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裏的天氣乍暖還寒,尤其是晴晴雨雨,弄的那溪河之水漲得快退得也快。山裏人有那老於世故,對此有感而發,便撰出一句處世警言:一漲一退春溪水,一翻一覆小人心。

    春天裏萬物複蘇。冬日裏蜇伏得久了,如今到了出來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的時節了,因此天地間變得熱鬧起來了,無處不是生機活力,無處不是騷情勃發。鳥鳴春穀,閑了一冬的農人也開始忙活開來了。

    宋蘭英的酒坊此時卻閑得無事可做。隻因春水渾濁,就連山中的清泉也是青灰色的。這種水是釀不得酒的,更不要說是上好佳酩了。酒坊中有句行話:春濁夏浮,秋凝冬冷,春夏且過,秋冬緊做。這句行話初聽難懂,細究就有意思,這裏說得是釀酒之水,春天的水濁,夏天的水浮,秋天的水凝靜,冬天的水冷寒。春夏之間的水釀不得好酒,因此酒坊可以得過且過,打打停停,也無甚要緊。秋冬之間的水釀酒最好,酒坊可就要抓緊時機,做好釀酒之事,大釀特釀,釀足一年可賣之酒。

    春日裏雖說酒坊釀不得酒,卻是做發酵之物——酒曲的好季節。這是女兒家的活,宋蘭英便帶著蔡水妹一幫女工忙於做酒酏。男的夥計們卻閑得無聊,老全便找了些竹篾編酒簍子,小五在旁幫襯著,大牛和矮腳邱套了輛牛車出去收糯米了,前邊酒樓裏的人自在酒樓裏忙活,召唿客人。獨有劉善卻向宋蘭英告假,說是想迴石城祭掃父母,這是孝道之事,而且清明將近,宋蘭英自然答應,不僅準了他七天的假,還讓他帶上三倆銀子買些祭祀物品。

    七日後,劉善迴來了,衣服一身新鮮。他本就長得俊秀,這一打扮,越發顯得標致,全酒坊的人差點認不出來了,就連宋蘭英也心中讚道:“好一個俊俏後生!”劉善給宋蘭英帶了幾袋江西的特色——香辣紅魚,還有個精致的木偶,這木偶怪的是,臉譜像極了過世的丈夫李仝,宋蘭英一看,歡喜的不得了。劉善給她兒子宋本李的禮物是個拔浪鼓,酒坊的其餘眾人,他也都買了禮物相送。

    宋蘭英將木偶擺在自已臥房中,越是端祥,越發像是丈夫李仝,心中先是歡喜,繼之淒然神傷。自此,宋蘭英一有閑便來與這木偶說說話,木偶是不會講話的,當然是她一人自言自語了,隻當作是與丈夫相語罷了,睡覺時,她也會將木偶放在身側抱著,猶如抱著丈夫一般。宋蘭英這些思念丈夫的癡然舉動,外人是不得而知,兒子宋本李有時看了好奇,卻也年少不知事。宋蘭英心中的苦隻有她自已清楚。

    一日夜晚,宋蘭英忙活了一天覺得累,想洗個澡舒鬆舒鬆。便先哄兒子睡了,關緊門窗,拉上簾子。在澡桶中放好了熱水,還放進一些花花草草,然後脫了衣裳,將整個身子都躺進澡桶裏,盡情的享受熱水的浸泡,花草的滋潤。宋蘭英雖說年過三十,卻是個成熟的少婦,身材豐滿,皮膚白皙,雙峰仍然圓潤挺拔,小腹也很是光滑平坦。宋蘭英正洗得愜意,用手掬著水,放在深深的乳溝間,看那水緩緩滑落。忽然聽見臥房中有響動。洗澡間與臥房側門相對,宋蘭英探頭一看,兒子睡得挺安穩,再用眼一看,全身寒毛炸開,一身冷汗,原來竟是那木偶在動,不僅手在動,眼晴也在轉,嘴巴還一張一合的。這一看,如何不讓宋蘭英心驚肉跳,差點叫出聲來。不過,宋蘭英驚恐過後,很快定住了神,心想:木偶如何會動呢?難道是丈夫顯靈不成。此念一起,懼怕全消,便從澡桶裏站了起來,赤著身子走向臥房,去拿那個還在動的木偶。誰知手一觸及,那木偶又不動了。宋蘭英感到非常驚訝,口中喃喃說道:“仝哥,莫非是你來看我了,蘭兒想得你好苦啊!”不經意見,將那木偶倚抱在胸前。這一晚,宋蘭英終夜未眠,總夢見先前與丈夫在一起時的歡快情景。

    第二日醒來,宋蘭英覺得鼻音深重,全身酸軟,頭也痛的厲害。宋蘭英病了,全酒坊的人都慌了手腳,還是劉善有主見,連忙到城裏請來了知名的大夫。大夫看了,說是得了傷寒,調養幾日就沒事了。大夫看完出來,開好了處方,大牛和老全想去接,劉善卻又先搶了方子,急急忙忙雇了頭騾子,進城抓藥。藥抓迴來後,他又親自到廚房煎藥,煎好後,自已先嚐了一口,才讓秀秀將藥送進宋蘭英的臥房,服侍她服下。

    老全和小五見劉善如此殷切關心宋蘭英,他們都是老實人,心中並不疑有別的原故,反而心中不斷責怪自已,先前錯疑了他,在蘭英麵前說他裝病。

    宋蘭英的身子本就好,藥又對路,不出三日,便全好了。這幾日的藥都是劉善親自煎熬的,全坊的人無不讚他,宋蘭英聽了,也是心中感動,便想成全他一件好事。

    病好三日後的黃昏,閑來無事,宋蘭英單獨找來劉善,笑著對他說道:

    “劉善啊,你也年紀不小了,你若信得過大姐,我就給你作主,替你尋一門親事。憑你的才貌,大姐一定給你找一個好人家的標致姑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劉善聽宋蘭英說得是這迴事,有些扭捏不安,卻紅著臉,久不答言。

    宋蘭英還以為劉善難為情,便稍停了片時,也沒說話。忽然,她想起醉花居送酒那一迴的事,便又笑著問道:

    “劉善啊,莫非你已在外麵有心上人了?她是誰?你不妨告訴我?隻要人品好,大姐一定替你們辦成。”

    “沒,沒有!”劉善聽了越發局促,期期艾艾的。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麽難為情,你有什麽想法,不妨說說!”宋蘭英是個明快人,自然也喜歡快言快語之人。見劉善這般神態,心裏急啊。

    劉善看了看周邊,見沒人,突然跪倒在宋蘭英麵前,說道:

    “大姐,蘭姐,我-----我心中隻有你啊!”

    宋蘭英一聽這話,大吃一驚,心中突突的跳,臉上更是紅暈一陣一陣的,一時間什麽滋味都有,又什麽滋味都沒有,隻是心慌。見他還在跪著,慌忙說道:“你快起來,快起來,讓人看見多不好啊!”

    好一會兒,宋蘭英才迴過神來,溫聲地說道:

    “劉善啊,大姐不適合你,不僅年紀比你大,而且已立誌不再改嫁了,隻想將兒子本李拉扯大,你若真的敬重大姐,還望你成全了大姐的這一點心思。剛才的話,可一不可再,你以後千萬不可再說了。你如若有了別的中意姑娘,和大姐說了,大姐一定幫助你。好了,我有些累了,你去忙你的吧!”

    說完,自已先起身走開了。劉善卻還一個人站在原地發呆。

    宋蘭英迴到房中,看見了劉善送她的精致的木偶,不由又是一陣臉紅,歎了口氣,然後便將那木偶扔進火盆中燒了。

    宋蘭英為什麽要燒了它?這隻精致的木偶曾經給她帶來了多少快樂,伴她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這木偶隻因臉像丈夫,而且如先前說的一樣,隻要是宋蘭英寬衣沐浴,它就會動,初時奇怪,幾次後也就不怪了,還認定是丈夫顯聖來看她了,便有此放縱,常將木偶供放在澡桶旁邊的梳妝台上,讓它觀賞自已沐浴,情動時還與這木偶赤身相抱,甚至還將它摩擦自已的肌膚。劉善的一句話,猶如一塊石頭投入古井之中,在宋蘭英心中掀起萬千波瀾。劉善雖說是個人見人愛的俊秀後生,可惜宋蘭英心隨夫死,矢誌不渝,自然不為所動。但人終究是血性的動物,宋蘭英也是個有七情六欲的女人,雖說心定誌堅,要說一點感覺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隻是木偶是劉善相送的,雖說臉像丈夫,不要說讓其觀浴,與其赤身相擁,肌膚相親,就是擺在房中也很難為情了。因此,宋蘭英唯有將它付之一炬了。

    看著木偶在火盆裏慢慢變成灰燼,宋蘭英心間悵然若失。忽然她看見,火盆中有物在發光,便找了火筷子,將那發光之物夾出,竟有十來件,細細一看,是一此小銅片、小鐵片,還有小彈簧,自然是木偶肚中之物了。一看是這些東西,宋蘭英疑雲頓起,看來這木偶是個機關木偶,因此才會動,可為什麽隻在自已沐浴時方才動呢?莫非是受了什麽感應,還是因為水氣,或者這木偶本就是一隻好色的木偶。宋蘭英想不通,隻是覺得先前認定是丈夫顯聖的想法,不過是自欺欺人,實在好笑。看來鬼神之說,終究是飄渺無依的。但另有一個疑團卻讓宋蘭英心中難安,那就是劉善為什麽要送一個機關木偶於她,這其中可有什麽原故,或者是別有用心。宋蘭英將劉善來酒坊的前前後後之事一一迴想,猛然想起老全和小五說劉善裝病一事,看來醉花居是個關健,明日姑且試他一試,便見分曉。

    第二日,宋蘭英稱說要到汀州城的“醉花居”收酒帳,叫劉善和大牛與他同去,大牛欣然答應,劉善雖沒說不願去,但眉目間似有難色,神情也有些慌亂,這此細微變化都讓宋蘭英看在眼裏,心中更添疑慮,臉上卻不動聲色,忽然微笑著說道:

    “哎!我倒忘了一件事,酒樓這幾日生意忙,也要人照料,我看劉善還是留下來,到前邊照顧酒樓吧,讓矮腳邱和大牛同我去。”

    劉善一聽,似有如釋重負之感,連聲應好。

    宋蘭英也不說破,隻是笑了笑,便帶著矮腳邱和大牛坐著騾車進城去了。

    “醉花居”本是青樓,做得是夜晚營生,白日裏自然清淡,大門緊閉。等宋蘭英他們趕到這裏,正巧幾個跑堂的夥伴出來購買東西。宋蘭英讓矮腳邱和大牛在旁邊找家茶館喝茶,自已卻走上前,迴了聲好,然後笑著說道:

    “麻煩你們哪位進去給花雲娘通報一聲,就說天鄰的宋蘭英找她。”說完,便拿出二吊錢塞在他們手中,笑著說道:

    “這些錢,給你們喝杯茶,不要介意!”

    這些跑堂的夥計看了,無不臉上堆笑,其中一人可能以前見過宋蘭英,連忙走上前,笑眯眯地說道:

    “哎喲!這不是宋大當家嗎!是什麽風把您老給吹來了,快,快,快,請裏邊喝茶,我這就給花媽媽稟報去!”說完躬著身子作讓客禮,將宋蘭英請進“醉花居”的大堂,又叫丫頭給宋蘭英端了杯好茶,向宋蘭英告了個“失陪”,方才屁顛屁顛的跑上樓去請花雲娘。

    花雲娘就是“醉花居”的老板娘,青樓中人都叫她“花媽媽”。她聽說是宋蘭英找她,心中忖道:酒錢我都給過,她找我何事啊?不過她可不敢怠慢了宋蘭英,因為她可是全汀州有名的釀酒師啊,“醉花居”有不少的客人都愛喝她所釀的酒。

    這個“花媽媽”是個肥婆,下樓時一顫一顫的,走得急了,全身肥肉更是顫得厲害,就像是個裝滿了水的皮水袋。

    花雲娘人未到聲先聞。人還在半樓梯中間,便已嗬笑連聲的向宋蘭英打召唿:

    “哎喲!是宋大當家啊,你可是難得一見的稀客哦。難得你今天來看我,這可讓我高興得不得了啊!”

    宋蘭英也已笑著站了起來,話卻說得極是幹脆:“花大當家啊,我宋蘭英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我來,可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花媽媽”雖肥,卻也是個幹脆人,聽了,也快人快語的說道:“宋大當家的,你有什麽事要我幫忙,你隻管說吧!隻要我花雲娘能幫的,無不效勞。”

    “我是想請你到我們天鄰去認一個人。”

    “認人?誰啊?”

    “現在你別問,去了不就知道了。”

    “哦?”花雲娘沉吟了一下,正想說話,宋蘭英已開口了:

    “不過有個條件,你隻可不動聲色的認這個人,絕不可讓人起疑心。花當家的,隻要你認準了,我宋蘭英給你醉花居的酒,以後全都打八折。你看如何?”

    花雲娘一聽有這等好處,眼珠子頓時發亮,連忙笑道:“好!好!那我們是不是現在就走啊?”

    “對,現在就走!”

    宋蘭英帶著花雲娘從城裏趕迴天鄰時,大家正在吃中午飯。眾人看宋蘭英帶了一個打扮得花裏狐俏的肥女人迴來,無不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花雲娘,劉善也在其中,卻是低著頭,輕輕的放下碗筷,轉過身子想離開。宋蘭英喊道:

    “劉善,你們吃你們的,不要走開啊,我帶她到前邊酒樓裏坐就是了。”

    誰知一句很平常的話,劉善卻是全身一陣抖動,臉色也煞白。站在那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花雲娘卻似乎認識他,竟自走了前去,還屈下水桶身子看他。猛然間,但見花雲娘伸手揪著劉善的衣領,高聲叫道:

    “單流,單流!原來是你!真的是你!你這小子欠下老娘的三十兩銀子,竟是躲藏在這裏,你找得老娘我好苦啊!”

    花雲娘的這番話,說得眾人目瞪口呆,宋蘭英也是愣怔當場。看那劉善卻像是風中的樹葉一樣抖的厲害。

    “宋大當家的,這個人是我的一個債主,名叫單流,欠下了三十多兩的風流債,卻躲到你這裏來了,如今可讓我逮著了,我要把他帶走,帶迴醉花居。”花雲娘轉身對宋蘭英說道。

    宋蘭英卻不理會花雲娘,隻是走近劉善麵前,輕聲地說道:“劉善。單流,你……你騙得我們大家好啊!”

    “對,他就是個騙子,宋大當家的,你讓我將他帶走吧!”花雲娘又厲聲叫道。

    “不!人現在你不能帶走。花大當家的,你先迴城去,有什麽事我們以後再說。大牛,你去給她雇一輛車,讓她先迴去。”宋蘭英忽然高聲說道。

    但花雲娘卻不願走,口中直嚷嚷:“宋大當家的,跑了人我可找你要,你這樣護著他,莫非他是你的相好不成!”

    這句話一出口,宋蘭英直氣得臉都發青,眾人聽了更是大怒。大牛脾氣最是火爆,怒吼道:“死肥婆,閉了你的臭嘴,再敢亂嚼舌頭,小心我撕了你這身肥膏!”別的夥計們也是怒氣衝衝的相罵。花雲娘一見犯了眾怒,這才老實下來,氣唿唿扔下一句“宋大當家的,咱們走著瞧!”的話迴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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