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承德,避暑山莊。


    乾隆白天去了外八廟中的殊像寺和廣安寺燒香。前者是建於乾隆三十九年的喇嘛廟,有著“乾隆家廟”之稱。這是因為在藏傳佛教的體係裏,中原大一統王朝的皇帝都被視為文殊菩薩轉世。


    未正二刻禦駕迴到行宮後,乾隆便去了煙雨樓準備用晚膳(你沒看錯,乾隆下午2-3點吃晚飯;3-5點繼續處理政務,5-8點娛樂,8點上床睡覺,早上4點起床。)


    此時慶桂趕到了麗正門外請求見駕,剛遞了牌子,就看見和珅的大轎也到了。他體質一般,這次連夜從京城快馬趕來,渾身酸痛不已,想著自己這次搞不好又要大病一場。


    此時麗正門外等候的官員不多,都在門外的涼棚裏聊天說閑話。此時看到和珅的轎子落下,也顧不得午後陽光暴曬,紛紛從涼棚內起身湊了過去。不是請安問好,就是諂媚寒暄。


    慶桂性子平和,不願得罪這位炙手可熱的人物,所以也跟著一起到了外麵跟和珅寒暄了起來。


    和珅先是讓手下人去遞牌子,然後便又說又笑的對著過來套近乎的人問好致意,一時間竟將所有人都照顧了周全,在場幾人都沒覺得自己受到了冷落。


    “樹齋公,您什麽時候到的?”和珅笑著一拱手,向慶桂問道。


    “托中堂的福,一路順利,今兒個中午才到。聽說皇上一早去了殊像寺拈香。所以就直接過來遞牌子。”慶桂湊近兩步,小聲問和珅道:“中堂,皇上叫我來是不是因為吉林的事?”


    和珅笑著點點頭道:“前兒個福大帥的折子就到了,皇上說這事要聽聽樹齋公的意見。”


    慶桂正想再問,就聽麗正門裏叫:“萬歲爺叫和珅晉見!”


    和珅笑著和周圍眾人一點頭,轉身進去了。


    乾隆剛吃完飯,正在漱口。看到和珅進來也不說話,伸手一指屋中的杌子讓他坐下。等他用熱毛巾擦完臉,這才說道:“慶桂來了嗎?”


    “來了,奴才剛才到門外的時候正好碰見,等著叫進呢。”


    乾隆此時精神十分的亢奮,對和珅說道:“先跟你說兩句,一會兒再叫他。”


    “昨天晚上下鑰前顒琰進來跟朕聊了半天,一是西北,一是吉林。西北那邊雖然田五已經被殲斃,可其餘黨馬胡子、李胡子等人,膽敢聚眾鴟張,攻城掠堡,已如僧中的白蓮教。朕今日已經調京兵、四川屯練降番、阿拉善、鄂爾多斯並各處蒙古兵丁,一同趕往西北協剿。麽麽小醜,竟然調集大兵才能剿滅。”


    和珅陪著笑說道:“主子無須憂心。阿中堂(阿桂)也是久曆戰陣的人,些許叛匪,不禁打的。”


    乾隆又道:“可惜福康安去了吉林,否則跟阿桂一起,也沒這麽難辦。”


    和珅心裏有些吃味兒。不說顒琰,福康安在乾隆這邊受寵的程度一點兒不比他少。可戰陣一道他是真不懂,於是迴道:“國土不安皆宰相之責,這都是奴才們辦差不力的過錯。東北龍興之地,鄂羅斯人非法侵占,非福康安這樣文武全才,又通曉夷人之事的人才辦得好。


    不過就吉林而言,實在不足堇勞聖憂。福康安折子裏說鄂人在寧古塔東南千裏之外靠岸紮營,伐木修船。奴才以為,苦寒之地,人口本就稀少;等到入冬,鄂人熬不住的自會離去。奴才覺得即使不出兵,也是必操勝券的事!”


    “都種上田了還不出兵?”乾隆皺眉道。“萬一鄂人站住了腳,像當年雅克薩一樣,那得用多少兵才能平定?聖祖時遠征雅克薩,雖一戰底定,可兩年後鄂人去而複返,賊心不死。若這次鄂人還在南海長期遊蕩,誰能保證不會襲擾沈陽?”


    和珅抬頭看了乾隆一眼,看到皇帝沒有生氣的意思,這才陪著小心說道:“主子聖明燭照。奴才也不過是依理而測。


    奴才會火速給吉林那邊發送火藥銀糧,銀子多送點,讓福康安在朝鮮采購火藥糧食,也免了路途耗費。”


    乾隆點點頭,這才對身邊太監道:“叫慶桂進來吧。”


    趁這功夫,乾隆又對和珅道:“安臨的事你不要幫他。此人卑鄙至極,朕讓福康安把他派去當個馬夫用。聽說你還幫著他關說?”


    和珅一聽這話,連忙跪地伏首道:“奴才不敢,這話不知道誰說的,都是沒影兒的事。聖明無過主子,安臨過年的時候給奴才是送了些銀子,奴才先前已經把銀子都交到內務府了。這種錢奴才是萬萬不敢拿的!


    不過安臨老母年高,膝下就他一個兒子,於是托人找到奴才求情。奴才想著八十歲的老太太沒兒子照顧實在可憐,就順嘴提了一句。”


    乾隆歎息道:“你為朝廷理財多年,朕知道個中辛苦,別人不知道。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朕年紀大了,不說事事明察,可多少也有總會個風聞。你心中一心想著朕,朕很欣慰。可風言風語不能不防啊!”


    和珅趴在地上,眼圈泛紅,語帶哽咽的說道:“沒有主子的栽培,哪有奴才今日?此恩高厚世世難報!奴才一心隻想著報答主子的厚恩!”


    一刻鍾後,慶桂進了殿內。乾隆等他行過禮後才問到:“慶桂,福康安的折子你看過了嗎?”


    “奴才已經看過軍機處的抄報了。”


    “福康安說的那個‘油田專’你怎麽看?”


    “迴主子,油姓本就稀少。奴才臨行前曾讓戶部查過,油姓大部分人都在山東菏澤居住,族中也無人曾發配到寧古塔。所以此人如何會跟鄂羅斯人攪和到一起,暫時還不清楚。不過奴才已經行文山東巡撫,派人去菏澤走訪。”


    乾隆不置可否的微微點頭,而後淡淡的說道:“福康安的折子上說,他從朝鮮征調了一千水師。你這些年在吉林將軍任上,覺得朝鮮水師如何?”


    慶桂考慮了一下迴答道:“李朝如今的國王叫李祘。聽說此人在朝中駕馭‘時僻兩派’而遊刃有餘,頗有一些手段。而且對我天朝也是十分的恭敬。此人前些年還設立了壯勇營,嚴加操練,用以嚴查海上走私。是以奴才覺得應是不差。”


    “嗯。你既然來了先不用急著迴去了,一會跟和珅一起去找十五阿哥幫著參詳參詳。吉林的事,朕總覺得哪不對勁。”


    “嗻!”和珅抬眼看到乾隆已顯露倦色,知道這番奏對要結束了,隨即和慶桂一起行禮告退。


    離承德兩千多裏外的富爾佳哈河入海口附近,福康安率領人馬正在登陸。


    此時原本晴空萬裏的海麵已經變得灰蒙蒙的,天空中開始飄起了細雨。海灣內數十艘戰船牆桅如林,都在輕輕晃動搖曳。原本平靜的大海也不再是蔚藍色,變得黑漆漆的。天低雲暗,遼闊的海麵上波浪翻湧著泡沫撲上灘頭。


    福康安抬眼遙望著錫赫特山那黑壓壓的茂密山林,身後纛旗上的節絨被風吹的簌簌急抖。此次登船跟隨的吉林烏拉駐防兵們還是頭一次出海,在船上航行的時候就吐的東倒西歪。此刻除了一百多琿春甲兵外,吉林烏拉來的驍騎兵一個個臉色慘白,剛到了岸上就兩腿癱軟;隨行的戰馬精神頭也非常差,有十幾匹已經病倒。


    福康安一看手下士兵這個狀態,氣的不行。可他知道吉林不是南方,這些滿漢驍騎本就不習水戰,能堅持下來已經不易。而且天又下雨,火槍施放不便。


    “馬上紮營修整!”


    一個巴圖魯侍衛行禮迴道:“標下遵命傳令!”


    海蘭察正在一邊安排已經下船的五十名前鋒外出哨探的事。


    此時滿清軍隊在作戰前的偵查方式,跟清代早期並無不同。而八旗軍隊的斥候工作,一般都是由軍中的前鋒來負責;也就是所謂的“精明勇敢、奇謀遠慮者”。


    古代的斥候們在出動前也是要做一番偽裝的,比如穿上仿照野獸足印的鞋,避免外出時留下人類的足跡;有時還要戴上鳥羽裝飾的帽子,隱藏於灌木叢林之間。


    宋代的《武經總要》裏說,觀察水的痕跡,可以判斷敵人渡河的時間;觀察林間樹木的晃動,就能知道敵人行動的迅疾;如果某地草密而障多難行,那是敵人故意用來讓我方猜疑的;天上的飛鳥不落地的,下麵一定有伏兵。野獸受驚奔逃的,那就是敵人準備來偷襲了。


    因為大部隊行軍時走的一般都是相對寬敞的大路,運送糧草輜重的車輛一定要能過。而且行軍時,隊伍的寬度也有要求,不然兵力施展不開來。這些都需要斥候來進行偵查,以確定行軍路線。


    清軍前鋒的偵查範圍一般從二十裏到幾十裏不等,他們要在目視的距離內設置信號聯絡點,用紅色的號旗相互聯絡。根據視野和天氣情況,前鋒們通常把一裏的距離作為一個通信單位,然後不斷延伸。


    此外,斥候們還可以通過簡陋的工具測定地形的高低起伏,尋找水源;並在紮營地周圍布設警戒線。


    海蘭察安排完,便看到福康安眉頭緊皺,滿臉心事的樣子。他和幾個巴圖魯侍衛對視了一眼,那幾個侍衛也是悄悄搖頭表示不知道。


    這位福大帥平常可不是這樣啊!


    “大帥,有什麽心事嗎?”海蘭察湊近低聲問道。


    福康安轉身看向遠處灰蒙蒙分不清交界的海平線,說道:“我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沒想到。可究竟是什麽呢?”


    海蘭察是打老了仗的人,他仔細斟酌了一會,從出兵前的準備到登陸從頭到尾迴顧了一遍。“沒什麽疏漏啊?這位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究竟是怎麽了?”


    海蘭察按下心中的疑問,對福康安說道:“大帥,咱們這一戰早就計算周全,出征前各項事務您也準備的很妥當。我看……您這是坐船累了吧?”


    福安康想了想可能是這樣,自己這些年就沒出過海。沒準兒就是因為不適應波濤才會這樣,他用力的搖了搖頭,笑著對海蘭察說道:“或許是我多慮了吧。走!上岸看看去!”


    傍晚紮營後,朝鮮水師那邊的聯絡船終於到了。來人正是李朝的將領劉麟漢和兩位清廷使節。


    福康安和手下將領顧不得吃飯,馬上召開了軍議。從朝鮮水師那邊的情報看,西拉河叩的“鄂羅斯人”毫無動靜,看來他們那條大船還在進行修複。


    此時天色已黑,斥候那邊的消息還沒迴來,福康安決定繼續等。他要做到一戰底定,就必須要有耐心。


    曾經渺無人煙的海岸上,斜風細雨依舊不停。大營內,取暖的篝火上被潑灑了一些燈油,熊熊燃燒,驅散了眾甲兵的寒意。海蘭察又特意吩咐夥兵煮了幾大鍋胡椒湯,每個甲兵都分到了一大碗。甲兵們領了晚飯後,都迴到帳篷裏狼吞虎咽;幾十個漢人奴隸抱著草料,開始照料馬匹。


    此時,丁國鋒四人都穿著一件插著了樹葉雜草的吉利服,正趴在清軍大營北側500米外山坡上的灌木叢裏,透過一架紅外夜視望遠鏡觀察著清軍大營。


    他手裏拿著的,是一架蔡司牌的nv5.6x62t紅外夜視儀望遠鏡。憑借著弱光增強原理,這架夜視鏡可以捕捉到散射在物體上的微光,被加強2萬倍後顯現在夜視鏡的磷光性屏幕上。可以在夜間用5.6倍的倍率觀察到500米外的影物。這種夜視儀原本是用來觀察野生動物的。趙新在試用後覺得性能還不錯,就買來給丁國峰他們做偵查設備使用了。


    他們四個人是傍晚時分到的這裏。北海鎮到這裏在地圖上看著直線距離也就20多裏,可他們四個到這裏卻走了四十多裏。山林間根本沒有路,全靠四個人生蹚。


    “怎麽辦?”瑟爾丹悄聲對身旁的丁國鋒問道。“看樣子他們今天是不會走了。”


    丁國鋒放下望遠鏡問道:“你們覺得他們會什麽時候進攻?”


    瑟爾丹想了想說道:“這邊的林子我都轉過。即便是有向導,也沒人敢晚上進山。一到晚上,老虎就出來了,太危險。我估摸著怎麽也得明天天亮才會行動。”


    丁國峰正想再說,就聽見不遠處像是有人撒了一把土,聲音很輕。他慢慢的收起望遠鏡,掏出了大腿上插著的匕首;瑟爾丹、額魯和恆吉三人,也掏出匕首等待。


    灌木叢輕輕一晃,兩個高大的黑影慢慢冒了出來,站在了丁國峰身前五、六米處。接著山下清軍大營的篝火亮光,一抹雪亮的刀鋒在黑夜中時隱時現。


    此時丁國峰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堵的喉嚨難受。他心中開始從10倒數,準備撲出去解決掉這兩個家夥。四比二,動作快的話,對方連報警都來不及。


    可就在他數到“5”時,那兩個黑影卻突然轉身離開,朝山下去了。


    丁國峰四人等了許久,確定周圍沒有人了,這才慢慢起身。


    “怎麽辦?”瑟爾丹低聲問道。


    丁國峰此刻有些後怕。記憶中腐朽沒落的清軍還沒有出現,滿清八旗的關外部隊仍然不失精兵本色。身為一個曾經的偵察兵,他過於輕視滿清的軍隊了。


    “撤!沒必要的交戰會影響我們後麵的計劃。”丁國峰的聲音不高,不過語氣卻表現的很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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