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藩的來訪是昨天汪中跟趙新提過的,趙新當時也沒在意,隨口就答應了。


    他穿了一件新買的細毛狐狸皮坎肩,裏麵則是一套深藍色的毛呢棉袍,戴著個貂皮帽子。這身衣服是從北海商社買的,而買衣服的錢是來自趙新前幾天見麵後送給七人的程儀,每人五百塊北海元。


    劉台拱拿了錢後, 直接就跑去小學校的圖書館,想買那套館藏的“《文淵閣版四庫全書》,他之前參觀時就盯上了。這是趙新從後世購買的兩套中的一套,去掉了後人做的序文並塗掉了尾頁的出版信息。


    話說五百銀元連這套書售價的一個零頭都不夠,趙新攏共就買了兩套,花了他兩百多萬!一套在小學校的圖書館, 一套放在了自己的書房。


    於是趙新便讓圖書館那邊給劉台拱打印一套掃描版, 就收個成本價一百銀元。而段玉裁和洪亮吉聽說後也決定各要一套。現在三人都等在圖書館裏,打一頁看一頁。


    然而三個人越看越是心驚。劉台拱是做過《四庫全書》編纂的,當初《四庫全書》由三千八百多人抄寫,耗時十三年,直到乾隆四十七年才抄寫完成了一套,保管在文淵閣裏。


    怎麽北海鎮這裏能有全套的刊刻版?三人從第一頁看到現在,一處錯誤都沒發現。這也太詭異了!難道那位趙王在皇上身邊還安插了探子?


    焦循、鍾懷和黃承吉三人各自買了幾本老尤精心編撰的代數和幾何書籍、幾套習題集,不過上麵的數學公式卻看的三人兩眼冒金星,直喊天書;結果從今天一大早,三個年輕人就去了小學校上課,跟著一幫孩子熟悉數學公式。


    清代學數學一般都是從《易經》入手,然後再學“算經十書”,最終都要落在天文曆法上。像之前趙新在廣州看到的那本《勾股割圓記》,戴震試圖搞出一個能與西方三角學匹敵的理論,最終被證明失敗。割來割去,其最終目的還是要算黃赤道差。


    因為“士農工商”的層級社會結構,計算天文曆法的目的歸根結底還要落在農時上,由此指導農業生產。


    當江藩跟著尹兵衛進屋後, 他先是衝趙新深施一禮, 趙新也起身拱手還禮。兩人落座,阿妙端來茶水,隨後就退了出去。趙新這時才開口道:“子屏先生今日到訪,有什麽事嗎?”


    江藩聽了一怔,心想汪中昨天難道沒說?不過他也了解汪中的誌向所在,長於禮製而非軍事,好靜不好動。於是便先說了一通恭維趙新和北海軍的話,隨後道:“汪某之前曾聽容甫兄所言,趙王去歲率軍大破羅刹,攻取白哈爾湖,拓地萬裏,不勝心向往之。趙王若是同意,藩想前往一遊,見識一下那裏的風土名物。故此前來,懇求趙王允許。”


    “白哈爾湖?”趙新愣了一下,隨即就醒悟對方說的應該是“貝加爾湖”。中國曆史上自漢代起,將其稱為北海,唐宋元明時又叫小海,到了清代又以蒙古語音譯稱之。


    “子屏先生,你要想去倒不是不行,不過現在已經是初冬時節,很快就要冰封萬裏。北海這裏跟關內不同,冬季氣候極為惡劣,別說我們了,連清軍冬天都要貓冬。”


    “那北海鎮的百姓到了冬天就在家呆著,等到開春才能忙於農事?”


    趙新聽了嗬嗬一笑道:“哪能呆著啊!我們這裏到了冬天要做的事多著呢。軍事上的事且不說,老百姓都要趁著這段時間讀書識字的,而且冬天也可以種菜啊。”


    “讀書?”江藩一愣,隨即難以置信的問道:“所有人?”


    “對!所有人,不分男女。”趙新露出一副老神在在的自信表情,大致給江藩解釋了一下。


    話說北海鎮這些年最大的財政支出除了軍隊,另外兩項就是教育和醫療。


    醫療是完全不掙錢,原想著打平就可以,結果一直在倒貼,不過這也贏得了底層老百姓的感恩戴德。


    而教育更是大筆投入,除了書本費,還有一頓午飯要管。最後弄得還專門開了個造紙作坊,以解決大量用紙的問題;當然了,擦屁股也很重要。


    所有適齡兒童不分男女全都要入學,這個沒道理可辨,強製執行;哪一戶要是敢違抗,直接收迴土地,嚴重的甚至發配到蝦夷地挖煤,臨走前還得把孩子留下。


    而且自從前年李家那事出了以後,深入各居民區的醫療體係逐步完善,北海鎮各家各戶便再也不敢棄嬰,因為老百姓不愁吃喝,人口出生率一下就躥了上來。


    最早進識字班的那一批孩子裏,包括徐福南在內的幾十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目前已經當上小老師,給剛入學的孩子上課了。


    從島國來的那批蘭學者,除了幾個懂地理的跟著林子平去搞測繪了,其他人全都在苦學普通話,以便融入北海鎮的體係。而趙新要求這些人在掌握了普通話對話後,首先就得進入教育體係幹一段時間;自我提升是一方麵,基礎教育的普及才是最重要的。


    比如朱大貴那樣的人能當村長,首先就是因為他識字,小時候念過一年私塾。北海鎮這兩年一到冬天,各村的村長要組織村民上識字課,傳達解釋各項法規條文,讓老百姓耳熟能詳;工廠的工人到了晚上也要開識字班,掌握五百個字才能升職漲薪水。


    雖說北海鎮目前的體製類似於後世的公有製,但也不是大鍋飯。


    趙亮和張波那裏缺技術工人缺的厲害,目前很多工人幹活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幾年下來,一些機器的使用沒問題了,小故障也能湊合修修,可遇到大故障就抓瞎。


    尤其是在軍工生產上,各種尺寸規格、重量密度、顆粒度、燃燒速度等等,別說差不離,差一點都不行。武器彈藥的標準化就意味著大量的數學模型,即便能花錢買來數學公式,但還是需要不斷的試驗。


    目前北海鎮各類崗位的薪水待遇都跟工作績效和識字水平掛鉤。別人識字八百還懂點數學計算,當技工一個月能拿二十塊銀元;你識字五十,就隻能去燒鍋爐,一個月兩塊半。


    而且北海鎮的農業生產再也不是“臉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摔八瓣,等著老天爺給飯吃;無論是開春播種還是秋收,基本上都靠大型農機來完成,完全打破了舊有的農耕模式。


    勞動力富餘出來了,這些人就會尋找另外的收入渠道,以提高生活水平。北海商社裏的好東西太多了,時不時還會添點新玩意。可要是不識字,連掃大街的活兒都得排隊搶,更別說給澡堂燒鍋爐了。


    現在鄰裏之間串門閑談,動輒便會說起自家男人如何如何,自家兒女學習如何,最近又找了個什麽營生多個份收入。彼此心裏都有一本賬,識字能多掙錢幹嘛不學,誰又不想過更好的日子呢?


    最近趙新正有個打算,準備通過他那遍及各村各鎮的“金牌小密探”係統,傳播一下大海對麵的那塊陸地。他覺得要想讓這個時代的百姓去那裏站住腳,而不是掙了錢迴老家買地蓋房娶小老婆,就得實行土地私有。


    對中國人來說,隻有自己的土地,才會百倍珍惜。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每家給多少,趙新還得跟其他人好好商量一下,不過前提條件之一就是必須識字。


    不說老百姓,北海軍內部除了白天訓練,晚上都要上識字課和初級數學課。跟當初周和尚那批軍官不同,現在的士兵想升職,從上等兵開始,每一級都要和識字率、數學知識掛鉤。


    那些藩士出身的仙台藩人馬,在掌握了普通話後,每天晚上就搖身一變成了老師,到各連各班給士兵們上課,由此還能多領一份補貼。


    從前年開始,北海軍每年十一月份就要搞全軍的軍官士兵升職考試,通過後就算暫時不升職,可津貼也要漲一級。


    至於那些想當炮兵的,更是要進修幾何代數才行,基礎薪水就比普通士兵高出一倍。


    那位已經投靠的前清軍炮營協領李彥升,一門心思非要進北海軍的炮兵部隊,所以這一年來他一直在苦學數學。三十多歲的人了,從基礎學起,也真夠難為他的。


    沒辦法,不懂三角函數,連炮兵計算盤都看不懂,更別說觀瞄了。


    江藩聽了趙新的介紹,不由張大了嘴巴,久久都合不攏。連種地都要求讀書識字,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不過在聽了這麽多後,他抓住了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北海鎮教的都是實用之學,跟儒家學問半點沒關係。


    就跟那天段玉裁問的一樣,禮法何在?綱常何在?人心何在?


    要是按趙新這麽搞下去,以後做官隻需要識字,懂算術即可,最重要的“德化”卻沒了。想到這裏,江藩的心情越發沉重,長此以往,道統可真要危險了。


    他沉默了片刻,開口道:“聖人雲,博施於民而能濟眾,堯、舜其猶病諸。趙王此舉,亙古未有之舉也。然《道經》有雲,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


    趙新聽了微笑道:“於答是也何有?”


    江藩聽了這話,也是微笑,點頭道:“儒者一以貫萬,而異端一以廢百。”


    “哦?”


    “夫古昔聖王所以繼天立極而君師萬民者,不徒在乎治法之明備,而在乎心法道法之精微也。”


    “內聖外王?”


    江藩點頭道:“儒者,撰為講義,闡發義理,禪益政治。以聖賢作君作師,萬世道統之傳,即萬世治統之所係也。”


    趙新搖頭道:“但儒者能造子彈嗎?能修鐵路嗎?江先生,經濟民生、保衛國家,光靠四書五經可不行,時代變了。”


    江藩不甘心道:“古今所言學問者,莫不曰帝王之學與儒生異,藩以為不然。經可以明道,史可以徵事,二者相為表裏,而後郵隆可期。”


    趙新點頭讚許道:“這話有理,搞政治的人,讀經讀史還是必不可缺的。”


    江藩道:“夫溺於技藝,滯於章句,雖儒生非所尚也。若夫窮性命之源,研精微之歸,究六經之指,周當世之務,則豈特儒者之所用心?所謂恭默以思者,性命之源,精微之歸也。監而罔衍者,當世之也。”


    趙新拍了拍桌案,嗬嗬一笑道:“先生的意思是讓我近不敢背於程朱,遠不敢違於孔孟?”


    江藩目視趙新道:“帝王之治本於心,帝王之心主於敬。”


    兩人一來一去,一問一答,聽的門外站著的阿妙和尹兵衛一頭霧水,如聞天書。


    實際上江藩和趙新說的,就是爭儒家在將來的地位。


    一開始江藩讚揚趙新,說你的措施廣布於治下百姓,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利益和好處,這是當年連堯、舜都沒有做到的。其意隱含當年孔子教導子貢所說的“必也聖乎”,恭維趙新是聖人。


    然而江藩接下來的話才是核心。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出自《道德經》,後麵還有八個字:“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可別小看這四句話。上下五千年,從最早堯把帝位傳給舜的時候起,這十六字就代表了華夏文明的火種;諄諄囑咐,代代相傳,幾乎所有的典籍學問都是圍繞這十六個字在闡述。


    江藩的意思是說,人心是變化莫測的,而道心中正入微。行事貴在求精專一,治世貴在遵守中道。這種變化上的微妙和道心的細微之處,隻有君子才能體會。換言之,隻有掌握儒家學問的士人才有這個本領。


    趙新的迴答則是用的孟子的話,“於答是也何有”語出《孟子--告子章句下》,意思是迴答這個這有什麽難的?


    其實關鍵不在這句,而是原文中後麵的話,也就是“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原來你江子屏是在說我不去揣摩根本的東西,而是隻搞末端枝節。


    江藩說儒家的學問一通百通,可為所有學問的綱領;不求本而一味地追尋末端枝節,就是異端。古代聖賢君主之所以精神傳萬代,聖名不朽,不光是因為他們有著細密的治理方法和政策,而是他們遵循道統。


    趙新說你是在講“內聖外王”的道理嗎?可時代不一樣了,北海鎮的事物不是儒學能解決的,我總不能靠四書五經去攀科技樹吧?


    江藩不甘心,辯解說儒家士人著書立說,研究學問,目的是闡明什麽是精微的道,這對政治是絕對有幫助的。沒有了萬世的道統,也就談不上治統,二者互為表裏。


    簡單說就是沒有天下的士子來認同、來背書,你趙新的統治就是無根之萍,即便得了天下也是一樣。


    他接著說真正儒者一樣不會沉迷於典章八股,搞那些華麗辭藻。研究聖人的精微之處,真誠地保持惟精惟一之道,以經史來驗證為政得失。


    趙新對這點表示同意,不管什麽時候,搞政治的人一定要多看曆史書,看看經學典籍。不過他直言,你江藩的意思是不是讓我要重用儒者,在學校教育裏推行以儒家學問為主的教育?


    江藩一錘定音,說帝王政治的本質就是講平衡,要有一顆“允執厥中”的心;而平衡的本質就是以道統為師,在儒家學問中尋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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