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下了一夜的雪,到了寅初時分,天上似乎不再飄雪,卻陰得很重,籠罩著這座死氣沉沉的古城。如果不舉著燈籠瞪眼細看,紫禁城內的殿宇、甬道都像蒙著一層黑霧,什麽也看不清。


    五更天的時候,隨著寢室內條案上的自鳴鍾敲了四下,76歲的大清帝國皇帝起床了。


    太監伺候著盥洗完畢,乾隆覺得身上懶洋洋的,有些提不起精神。想到昨夜那個年輕的女人,乾隆內心歎息自己還是老了。他走出養心殿,太監緊緊跟隨在身後。


    走出東暖閣,乾隆的目光首先便掃到了殿前禦案上的一個景泰藍小罐,一旁的太監連忙跪稟道:“老爺子,一根都沒少。”


    乾隆微微頜首,又盯著看了一下,這才轉身移步。


    那罐子裏麵盛著三十六根一寸左右長短的幹草棒,有個名目叫“寸草為標”。幾十年前的時候還是散放在禦案上,後來才移到了罐子裏。這三十六根草太監每天都要檢查一次,寓意宮中的一切物件,哪怕是一寸草都不準丟。


    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使一根普通的草也不能例外。可是盤踞在雙城子一帶的那群逆賊,實在是讓乾隆情何以堪,每天看到“規矩草”時,都覺得愧對祖宗。


    走出殿外,看著地上的雪,乾隆心想禦花園裏的臘梅開了吧?他信步走下養心殿的台階,準備去禦花園連劍。等到從永壽宮右門出來,還沒走到坤寧宮,早就有一大堆太監前唿後擁的把他圍了起來。


    敬事房的太監跑在最前麵,口中不停的發出“哧~~哧~~”的聲音,警告沿途眾人迴避聖駕;在他身後有兩個總管太監,緊靠甬道兩邊,鴨行鵝步的走著。


    別看天還這麽早,紫禁城內起來掃雪的蘇拉太監,值夜的大內侍衛都在忙碌。他們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時,連忙起身,麵對甬道的紅牆站好,等大隊人馬走過之後才能各忙各的。


    乾隆身旁的一個太監舉起了黃羅傘蓋,傘後,一大群太監拿著各式各樣的物件。有捧馬紮以便皇帝隨時休息的,有捧衣服以便隨時加添的,有捧著手爐、腳爐以便隨時取暖的,還有捧點心盒、熱水壺、茶具的,禦藥房的太監也挑著隨時備用的藥挑子。冬天,那些防暑驅邪的藿香正氣丸、痧藥、萬應錠之類的統統不見,換成了香糯丸、菊花水、鬆節油之類......


    再後麵,是帶著大小便器的太監。雖然乾隆在幹冷的大清早未必會在外麵大小便,可這都是應有的禮儀,寧可備著不用,也不能少一樣。在隊伍的最後麵,是一頂金頂黃緞暖轎,萬一老皇帝走累了,馬上就能上轎迴宮。


    這一套套的規矩禮儀,乾隆早就習以為常。可今天也不知怎麽了,他卻十分反感。乾隆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對總管太監道:“都下去,朕一個都不要!”


    老爺子今兒個是怎麽了?隨行的太監們一下都愣住了,連忙跪在了雪地上。


    在位五十多年的皇帝,積威甚重,總管太監不敢違旨,跪下叩首道:“嗻,領旨!”說完便起身走到乾隆身後一揮手,示意隨行太監都下去,他自己則抱著寶劍跟著乾隆繼續往禦花園走。


    太監們等乾隆走出二十步外,這才起身。他們不敢走遠,四散到僻靜的夾道、假山後,照例捧著那一堆零零碎碎,一刻不敢遠離,唯恐老爺子一時心血來潮喚人。


    一趟劍練完,乾隆微微出了點汗,這才又恢複了往日精神矍鑠的樣子。


    和珅一大早就坐轎出了門,到了神武門下轎時,宮門已經開啟。他進了順貞門,拐過欽安殿時,遠遠就看見乾隆獨自一人站在積滿厚雪的梅花下出神,頓時嚇了一跳,心說皇上怎麽在這裏站著?


    他連忙匍匐在地,叩頭請安。


    “老爺子,和中堂來了。”


    “唔,叫他過來吧。”


    和珅看到總管太監招手,這才起身走到乾隆身後站立,隻聽老皇帝頭也不迴的道:“和珅,今年冬天京城滴水成冰,你說吉林那邊是不是比這裏還冷?”


    這還用問嗎?和珅有些詫異,不過還是說道:“奴才想起一笑話。”


    “說說看。”


    “上迴恆秀來京時,奴才聽他說,冬天在齊齊哈爾出門撒尿都得拿根棍子。”


    “哦?”


    “奴才也奇怪,問他難道是防狼的?拿把刀豈不是更好。可恆秀卻說,撒出來的尿會直接變成冰條,必須拿棍子不停的敲,一邊敲一邊接著尿。”


    “哦?哈哈哈哈。”


    乾隆笑了會兒,覺得心情舒緩了一些,這才又道:“是啊,撒尿成冰。那麽冷的天氣,你說趙新那夥人就這麽熬著?”


    “奴才昨日見了李朝使團的人,聽他們說,那趙新最近半年來一直帶兵在日本國東征西討,和一個叫仙台藩的搞在了一起,對抗德川家的將軍。”


    “嗯。此人不管走到哪,總要攪起風雨,禍亂天下。”


    海狗公方和鬆平定信要是在這裏,一定會抱著乾隆的大腿稱讚您說的實在是太對了!


    要不大家一起合作搞死他?


    十月二十九日,隨著福康安率軍渡海抵達鹿仔港,清廷在台灣的戰事終於開始捷報頻傳。福康安先是派小股部隊攻占八卦山,又派鬆潘鎮總兵穆克登阿直撲攻大裏杙。


    八卦山一戰裏,海蘭察的女婿,上駟院三等侍衛福克精額一馬當先,隻帶領二十多侍衛便一鼓而下。


    緊接著,正白旗護軍統領普爾普率軍從茅港尾進兵,攻剿屯聚在諸羅至郡城一帶的林爽文所部,由此打通了至台灣府城的大路。


    隨著台灣平亂形勢的好轉,乾隆對台灣之亂已經不太擔心,他將目光又轉向了東北。


    慶桂在吉林一呆就是兩年,寧古塔城和琿春城在他的努力下,一改往日的木城模樣,變成了牆高兩丈、厚達六尺,並設有甕城的堅固城池。


    由此,清廷便以寧古塔城和琿春城為核心,將北調的滿漢蒙八旗部隊在兩城附近梯次部署,並從西、南兩個方向,加強各地卡倫的規模,一步步向北海鎮延伸。


    根據以往的教訓,清廷從九月份開始,再度加強了慶桂所部的火器力量。除了吉林炮廠生產的火炮,部分滿八旗火槍兵開始換裝燧發槍。為了滿足火藥和鉛彈的供應,經直隸按察使劉峨上奏,乾隆同意在昌平開采硫磺礦和鉛礦。


    誰知冒出個禦史孟生蕙上奏,說在昌平州開挖礦山,會破壞北京城的風水,建議關閉礦產。奏本中有“昌平州正當京城乾坎之位,其山即京城北麵之屏障。山以虛受,氣以實流,實者削之使虛則甚易,虛者補之......”等語,其間隱含保明十三陵風水之意,令乾隆大為光火。


    西山挖煤采石都挖了幾百年了,也沒人說壞風水,怎麽在昌平開礦就不行了呢?


    何況北海鎮打的就是前明的旗號,趙新又自稱趙王之後,你孟生蕙保明陵風水何意?!


    在另一時空的曆史上,禦史孟生蕙因為這道奏折,落了個“猥鄙妄詐”的評語,之後交部議處。可到了本時空,孟生蕙直接被捉拿下獄,等待他的,將是砍頭抄家。


    乾隆在禦花園跟和珅說了會話,感覺心情舒暢不少。他擺擺手讓和珅去軍機處忙,一會再過來伺候,自己經儲秀宮邊門,穿過體和殿、翊坤宮迴到了養心殿裏。


    禦前太監跪奏道:“老爺子要傳膳嗎?”


    “傳膳。”


    禦前太監趕緊向守在養心殿的殿上太監喊了一聲“傳膳”,殿上太監再把這話傳給鵠立在養心殿門外的太監,然後再傳到西長街的禦膳房太監,聲音此起彼落,很快就到了禦膳房。


    不一會兒,幾十名穿戴整齊幹淨的太監出現了,他們分別抬著大小七張膳桌,捧著幾十個繪有金龍的朱漆盒,浩浩蕩蕩的直奔養心殿而來。


    捧食盒的太監們進到養心殿裏站定,由戴著白套袖的太監逐一接過去,在東暖閣內擺好。


    和往日一樣,照例是菜品一桌,點心、米膳、粥品一桌,鹹菜一小桌;又因為是冬日,還得有一桌火鍋。


    太監們手腳既麻利又輕快,把所有繪有龍紋的和寫著“萬壽無疆”字樣的明黃瓷器和銀器擺好,每個銀器下都托著一個盛有熱水的瓷盆,每碗每碟的邊上都插著一個銀牌。


    乾隆落座後,一個太監叫了一聲“打~碗蓋~~”,幾個小太監立刻上來取走所有的碗蓋,放到一個大盒子裏傳到東暖閣外托走。


    帝王一餐譜,百人數年糧。


    吃過早飯,十五阿哥顒琰跟和珅遞牌子求見。等兩人進來,乾隆一邊手指著杌子命坐,一邊用熱毛巾揩麵,說道:“昨晚宮門下鑰前福康安的折子到了,從鹿仔港到府城的道路已經打通,林爽文之流覆滅指日可待。”


    “這都是皇上(主子)聖明,高瞻遠矚,運籌帷幄,臣(奴才)辦差不力,請皇上(主子)責罰。”


    “起來吧。坐下說。”乾隆喝了一口熱茶,語帶凝重道:“台灣那邊有福康安,朕總算放心了。黃仕簡、任承恩的罪你們怎麽定的?”


    “斬立決。”顒琰抿了抿嘴唇道:“遷延觀望,貽誤軍機。臣等以為,從來軍紀貴在嚴明,而失律之誅,尤難寬貸。黃仕簡於上年冬天帶兵前渡台灣,剿捕賊匪。其時逆首林爽文不過與一二奸民糾合作亂而已。若是當時黃仕簡能督率兵弁,實力搜捕,何至於到今天禍亂整個台灣。況且其到台灣後,隻知坐守台灣府城,零星調兵,逡巡恇怯,一籌莫展,以致逆匪輾轉糾集,日久稽誅。


    至於任承恩,此人年力正壯,非黃仕簡可比。之前去台灣剿捕逆匪,也是他自行陳請的。哪知此人隻是安坐鹿仔港,與黃仕簡互相觀望,並不親臨行陣,奮力剿殺,按律以逗留之罪擬定。”


    乾隆老了,對下麵官員的殺心也沒那麽重了,他問和珅道:“他們兩人現在什麽情況?”


    和珅道:“黃仕簡自台灣啟程就一直病著,到現在也沒好。前幾日臣帶太醫去給他看了,的確是久病沉屙。至於任承恩,他父親任舉前些年在金川出兵陣亡,哥哥任承緒之前在京營供職,去年因為救火死了,任承恩自己膝下並無子嗣,他兄長家中隻有兩個女兒。”


    乾隆半天沒說話,良久才道:“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不備。朝廷信賞必罰,絲毫難以假借。此後身膺閫寄者,當倍加凜惕。所謂行軍之際,務須身先士卒,克敵致果,共曉然於功罪所分,視乎勇怯。如能共矢藎誠,著有勞績,朕必當躬膺茂賞。若畏怯幸生必致自蹈重愆,身罹憲典。算了,改斬監候吧!”


    “嗻,臣(奴才)領旨!”


    “朕不殺他們,是為了讓將士們明白,法理不外乎人情。然將士用命,才能無負朕整飭戎行,諄諄告誡之意啊!”


    “皇上(主子)聖明!”


    乾隆透過玻璃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似乎昨夜的那場雪並沒讓老天爺滿意,還在繼續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雪。


    “朕觀林爽文等所作所為,不過是麽麽小醜,大兵一至,灰飛煙滅頃刻之間,猶如疥蘚。譬如一人,外傷固然堪憂,終不至喪命。然趙逆才是膏肓之患,倘不全力剪除,社稷傾覆就在肘腋之間。慶桂兩年經略,人都累得吐了血,寧古塔、琿春大營圍困陣勢方成。”


    乾隆越說語氣愈發堅定,他飲了口參湯繼續道:“我大清基業,上應天意,下順地理,中和人和。朕這些年派兵東征西討,乃是為後世砥定萬代不易之江山。趙逆不甘俯首順民,偽稱朱明之後,騷擾邊庭,侵奪白山黑水祖宗之地,斷不能恕!”


    說罷,乾隆赫然之間一拍禦案,眼中火光噴射掃視殿宇,所有的人都被唬得身子一矮,悚息營屏身上顫抖。


    這仗沒個完了!


    顒琰心中哀歎,一南一北,朝廷的銀子跟潑水似的花出去。黃河要修,運河要清淤,川陝河南百萬生靈需要救濟,處處捉襟見肘。原本想著能跟趙新停戰五年,朝廷也好喘口氣,攢足力量再戰。


    可這老人家今兒個是怎麽了?這架勢恨不得今年打了林爽文,明年轉頭就要打北海鎮。可燧發槍換裝還沒完呢?跟英國人訂的軍艦還沒到啊!


    皇阿瑪,您就不能再忍忍嗎?


    和珅倒是滿心歡喜,銀子大把大把的撈,趁著兵部奏銷賬目,他自己的賬目也能處理的幹幹淨淨。這可不是如下麵的督撫吃虧空,搞個百十萬兩就偃旗息鼓,告老還鄉。他手裏握著全大清天下的大帳,圓明園、內務府、戶部、兵部、各省藩庫隨便一筆小賬就是百萬,大的能到上千萬,成筆成筆三轉兩轉的撥到了自己的賬上……


    劉全和馬八十三從花鳥島進貨,跟北海鎮做生意那都不算什麽,光是朝廷從英國人手裏買軍艦的錢他就吞了兩百萬兩。


    當初孫士毅籌到五百萬兩買船,和珅眼紅,攛掇著乾隆下旨將這筆銀子調撥到戶部的賬上。而孫士毅被趙新俘虜的事不知怎麽就傳到了和珅的耳朵裏,於是他隻能乖乖聽命。


    八旗鳥槍換裝、寧古塔、琿春大營、跟英國人買船,僅這三件事,和珅從中就撈了上千萬兩。


    眼下和珅的家產有多少?不光他自己都數不清,連他家裏的幾個人也算不清。


    幾億怕是有的吧?


    如果趙新是朝廷的膏肓之患,自己算什麽?古往今來天下第一蛀蟲?


    趙新要人要地盤,自己要錢要權力,哥倆都差不多。


    想到這裏,和珅頓時覺得小腿肚子開始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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