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興凱湖二村的糧站人員朱大貴幾乎都認識,不過今天來的這三輛馬車裏,除了第一輛車上的人,第二輛車上他就認出一個趙新,其他幾個都不認識。


    不過他注意到在車上坐著的人裏,有一個戴著獾皮帽子的小小子,臉上還戴著副口罩;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對方那雙秀麗的眉眼,這才發現居然是個女的。


    車隊在朱大貴的帶領下,一路駛到了曬穀場,村裏的糧倉也在這兒。跟住家不同,糧倉都是用鋼架搭的,四周用刷過漆的木板圍了,頂部鋪著蘆席;整個倉庫的地麵離地有一尺高,這樣做主要是為了防蟲防潮,便於通風。


    此時架在曬穀場旁邊的大喇叭裏突然傳出“刺啦”一聲,沒過一會兒,隨著前奏的笛子和鎖那聲響起,一首伴隨著響板的歡快曲調就唱了起來。


    “青悠悠的那個嶺,綠油油的那個山,豐收的莊稼望不到邊,望呀麽望不到邊......”


    趙新身子一晃,差點從馬車上栽下去,心說我勒個去,老於可以啊!


    眼下北海鎮民間的宣教工作都是由於德利在負責,這位在流民裏廣泛吸納人才, 什麽戲班的、說書的、甚至連幹過小唱的也都收進宣傳隊。主要工作就是下鄉演出那些經過他精心挑選改編的後世戲曲和歌曲。


    據說宣傳隊最近正在排練由他改編的《白毛女》、《朝陽溝》和《小二黑結婚》, 準備過幾天就開始巡迴下鄉演出。


    此時穀場上的麥子已經都收好裝倉,曬穀場就空了出來。馬車停下後, 眾人先是合力將沉重的機械磅秤從第三輛馬車上弄下來。


    這玩意是北海鎮自產的,乍一看笨重死沉,好像製作很簡單,其實材料上用了四種鋼, 鍛鋼、高碳鋼、普碳鋼、低碳鋼;另外計量杠杆則是用黃銅做的。


    位於秤盤底部的長短杠杆由承重杠杆和傳力杠杆組成, 均為鑄鋼件。無論是鍛造的還是鑄造的杠杆,都必須經過時效處理,消除內應力後才能進行機械加工。而磅刀在杠杆上的布置,除按力比關係確定其位置外, 還應保證各刃口的相對平行度和垂直度。


    柴如桂他們三個因為是今年新來的, 眼下還是按工分結算,每天都是由朱大貴分配活。真要等到分地,那必須得在北海鎮滿半年才行。


    這個哥仨跟劉老栓蹲在一邊看糧站的人準備, 都覺得稀奇。南邊的大清朝賣糧時都不是用秤,而是用鬥。


    不過柴如桂注意到,那些糧站的人裏有幾個人不太一樣,他們隻是在旁邊看著,跟朱大貴說著話。其中有一個人的身材很是高大,說起話的模樣也是笑嗬嗬,而身為村長的朱大貴卻是一副小心的模樣,於是便問道:“劉叔, 那幾個人幹啥的?”


    劉老栓看了會, 發現自己也不認識,便憑著經驗猜測道:“八成是民政的人。”


    “民政?民政幹啥來了?”


    “說是怕糧站的人在秤上玩花活, 秤不準的話, 咱農戶不就吃虧了麽。”


    話說清代計算糧食時主要用鬥,把糧食裝在鬥容器裏麵, 然後用平尺一刮, 鬥平了, 就是標準的一鬥。而清代早中期的鬥大小不一, 有很多標準,其中就包括了“戶部頒倉鬥”、“倉斛”、“漕斛”、京倉洪斛、通倉洪斛、金鬥、關東鬥, 每一種對應的容積都不太一樣。比如關東鬥是清代早期東北地區征糧專用,每標準鬥抵關東鬥五升;而金鬥也被稱為“皇鬥”, 屬於內務府專用鬥,每鬥合3.6標準鬥。


    比如某地每石糧食加耗1.5鬥,則該地“倉鬥”就在標準倉鬥的基礎上每石擴容1.5鬥;或者是用當地的“標準市鬥”充作“倉鬥”,由於各地“標準市鬥”大小不一,致使各地倉鬥大小不一;再者是用本地“通用市鬥”代替“倉鬥”征糧。


    此時一旁的高六庚問道:“老栓叔,那官府收糧不用鬥用秤,咋個算法?”


    劉老栓道:“糧站給的章程是一石合125斤,用秤一稱就行,比南邊官府那倉鬥好, 不欺負人。”


    李清文在鄉下就見過衙役在倉鬥上玩花樣,踢斛淋尖那都是小兒科。他“哦”了一聲又問道:“老栓叔, 恁家今年打算賣多少?”


    劉老栓砸吧著煙袋嘴,一臉得色道:“四十石,五千斤。”


    之前說過(見216章), 北海鎮的糧食基礎定價是參考了濟南府的糧食市場。現在關內糧價這塊都是由漕幫中人每月傳消息到射陽湖,再發迴北海鎮的。這兩年雖然有所波動,但始終圍繞著每石1.5兩白銀這根基準線。


    不過因為清廷在關外用兵, 米價倒是漲的厲害。大米的價格由每石2.1兩上升到3兩,上漲了四成多;這主要是因為八旗兵的一日兩餐還是以吃米為主。


    劉老栓賣四十石小麥是六十兩白銀,北海鎮銀元一枚是克,含銀率和帶清的925銀一樣,五枚對應一兩,所以劉老栓這一次的收入就是三百北海銀元。


    李文清愕然道:“賣那老多?萬一有個災的可咋辦?”


    劉老栓笑道:“後生,再不賣家裏都裝不下了,俺家西廂房裏堆的都是糧食,咱村這公倉也放了不少。不賣等著長蟲?去年俺家就賣了三千斤,王爺對咱百姓好,咱也不能拿陳糧賣,留著自家吃就中。等過兩年錢攢夠了,俺家也起個青磚大瓦房的兩進院子,過過地主老爺的日子。”


    柴如桂三人聽了心下愕然, 沒想到在北海鎮種地居然能這麽富。可人家劉老栓也說了, 兩年前開荒的時候苦著呢,尤其是入了冬, 白毛風一刮,隻能呆在地窩棚裏,第二年村裏才在民政的幫助下,給每家蓋了木刻楞。


    此時二村的各家男女老少都聚集到了曬穀場,這一波那一伍。女人們一律都是坐在小板凳上,拿著錐子和針線,要麽納鞋底,要麽補衣服,順手再摑打兩下自家瘋跑的孩子。


    各家男人要麽湊在一塊說笑閑聊,要麽就圍在一處看人下象棋或是新學會的跳棋。農民們忙活了大半年,直到這時候才能歇口氣,賣了糧食買東西,都預備著過個好年。


    “都靜一靜,”此時大喇叭裏放的音樂已經結束,糧站的人便舉著個鐵皮喇叭開始點名。


    “現在開始叫人了!李富貴~~”


    “來咧!”


    “胡全福~~”


    “這呢!”正在下象棋的一村民眼看要輸,正好聽到叫自己,隨即將棋盤撥拉亂,道:“等老子賣完糧再迴來收拾恁!”


    “呸!老子等著!你個臭棋簍子!連這把算上,恁欠俺兩枚白子。”北海鎮的一角硬幣是用銅鋁合金壓鑄的,因為鋁多銅少,也被老百姓稱為“白子”。


    糧站這邊一次叫兩人,被點名的人過去後先報上自家準備出售糧食的數量,等糧站的人在冊子上登完記按好手印,再帶人進倉庫用糧食探子取樣,驗看成色水分。


    一般這時候民政的監督員就要在一旁檢查。他的任務除了要確定磅秤沒做手腳,也要核實每袋糧食的成色。


    確定成色沒問題後,下一步就是抽查稱重,這也要在民政監督員的參與下進行。


    民政派出的監督員都是出發前一天抓鬮隨機分配,糧站的人一般也不知道會派誰來監督,所以到目前為止想要合夥做手腳非常難。


    抽查結束後,民政的監督員會先在出售的糧食袋子外扣上藍章,表明這袋是售出狀態,接著要開出四聯的單據,兩份給農戶,一份給監督員,一份留存;之後農戶就可以憑著第二聯單據去另外一張桌子那裏結算款項。因為常有人在賣糧的時候臨時更改數量,所以拉糧食的車則會在全部統計完成後再派過來。


    曬穀場上人頭攢動,歡聲笑語,趙新和朱大貴則坐在倉庫外木板牆下的木樁子上低聲交談,離著曬穀場也就十幾米遠。


    在他身邊的陳繼山和尹兵衛等四人則是時不時的抬眼打量四周。很快,當陳繼山的目光掃過柴如桂等三人,準備繼續盯著那兩個假赫哲人時,他突然瞳孔一縮,目光又轉到柴如桂三人身上,眼睛眯了起來。


    這三人別看跟其他老農一樣蹲在地上,似乎鬆鬆垮垮的,可在陳繼山看來,三人那姿勢就跟站低樁一樣,膝蓋微微內扣,腳掌抓地,隨時都能跟豹子一樣躥出去。


    柴如桂三人都是練武多年,時時刻刻都在打熬功夫,日常的動作都是多年下來養成的。不過來了二村這些日子,發現這裏沒人懂這個,三人也就放鬆了警惕。


    此時柴如桂三人突然覺得身上寒毛炸起,體內氣機有感而發,心知情況不對,於是裝作不經意的抬頭向四周一掃,三人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陳繼山身上。


    就見那人身高不到六尺,穿著件北海鎮“官吏”的上下兩件灰色布衣,不丁不八的站在朱大貴對麵那個民政官員的身後,也是膝蓋微微內扣,此刻正麵帶微笑的看向自己三人,身上散發出的氣勢如山如嶽,像一座大山般壓了過來。


    要知道現在的陳繼山早已不同於幾年前那個單純的武夫。在經曆了多年的軍營淬煉和戰場廝殺後,無論是氣勢還是武藝早已大成。他這次從伊爾庫茨克迴來後,趙新便打算讓他進教導隊參訓,之後提升為營長。


    不過陳繼山聽說趙新打算喬裝下村考察民情,便請求跟著再走一趟,趙新考慮了一下便同意了。畢竟身邊有個高手,心裏多少都會踏實些。


    興凱湖二村的那兩個清廷密探至今都沒有抓捕,趙新給治安總署的命令是順藤摸瓜,一網打盡。所以陳繼山一進村時,便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珠尼色和齊布喀岱身上,誰知竟發現了三個高手。


    “高手!”三兄弟心裏頓時一驚,這種氣勢他們隻在師傅萇乃周身上見識過。等再觀察那人身旁的另外幾人後,柴如桂三人發現除了那個和村長說話的人和一個帶著帽子的瘦弱小個子,其餘人也都是練家子;幾個人站在那裏,隱隱的將坐著的那人圍了起來。


    高六庚心裏又開始嘀咕上了,這北海鎮什麽人出門身邊還跟著好幾個拳師?按劉老栓所說,那人不過是民政的一個小官而已。難道北海鎮連一個小官出門都要派高手護衛?


    不對!這事太蹊蹺了。


    另一頭,陳繼山等趙新和朱大貴說話停頓的工夫,插嘴問道:“朱村長,那邊三個是你們村的?什麽時候來的?”


    朱大貴抬頭一望,笑道:“上個月分來的,開封府的,都是河南老鄉。”


    “他們叫啥?”


    “嗯,最左邊那個是老大,叫柴大壯,旁邊那倆是結拜弟兄,一個叫高六,一個叫李文。”


    “柴大壯,高六,李文......”


    陳繼山嘴裏來迴嘀咕著三人的名字,引起了趙新的注意,於是隨口道:“怎麽了?”


    “大人,這三人可不是一般的莊稼把式,身上都有功夫。”


    朱大貴一聽連忙道:“這事俺知道,他們說過,來咱北海鎮前在村裏跟人學過幾年把式。”


    陳繼山搖頭道:“可不是幾年,沒個十幾年練不出這氣勢。”


    朱大貴這才明白怎麽迴事,額頭上唰的就冒出了冷汗,連忙道:“這怎麽話兒說的?要不報官?”話一出口他馬上想起來,報誰也沒有眼前這位大。


    趙新伸手拍了拍朱大貴的肩膀,示意對方冷靜,然後道:“別慌,驚了村民更亂。這樣......”


    半個小時後,柴如桂三人跟著一個村民來到了村公所的院子裏。因為他們仨都是拿工分掙錢,村長安排什麽幹什麽。


    等進了院子,柴如桂三人正打算按吩咐進夥房劈柴燒水,就見正屋門簾一掀,剛才見到的那個瘦削漢子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兩個。


    三兄弟目光頓時一凝,再迴身朝院門看,不知道什麽時候門口已經站著兩個人,手裏都端著兩把槍對著自己。高六庚知道那是北海鎮特有的短銃,可以連發數槍,他在鯨魚港的治安警的身上見過,隻不過形製不太一樣。


    陳繼山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走到台階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三兄弟。而他身後的兩人也掏出了槍對著三人。


    柴如桂心裏咯噔一下,還是一臉平靜的拱手道:“恁這是幹啥?叫我們兄弟過來不是燒水的麽?”


    陳繼山道:“別裝了!剛才沒動手是怕驚了鄉民。說說吧,你們仨從哪來的?來北海鎮有何目的?”


    李清文撇撇嘴,明白自己三人已經露了形跡,雙手一抱胸道:“說了怎樣,不說怎樣?”


    陳繼山道:“說了,迴去安生過日子;不說,那咱就過過手。”


    李清文道:“嗬嗬,過手總得有個章程吧?”


    陳繼山淡淡道:“行!你們贏了,哪來迴哪去,北海鎮禮送出境;我贏了,那就別廢話了。”


    “哈哈哈,行,真長見識,我這輩子還沒遇到過這麽狂的。”聽了陳繼山的話,李清文嘿嘿一笑,將外麵穿的夾襖脫下扔在地上:“那就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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