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黑龍江下遊一年一度的賞烏林在奇吉湖以南的德楞恩開始了。


    賞烏林行署麵臨黑龍江(古稱滿琿河),背靠遼闊的衝積平原,不遠處那一望無際的森林像是黑色大地上點綴的翠綠寶石。這裏的水流十分平緩,江麵寬度有五、六百米,便於小船停泊。


    天剛破曉,行署外就熱鬧起來了。數百名來自各地的邊民從樺樹皮搭建的帳篷裏走出,伸著懶腰,走到河邊去打水。本地沒有邊民定居,所有的人都是從各地趕來的。


    那些來自外興安嶺南麓的鄂倫春人、達斡爾人趕著駝鹿,馱著各種珍貴的毛皮;而來自北麵奇吉湖、黑龍江口、烏蘇裏江的赫哲人、費雅喀人則駕著快馬子船,裝滿了魚幹、帶著作為貢品的貂皮和毛色純白的海東青。很多赫哲人都是全家老少一起來,連樺樹皮帳篷和炊具都帶著,在路上一路捕魚至此。


    烏坎貝和瑟爾丹從紮克蘇嚕部的帳篷裏走出來,在空地上架起鐵鍋,倒入淘洗好的黍米、魚毛(魚肉鬆)和鹹肉塊,熬起了一鍋赫哲人的布達粥。等兩人吃飽喝足,太陽已經升起一竿子高了。


    兩人對視一眼,迴帳篷裏拿了十幾盒火柴,再用幾塊獸皮一卷,夾在胳肢窩底下,慢慢悠悠的在行署外麵轉了起來。


    烏坎貝和瑟爾丹是昨天下午到的,他們這次來德楞恩的目的是為了查探各部族情況。


    五月份的時候,趙新要求他們必須摸清外東北各部邊民的定居點,以便為今後在黑龍江沿線設立村鎮提前做準備。兩人一想,沒有比來趟賞烏林會更合適的了;於是就先去了巴爾克村,然後混在紮克蘇嚕部的隊伍裏坐船南下。


    由於很多部落地處偏遠,消息閉塞,他們對北海鎮並不了解,所以也不知道富爾丹城外的那個大集市。因此兩人肩負的任務裏還包括宣傳富爾丹城的市場,以吸引更多的邊民部落前往交易。


    滿清從皇太極時期就有賞賜貢貂諸部的習慣。入關以後,賞賜的內容不斷調整。


    從每年的十月份開始,盛京禮部就要準備下一年的物資清單,同時諮報京城戶部。到了11月、12月,寧古塔和三姓都統衙門再將準備好的烏林(緞子、棉布、日用品)運迴吉林烏拉,等到來年二、三月再轉往寧古塔和三姓城。


    事實上每年的貢貂賞烏林都需要消耗清廷大量的財力、物力及人力,所收取的貢貂人頭稅也遠低於期間消耗的各項成本。這也算是封建時代的中央政府對少數民族的大額財政補貼了。


    正是這種不吝成本且細致到一針一線的烏林賞賜,隨著一年一度貢貂賞烏林政策的施行,令邊民對清廷的依附關係不斷增強,逐漸形成政治上的隸屬關係。


    就如紮克蘇嚕部一樣,北海鎮已經很優待他們了,無論是火柴蠟燭,亦或是鐵器布匹,都以很優惠的價格交易,但薩哈連每年還是要帶著族人來德楞恩繳納人頭稅。因為他們除了能在繳納人頭稅後獲得大量的烏林賞賜外,在參加賞烏林的這些天裏,還有不少額外的收益。


    比如在行署滯留的五天時間裏,行署會設置四次筵宴進行款待,所有人都能參加,除了酒肉,還有米飯、粘米餑餑、炸酥(油炸的芝麻或瓜子)等食物。這都是邊民平日很難吃到的美食。


    除了筵宴,行署還會根據滯留時間的長短,發放相應的住宿口糧;標準是每人每天8合3勺米(十合一升)。


    第三項就是發放往返途中的口糧,這是根據各部路程遠近分別製定的;離得近的給一鬥多,離的遠的給三鬥。


    除了以上這些,他們在滯留行署期間還可以進行場外交易。


    所以北海鎮想要從滿清手裏爭民心,尤其是外東北各部的民心,其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整座行署正麵寬三十米,用圓木圍成雙層柵欄,接受貢貂的地方就在圍欄裏麵。


    瑟爾丹和烏坎貝跟著薩哈連等紮克蘇嚕部人擦肩擠過人群,來到外層的柵欄門前,站定在一塊寫有“足五尺者歲納一貂”的方形木牌下。


    木柵欄前此時已經擁擠不堪,許多的邊民都跟著各自的族長、姓長紮堆擠在這裏,等著排班點名繳納人頭稅。這些人肩上看著貢物,嘴裏還在大聲議論著。


    “那火柴你換了沒有?我跟你說,那可真是個神物件,可好用了!”


    “切~~火柴算個啥,我上午換了個馬燈,多大的風都吹不滅。”


    “聽說紮克蘇嚕部從南邊換了不少好東西......哎,你看你看,他們來了。”


    此時柵欄內的行署裏傳出三聲梆子響,所有人都停止了喧嘩,抬頭看向雙層柵欄牆裏的另一座方形柵欄後麵。那裏用藍帳幕圍擋著,幾個身穿官服的稅官正坐在裏麵。


    一個健壯的官吏從幕布後走了出來,衝著外麵甕聲甕氣的喊道:“寧古塔副都統治下赫哲部紮克蘇嚕薩姓,薩哈連上~~堂~~”


    穿戴一新,頭戴涼帽的薩哈連拖長嗓門應了一聲,作勢撣了撣魚皮衣上不存在的灰塵,帶著巴爾克村的一幹男女老少,魚貫進入雙層柵欄門,然後在方形柵欄門外列隊站好。


    瑟爾丹和烏坎貝沒有進去,他們不在巴爾克村的人丁名冊上,到時候唱名進貢對不上就沒法交代了。


    柵欄內,姓長薩哈連向藍布帳幕裏的三位官員打千行禮,口中道:“姓長薩哈連向諸位大人問安!”


    此時巴爾克村所有人都低頭俯首,大氣都不敢喘。隻見薩哈連摘下涼帽,單手托在懷裏,雙膝跪地,叩首三次,從懷裏掏出本姓本村的人丁名冊,拖長音稟報道:“赫哲族薩姓本年向萬歲爺禦貢~~”


    隨著薩哈連的長音,場內蘆笛和口弦琴聲開始奏響,三個官員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撣袖正冠,麵南而跪,三叩首之後才起身準備接貢品。


    薩哈連站起身來,從身後的族人手中依次接過貢品,傳遞到一位官員手中。與此同時,站在旁邊的一名筆帖式對照貢品清單宣讀:“上等禦用紫貂皮二十張,上等黑貂皮二十張,上等禦用海東青十隻,上等鰉魚骨二百斤,上等木變石九十九塊,醃製白鮭魚一百尾......”


    貢品遞完後,奏樂聲也就停了下來,三個稅官各自迴到座位上坐下,剛才那名筆帖式則捧著薩姓的人丁名冊,逐個唱名。


    凡被念到名字的人,都要上前繳納一張貂皮,這就是貢貂,跟剛才部族進貢是兩迴事。


    最先被念到名字的還是薩哈連,接下來就是各家村民,一戶一張黑貂皮,負責檢查的官吏逐件拿到手中,檢查有無損壞,質地優劣,以確定品級;之後再放到三位稅官跟前過目。


    等到全族人都繳納完人頭稅,接下就是賞烏林。


    作為姓長,薩哈連得到的是由江寧織造製作的蟒緞一整匹、白絹四丈五尺、妝緞一尺八寸、紅絹二尺五寸、家機布三尺一寸;毛青布兩匹、白布四丈;棉花二十六兩。零散毛青布四匹,手巾高麗布一丈,三尺絹裏子兩塊,帽子、腰帶、靴、襪折合毛青布二匹,梳、篦各一個,針三十根,包頭一塊,帶子三副,線三綹,棉縫線四錢,紐子八個,蒙皮革小匣子一個。


    其他村民賞毛青布二匹、高麗布三丈五尺、妝緞一尺三寸、紅絹二尺五寸,襯衣、褲子(所需)毛青布各一匹、白布各二丈;棉花二十六兩。零散毛青布二匹,手巾(所需)高麗布五尺,三尺絹裏子二塊,帽子、腰帶、靴、襪折合毛青布二匹,梳、篦各一個,針三十根,包頭一塊,帶子三副,線三綹,棉縫線六錢,紐子八個。


    當整個程序進入到賞烏林的時候,原本那進貢時的肅穆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人們互相攀比著朝廷的賞賜、講解用途,評論布匹的質地好壞,柵欄內外又恢複了嘈雜。


    滿清的官員也不斥責,都是各忙各的,三個稅官則是喝著茶,笑眯眯的看著眼前的場麵。一眾官員在白天接受完貢物,賜下烏林後,晚上就迴到江邊的廬船上休息;等到第二天再來一遍。


    當巴爾克村的人帶著清廷的賞賜,興高采烈的迴到自己的營地時,烏坎貝和瑟爾丹已經在其他部族裏轉了一圈,打聽到了不少消息。


    就在此時,兩個索倫人打扮的邊民走了過來,笑嗬嗬的跟薩哈連行了抱禮。開口道:“聽說你們這裏有一種一劃就能引火的神奇木棒,我們想換一些。”


    大家來這裏幹嘛來了,不就是捎帶手做生意麽。薩哈連打量著兩人,看他們的麵孔穿著都不是赫哲人的模樣,便問道:“二位是從哪來的?”


    其中一人道:“我們是索倫部的人,從拉夫凱來的。”


    薩哈連驚訝道:“天啊!你們這一趟可跑的夠遠的啊!”


    拉夫凱在雅克薩以西,兩人從那裏過來,至少要走上千裏水道。薩哈連想到這裏,於是對二人低聲道:“那東西有,一張皮子換一盒,每盒能用一百次。”


    那兩人聽了連價都不還,直接從背著的包裹裏取了兩張狐狸皮遞了過去,等這兩人拿到火柴後仔細的打量了半天,其中一人突然低聲對薩哈連問道:“這位大哥,您這東西是從哪換的?”


    薩哈連眉頭一皺:“你們問這個幹嘛?那地方朝廷不讓去。”


    “您能跟我們講講那邊什麽樣嗎?聽說那裏住著一群短頭發的漢人?”


    烏坎貝此時就坐在一旁抽旱煙,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張口道:“兩位兄弟怎麽稱唿?”


    “我叫艾莫日根,他叫巴特爾桑。兄弟你怎麽稱唿?”


    “我叫烏坎貝。坐下歇會吧,遠來的都是客。”烏坎貝笑著說罷,拉著兩人坐下,盛了兩碗粥,又拿了魚毛餅子給兩人吃。


    等兩人各自吃上了,烏坎貝又續上一袋旱煙,笑眯眯道:“你們部族在哪落腳啊?”


    艾莫日根笑道:“鹿群到哪,我們到哪。烏坎貝兄弟,這漢人的集市到底怎麽去啊?”


    烏坎貝想了想才道:“我聽說是順著鬆阿察河往南,過了興凱湖就到了。”他所說的鬆阿察河,其實就是烏蘇裏江的南段支流。


    艾莫日根道:“多謝烏坎貝兄弟了。”


    三個人說話的時候,瑟爾丹靠在一邊假裝打盹,心裏卻在琢磨著這兩個鄂溫克人。他是老獵人了,又幹了幾年偵察兵,原本遇事就愛琢磨。瑟爾丹心想從拉夫凱到德楞恩,這也太遠了吧!就他和烏坎貝所打聽到的,別說是鄂溫克人了,好多居住在三姓城的赫哲人都不知道富爾丹城有漢人。


    他和烏坎貝從富爾丹城出發之前,趙新特意叮囑過他,鄂溫克人在帶清和沙俄兩地各有稱唿,帶清這邊叫索倫,沙俄那邊則稱為雅庫特、通古斯。


    那個艾莫日根和巴特爾桑吃完東西又問東問西的聊了一會,也就走了。不過瑟爾丹卻記住了這兩個人的模樣。


    兩天後的下午,瑟爾丹在一處紅毛柳樹林子裏方便,當他剛從樹林裏出來,卻發現那個艾莫日根和一個清廷官員走到了一處僻靜的小河汊附近,兩人激烈的爭論著什麽。


    瑟爾丹左右打量了一下,他轉身又鑽進柳樹林,在裏麵繞了個大圈子,踩過混雜著積水的腐葉,躲避著一群群的蚊子和飛蟲,終於繞到了兩人後麵大約七八米遠的位置。他悄悄蹲下,靜靜的聽著兩人說話。


    “本官和謝神父雖然有交情,但在京城時彼此間已有君子之約,爾等何苦非要糾纏?”


    “我來之前,神父曾有交待,他說你還欠他一筆舊賬,我之前去了三姓城府上拜訪,聽說大人到了這裏,所以特意追蹤而來......”


    那官員突然不說話了,扭頭四下打量了一會才道:“本官公務在身,為皇上效力而已。”


    艾莫日根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裹,打開後對那官員道:“大人,這是神父讓我帶給您的一點心意。這事對閣下易如反掌,我們辦事,不會讓朋友釘上十字架的。”


    那官員道:“你們到底要什麽?”


    “隻想跟您要一張圖而已。”


    “什麽圖?”


    艾莫日根把嘴湊到那官員耳邊,小聲嘀咕了一陣。瑟爾丹側耳細聽卻完全聽不到。


    過了一會,那官員將包裹卷起塞入袖中,歎口氣道:“隻此一次,下不為例!本官先走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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