的曆史上,荷蘭人後期之所以要把手伸進婆羅洲,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矛盾就是華人公司的鑄幣行為侵犯了“宗主國”的經濟利益。當荷蘭殖民政府於在十九世紀中期發動“公司戰爭”時,他們發現在公司的地盤裏沒有任何荷蘭銅幣流通。


    對荷蘭這種老牌殖民者來說,經濟利益高於一切,這特麽換誰也不能忍啊!


    相反在巴城那邊,由於華工在種植園體係中從事的都是技術工種,所以受到剝削最嚴重的反而是爪哇人,這也為後來荷蘭人挑唆爪哇人的仇華而埋下了伏筆。


    說白了,這世上從來就沒無緣無故的恨。荷蘭人就算是隻牙尖嘴利的大蒼蠅,雞蛋也得有縫才能下嘴。


    到了農曆四月底,已經在礦上幹滿兩個月的黃忠仝三人都覺得查的差不多了,也不想再過這種吃苦受累的日子,於是便和工頭提出辭職不幹,說要去東萬律找同鄉投靠。


    誰知礦主拿出帳本劈裏啪啦一撥算盤,冷笑著說要走也行,每人得倒找礦上3枚西班牙銀元。黃忠仝的兩個手下鼻子都快氣歪了,恨不得立刻掏槍崩了對方。


    不過黃忠仝卻表現出了一副華工該有的守財奴模樣,跟礦主磨磨唧唧了好半天,最後將總數減少到8塊銀元,掏了五兩七錢六分銀子才算了事。


    迴到坤甸後,一直在礦區與世隔絕的三人這才得知荷蘭人進攻巴城的消息。很不幸的是,由於蘭芳公司得到了荷蘭人的警告,坤甸港所有的船都不會去巴城。


    黃忠仝無奈,隻得帶著手下登上了一條前往檳榔嶼的商船。他打算去喬治屯找辜禮歡,看他有什麽辦法1793年6月16日,在趙新抵達巴城之後的第十三天,位於“諾德韋克堡”的北海軍前線指揮部在清晨時分,收到了一直在萬東附近潛伏的偵察隊報告,voc前總督阿爾廷率領的大軍已於今晨6時從萬東出發,作戰士兵人數總計在一萬五到兩萬之間,此外還有一萬多人的輜重部隊。


    等了這麽多天,荷蘭人伸向巴城的第三隻爪子總算露出來了,於是趙新也準備大打出手。


    他沒時間拖延了,如果不出意外,英法在本地治理的攻防戰還有一個多月就會爆發。法國人死不死他一點都不在乎,可一旦丟了本地治理,邁索爾王國通往北海鎮據點“帕紮亞賴”的道路就會被英國人阻斷,這特麽是趙新決不能接受的!


    再者,“帕紮亞賴”的北海軍隻有一個連,所以巴城必須要派出地麵部隊和艦隊提供支援。而要去印度,就必得通過荷蘭人控製的寥內群島。


    和手下的參謀還有何喜文開過戰情分析會後,趙新先給率領偵察隊的溫岱下令,對敵軍的輜重部隊實施狙擊戰,盡最大可能破壞敵軍的後勤物資和補給線路。有條件的話,最好把荷蘭人的糧食倉庫給燒了。


    隨後,他給隱蔽在金蘭灣的南洋艦隊發報,命令鄭文顯率領七條由廣船改裝的機帆船炮艦組成第一分艦隊,徹底消滅盤踞在巴城外海和萬丹港西部的voc艦隊,並對萬丹港實施海上封鎖。命令剛從那霸港趕到會安的郭學顯,前往柑欞澳基地完成補給,而後率領北海二號、三號和一條廣船炮艦,組成第二分艦隊,前往寥內群島,炮擊荷蘭人在馬六甲咽喉的據點馬六甲城,逼迫那裏的守軍投降,借以迅速控製馬六甲海峽。


    安排完了海上的作戰計劃,趙新當天夜裏在巴城軍管會召開了一場由全體營級以上軍官參加的作戰會議。


    為了達到全殲西線的荷蘭軍隊和萬丹蘇丹國土兵的計劃,趙新手下的一名參謀將趙新琢磨了好幾天的作戰方案,向在座的眾人全盤托出。


    即圍繞蘭加士勿洞的地區,集中兵力從南北兩翼開刀,先打兩點,而後由北海軍陸戰營從北線實施突破,向蘭加士勿洞後方迂迴,與仙台藩仆從軍一起,將西朗和蘭加士勿洞之間盤踞的敵軍分割成數塊,而後逐一殲滅。額魯率領的特戰營一部則直撲西朗,打擊荷蘭人的運輸線,伺機破壞設在西朗的物資和糧食倉庫。


    攻擊發起前,北海軍的三十門火炮將提供長達二十分鍾的炮火覆蓋,以保證南北兩翼的部隊能夠完成穿插。


    參謀部之所以敢這麽計劃,主要是特戰營這一年多來已經將蘭加士勿洞和西朗一帶的地形、道路全數查明,包括了何處的水源可以飲用,何處可以讓大隊人馬宿營等等。


    再有則是仙台藩的仆從軍在金蘭灣基地訓練的幾個月裏,一直都在進行針對熱帶雨林地區的體能訓練和交戰技能。原本這些脫胎於築路工人的仙台兵就很能吃苦,再加上訓練時吃的好休息足,醫療又跟得上,所以戰鬥力還是可以的。


    參謀講完後,趙新起身做了動員發言:“荷蘭人妄圖圍困我們,將北海軍趕出巴城。現在我們腹背受敵,西線是兩萬敵人,就跟狗皮膏藥一樣天天黏著我們。而東南麵的萬東方向也出動了兩萬多敵人,妄圖對巴城進行圍困。海上呢,還有荷蘭人和那些土著蘇丹的艦隊,試圖對我們實施封鎖。”


    底下的軍官都目不轉睛的看著趙新,尤其是仆從軍的那些營長,目光中閃動的全是興奮,毫無懼意。無他,趙王殿如今的威名實在太盛了。在很多人看來,隻要他出馬,就沒有打不贏的仗。


    此時就聽趙新繼續大聲道:“要我說,這又算得了什麽呢?隻要我們打的好打的快,速戰速決,勝利就一定屬於我們北海軍!”


    “趙王殿萬歲!”


    “北海鎮萬歲!”


    “幹掉荷蘭人!”


    底下的軍官們再也坐不住了,紛紛起身喊了起來。趙新也被眼前的場麵刺激的有些激動,毫不誇張的說,這一戰將直接決定整個東南亞數百萬人未來的命運,南洋的華人從此再也不是有家難迴!另外這一次對馬六甲海峽的封鎖,也是實現他將鴉片拒之於馬六甲海峽之外的第一步。


    “這一次,我們不光是要給荷蘭人一個教訓,而是要把他們徹底趕出西爪哇島和馬六甲海峽,之後我們還會一直打到班達群島、蘇門答臘和婆羅洲,將荷蘭人在這片海域的所有據點全部拔掉,讓他們滾出馬六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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