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鎮的船隊離開勒阿弗爾後,沒有應之前英國駐法大使和馬德拉斯總督的邀請去英國,而是一路向南,直奔法屬西非。


    無他,時間來不及了。尤其是鄧飛,他要趕在年底前趕迴北海鎮參加會議,另外還得去趟巴城,把王遠方兩口子一起帶上。


    趙新信守了他對姆巴特的承諾,在塞內加爾的聖路易港完成了補給後,船隊用了兩天的時間來到幾內亞灣北部停靠,派船送黑人們上岸,各迴各家,各找各媽。


    不過在下船前清點人數的時候,那個叫mibake”的黑人小孩找不到了。雷神號上的船員帶著姆巴特等幾個黑人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愣是沒找到。


    min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治療和休養後,病情完全康複,恢複了活蹦亂跳的狀態。這小子雖然黑,可長的眉清目秀,還跟醫生學了幾句中國話,船上的水手都挺喜歡他。隻要不去那些重要設施,基本上沒人管。


    問題是趙新他們不可能為了一個孩子就在幾內亞灣過多停留,姆巴特等人找了大半天後隻得放棄。不過他在臨行前告訴鄧飛,也許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mibake”的家鄉本來就不在奧約王國,他們這些人誰也不知道具體位置,就算想把他送迴去都不可能。


    誰知等雷神號再度啟航的第二天,負責給路易.夏爾他們送飯的一名特戰營士兵在送午飯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藏在衣櫃裏的mibake”。敢情這孩子一直躲在路易.夏爾的房間裏!


    問題是倆小家夥怎麽混在一起的?船員們誰也說不好。


    當初趙新把路易.夏爾三人送上雷神號後,安置在了自己住的套間客艙裏,並且告訴伊麗莎白夫人早中晚三頓飯都會有專人送過來,千萬不要上甲板,以免被附近過往的船隻發現。


    也許是路易夏爾在房間裏呆不住,在船尾樓裏遇到的對方,然後就玩到了一起?要知道路易夏爾其實挺孤獨的,自從哥哥約瑟夫死後,他就隻有一個姐姐了。在聖殿塔關押的時候,因為和路易十六住在樓下,每天和特蕾莎相處的時間並不多。


    趙新和鄧飛得知後哭笑不得。不過這事還不能聲張,因為四位“拉神”和孔多塞就住在樓上的客艙裏。等迴了北海鎮再說吧!


    鄧飛讓隨船的醫生給路易.夏爾姐弟檢查了一下身體,發現兩個孩子都有輕微的肺結核症狀。話說在鏈黴素發現並應用到臨床之前,結核病就是不治之症。有錢人都是找個空氣優美的環境,再加上營養充足的食物和運動進行調理;而窮人在尋求了各種偏方後,就隻能等死。


    三年前路易.夏爾的哥哥約瑟夫就是因肺結核才夭折的,而在另一時空的曆史上,路易.夏爾本人也是死於肺結核。考慮到他們自幼生活的環境,趙新判斷很可能是在凡爾賽宮和杜伊勒裏宮的時候,某位貴婦染了這種病,然後就傳染給孩子了。


    經過和伊麗莎白夫人多次解釋,對方勉強同意用北海鎮的藥物進行治療。於是自此之後的兩周時間裏,小王子的屁股上每天都得挨一針,搞得他自此落下心理陰影,看見穿白大褂的心裏就發毛。


    迴程的途中,趙新將心思主要放在了年底舉行的會上,或者說是對未來政體的思索上。


    “共和中國”這個名頭是糊弄法國人的,北海鎮自然不可能一上來就全麵鋪開搞共和製,否則很容易引發從上到下的大混亂。


    在另一時空清代的共和製思想,是從鴉片戰爭後才開始的。隨著滿清被逼打開國門,對外“割臀以肥腦,自啖自肉”的狀況一步步加劇,故步自封的士紳階級這才開眼看世界。而上述情況跟今天的乾隆晚期是完全不同的,換言之,北海鎮要搞議會政治純屬胡來。


    北海鎮和滿清的鬥爭,說白了還是對天下的爭奪,其性質屬於“肉爛在鍋裏”,對士大夫階層而言,談不上什麽奇恥大辱。


    在他看來,采用什麽政體,需要有與它的基本原則相符的人民才行,比如家天下就需要分封一堆王爺和貴族,君主立憲的封建政治需要一群貴族和資本家,寡頭政治需要崇尚和追逐金錢的剝削者,而民主集中的共和政治則需要目標一致、且追求平等自由的人。


    要知道現代國家理論的基礎可不是“天子受命於天,諸侯受命於天子,子受命於父,臣受命於君,妻受命於夫”的自然國家,而是基於人的意誌的“人為國家”。其實質就是用人權代替皇權,用多民族國家代替華夷之辯。


    換言之,封建國家之所以王朝更迭,除了統治逐漸腐朽,經濟惡化的問題,還有一個最主要的現象就是“人人為自己,皇帝為大家”。所以明末的時候即使國家財政再困難,士大夫階層家財萬貫也不掏錢幫忙;而到了滿清要在傳統文化上動手的時候,民族主義感召下的士大夫們反倒是站出來了,舍家拋業的投入抗清大業。


    等到了異族的皇帝或者這個群體都融入進傳統文化,乃至成為“治道合一”的代言人,通過文字獄壟斷了話語權後,士大夫階層又恢複到了以往的狀態。


    要想在十八世紀的中國建立共和,首先麵對的就是“人民”的問題。那麽有什麽樣的人民就有什麽樣的政體中的“人民”,與有什麽樣的政體就有什麽樣的人民中的“人民”一樣嗎?


    答案顯然是不同的。


    跟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民本思想不同,北海鎮要想建立共和,需要做的可不光是封建時代的“為民製產、為民請命、為民父母、為民做主”,還要通過教育,啟蒙、改善並塑造自己所需要的“人民”。


    要知道人民一旦通過教育認識到了自由,就會找尋自由和平等,並內化為一種普遍的人格。也隻有到了人民不會因冒犯皇權或是文化權威而感到羞怯或畏懼的時候,共和政體才能實現。


    趙新可以想象的到,以汪中為首的北海鎮新儒家到時候一定會從中國的傳統中尋找政體改製的依據,也就是“托古改製”。這從他之前和焦循的閑談中已經看出了端倪。


    不管如何變,他們對於體製的要求不外乎就是十六個字:“人無遺材,地無遺利,君民不隔,名實必符。”而所謂的人和民,自然是掌握了話語權的讀書人。


    問題是“君民不隔”的目的隻是通上下之情,緩解內部各階層的矛盾衝突,民權才是關鍵。不把這層屏障給打破,北海鎮治下的共和中國就是個怪胎,要麽分崩離析,要麽就重迴家天下的老路。


    趙新由此想到,於德利之前提到的“過渡期”其實大有深意,看來對方對於政體問題的考慮遠比自己要多。


    “這個老狐狸!說話總是留一半,非要讓我猜。”


    在迴程途中的二十幾天裏,趙新還和幾位法國人進行了一次長談,向他們請教了對於政體和憲法的看法。此舉帶來的結果就是被人好好上了一課,之後他幾乎每天都去找那人請教,惹得他那位28歲的美麗夫人心裏很不愉快。


    這人,就是馬奎斯.德.孔多塞。


    說實話,解救拉瓦錫純粹是出於方化對偶像的憧憬,另外趙新覺得此人實在死的太冤。而其他三位“拉神”則是在後世名氣太大,北海鎮要建立自己的學院,有了他們的坐鎮,才能名副其實。


    而就孔多塞來說,相比在微積分和博弈論上的成就,此人在曆史上最大的貢獻就是寫出了《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而且是在他生命中最後九個月的逃亡途中完成的。


    這本書的意義何在呢?那就是在此之前歐洲沒有人會認為人類能夠完全理解自然世界。也就是說,人類生來就有對各種知識感知和運用的能力,並會在這一過程中掌握知識的規律性,乃至認識世界。而在此之前,能做到這一點的惟有上帝。


    除此之外,曆史上他還擔任了1792年法蘭西共和國第一步憲法草案的總體起草工作,可見其能力絕對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


    不過本時空由於北海鎮的出現,孔多塞辭掉了起草委員會的工作;因為羅伯斯庇爾在“聖殿塔事件”後公然提出,隻有在和平到來之後才能用憲法治理國家,而內外戰爭狀態下的政府隻能是獨裁政府。


    在兩人的交談中,孔多塞向趙新大致講述了自己對於曆史哲學、憲法和教育的諸多看法,讓趙新感覺受益匪淺。雖然對方是透過西方文化發展來概括人類精神進步的曆史,理論中也無法擺脫基督教神學的意味,可趙新覺得對於一個從未了解過中國文化,也從未到過中國的人來說,已經很了不起了,難怪此人會成為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


    事實上孔多塞之所以來東方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在和焦循相互交流了東西方史觀後,他對中國史觀中以道德來判斷是非標準、以人為曆史推動力、和史學就是為了給活著的人服務這一功能產生了極大興趣。


    中國的史書通篇都是在告訴人應該如何。通過係統的總結經驗教訓,再加上道德說教,告訴後人應該這樣做或那樣做,也就是趨吉避兇。


    要知道西方史學的觀點可不是這樣。西方人研究曆史上的那些成功典故不是為了效仿,而是要學會如何克服自身,獲得內心的成功;研究悲劇典故的目的不是為了如何避免曆史重演,而是要在命運帶來悲劇時,能獲得足夠的勇氣去承受。


    趙新對曆史哲學沒研究,不過他覺得這兩種思想的碰撞還真是挺有意思的。或許孔多塞在看到了北海鎮,深入了解儒家文化後,會寫出不一樣的《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吧!


    在交談的過程中,孔多塞對北海鎮提倡婦女走出家門參加工作表示出極大的興趣。此人在兩年前就出版了一本名為《論準許婦女享有公民權》的小冊子。


    “趙先生,在我看來,要麽人類的任何成員都沒有任何真正的權利,要麽他們都擁有相同的權利;任何反對他人權利的人,無論他的宗教、膚色或性別如何,都會自動喪失自己的權利。”


    如果說以上這些討論還都是一些形而上的問題,等孔多塞講述了他那個在後世極為著名的投票悖論後,趙新的心裏砰砰直跳,似乎發現了某種“秘密武器”。


    要知道民主和效率注定是無法調和的矛盾,除非給民主方法和程序施加特定的限製條件,否則當出現兩個以上的選擇方案時,“少數服從多數”的規則就有可能導致投票結果的不穩定和不唯一。


    這也就是說,假設趙新是會議的議程控製人,為了讓心目中的人當選或方案通過,他完全可以通過議程設置做手腳,就能很容易的使其他候選人或方案全部落選,從而達到自己的目標。


    噓~~不能再說了.....  1792年12月19日,北海鎮的船隊穿越了巽他海峽,終於迴到了巴城。王遠方帶著自己的夫人,以及包括江阿生在內的巴城市政府的成員來到港口迎接。


    趙新這還是第一次來巴城,雖然之前從來往的電報上得知巴城發生了不少改變,也看過鄧飛帶迴去的視頻資料,可親眼目睹後的感受還是大不相同。


    如今巴城港口的東西兩側已經修建了兩座大型炮台,配備了兩門d榴彈炮和十門75毫米岸防炮。目前的駐軍除了從北海鎮調來的一個陸戰連外,還有從會安和本地招募的三個營,總兵力在1800人。


    頭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趙王”,已經擔任市政府官員的江阿生等人無不戰戰兢兢。雖然趙新說話很和藹,也沒什麽架子,可有些人還是忍不住要跪下磕頭。


    在港口迎接的人群裏,趙新還看見了何喜文。之前他已經通過王遠方發來的電報得知,何喜文在辜禮歡的幫助下,已經成功的拿到了那兩塊土地。於是當趙新走到何喜文的跟前時,拍著對方的肩膀說了不少讚許的話,何喜文興奮的骨頭都酥了。


    當四位“拉神”和孔多塞帶著家眷和仆人下船後,一直躲在客艙裏的伊麗莎白夫人這才帶著三個孩子出現在了雷神號的甲板上,隨後在一個排的北海軍護送下,前往城內的舊總督府。


    鄧飛和德吉涅已經跟伊麗莎白夫人溝通過了,在船隊迴到北海鎮之前,一切小心為上,盡量不惹人注目。要知道巴城這裏雖然華人是主流,可來此經商的歐洲商人也有不少,最要緊的就是防備英國人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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