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與君決絕


    倚翠閣各處的門,次第關閉,那股糾纏在院子裏的風,跑到了戲台上,將戲台背景裏各色的旗吹得東倒西歪,就像有人在舉著旗走台步一樣。


    紛亂的旗子翻飛,那麵大鼓就“咚咚咚”的響起來,後台放著的樂器,也跟著“嗚嗚嗚、呀呀呀”的叫了起來。


    這陣仗,活像一場大戲就要拉開帷幕。


    我抬頭看天空,天空湛藍無雲,這青天白日的發生這種情況,怪不得外麵的人提起倚翠閣就色變,膽小的人進來經曆這些,保不準就嚇得屁滾尿流,迴去幾天迴不過神來。


    可前戲都做足了,想嚇我也是差不多了,那個約我的人還是沒有出來。


    他這是想迷亂我的心智,讓我慌神。


    我的耐心有限,恨不得馬上找到蝶衣,哪兒有心情在這兒看對方擺什麽迷亂陣。


    “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麵埋藏,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我身後的戲台上突然一個聲音炸響,突入而至的聲音驚得我趕緊迴頭。


    戲台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穿著黃色蟒袍,這是唱《霸王別姬》裏的霸王項羽扮相。


    他在台上聲情並茂的唱著,聲音粗獷悲壯。


    不知道為什麽,我被他的聲音吸引,情不自禁走過去,站在台下,看著他在上麵走著台步,我居然被他的唱腔感染了。


    台上沒有虞姬和他配合,可他依舊把《霸王別姬》裏該他的唱段都唱完了。


    唱畢,他扶著戲台後雕花的窗格,身體起伏,情緒不穩,好似在痛哭,可是濃重的妝容,看不見他的表情。


    “風四爺。”我趁他還在激動的時候好說話,等他平複下來的話就不好商量了,“風四爺,你唱得真好,比電視上唱得還好聽……”


    我本想來誇他幾句,讓他對我放下戒備,然後我就提虞姬蝶衣的事情。


    沒想到他長歎一聲,直起身來,眼淚已經衝刷掉了大半臉上的油彩,紅一道黑一道看起來有些瘮人,他說:“唱得再好又如何?霸王沒有虞姬,遊家班沒有繼承人……完了,一切都完了!”


    “你到底是遊家班的什麽人啊?”我問道,“你對遊家班的感情這麽深厚。”


    他笑起來,臉上堆疊起來的皺紋裏,油彩裂開,這張臉看起來就像鬼臉一樣。


    “你對遊家班情深義重,可是那都成為過去了。蝶衣曾經是遊家班的人,也是過去了,你現在把她抓了,你以為你就有了虞姬?”


    他抬起臉,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得意的笑了:“對!藍蝶衣唱的虞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她之後,這個世上再無虞姬。我傷心啊!我難過了好些年……直到我在林家村發現了她,我覺得向修儒真是為我遊家班,做了一件大好事!”


    “向修儒囚禁靈魂,那是對生命的大不敬。你不覺得可恥,反而覺得他在做好事,你跟他就是一樣的人。”我說,“風四爺,把蝶衣還給我。”


    他怒目一瞪:“藍蝶衣本來就是我們遊家班的台柱子,這裏是她生前最喜歡的地方,你知道這個戲台,她上上下下多少次?你知道她帶給這個地方的人多少歡樂憂傷?你知道她多愛這個地方嗎?她死了,我帶她迴來,魂歸師宗,讓她迴到自己喜歡的地方,我難道錯了?”


    聽起來他確實沒錯,這個說法居然把我繞進去了!


    他繼續說:“在我們梨園,拜師學藝的人,自從拜師那天起,就有一個藝名跟隨一生,從此就跟俗世裏的名字和身份永別,死之後靈魂歸於師宗神位,不會歸於祖宗牌位。我問你,我把藍蝶衣請迴來,歸於師宗,讓她靈魂安穩,歸於她一生所愛,我錯了?”


    我冷笑:“如果你真是這麽想,那我謝謝你幫蝶衣做了這些事情。但是,你這是一個美麗的幌子,其實你是想囚禁蝶衣,誰不知道如今的倚翠閣,那是唱陰戲的地方!你把蝶衣請迴來,一定是有所圖,逼她在這裏唱陰戲!”


    “這話你就說錯了!她生前就是唱戲的,死後不唱戲,還能幹啥?我這是成全她。”風四爺說,“她曾經在台上星光璀璨,有一票對她死心塌地的戲友,他們每晚都來這裏,在台下深情遙望,希望蝶衣能重新登台……我告訴你,不隻是你需要她,更多的票友需要她!”


    “票友會愛她嗎?票友會保護她嗎?”我反問道,“那都是你的一己私欲,蝶衣最想做的,就是和我在一起。你放了她。”


    “她給你說過,不想來倚翠閣?”風四爺皺著大油彩臉問我,“這是她說的?”


    “對。是她說的。”我說,“我上次還說過,讓她沒地方可去,就到倚翠閣來,畢竟這裏是她的師宗之地,可是她說不想來,來這裏就跟在林家村向師爺的地牢裏一樣,被囚禁起來唱陰戲……”


    “哈哈哈哈!”風四爺放肆大笑,他的笑聲讓身後的樂器發出嗡嗡的聲音,“你這是一廂情願的吧!你說藍蝶衣不喜歡來倚翠閣?昨晚在這台上,是誰聲情並茂唱了一整晚,驚豔四座?”


    “你……你說什麽?”我難以置信的問道,“蝶衣,蝶衣昨晚在這裏唱戲?”


    “那情景真是太美妙了!蝶衣唱虞姬,另一個唱霸王的男子,是梅派的一個青年才俊梅久郎,兩人在台上配合得天衣無縫,簡直就是一對璧人,蝶衣跟梅久郎,比跟小樓的配合,更讓人拍案叫絕!你不知道,昨晚這裏擠得密不透風,戲迷們留戀到天明才散去,意猶未盡……”


    “我不信。蝶衣不會的,她不會的……她說好等我安定下來,就陪我……她是不會再迴舞台的……”


    我這樣說著,其實心裏就跟打鼓一樣,七上八下難過極了。風四爺不像是在撒謊,蝶衣跟那個什麽鬼梅久郎,居然配合著唱《霸王別姬》,她怎麽說變就變了……


    “我叫你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藍蝶衣,從此就是魂歸師宗,是我倚翠閣的人了,你別惦記了。”風四爺冷冷的說,“以後她會留在倚翠閣,做她最愛的虞姬,她誰也不會見,更何況,你與她人鬼殊途,是永遠不可能的。”


    “這……這是她的意思嗎?”


    風四爺大笑:“蝶衣是我的台柱子,她不開口,我不敢說這樣的話啊!這就是她的意思,她說終於塵埃落定,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人。以後你別來了,倚翠閣不歡迎你。”


    我心裏如被刀割,但是我還是不相信,蝶衣不會這樣對我,說好到了鳳舞縣就在一起,說好我好好學道,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她不管白天晚上,都能陪著我。


    “我不信,我要她當我的麵說。”我倔強的說,“除非她說,不然我是不會相信的。”


    風四爺冷笑著:“這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啊?小夥子,我告訴你吧,蝶衣喜歡你,那是看你像小樓,像霸王。如今梅久郎隻要一裝扮上,那就是一個活生生的霸王!你又不會唱戲,你又不會扮霸王,你如何配得起虞姬?”


    風四爺的意思,蝶衣愛的不是我,也不是遊小樓,而是在舞台上的霸王項羽……


    “唱戲的人,因戲成癡,唱一個角色唱得久了,那她自己就是這個角色,藍蝶衣自己覺得她就是虞姬,而你做不成霸王,你懂了吧?懂了的話,你就走!”風四爺拖著長長的唱腔,飛奔到戲台之上,大聲用女聲唱道,“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去也……”


    隨著他的唱音,戲台三麵,黑色的帷幕落下,風四爺不見蹤影。


    我好像從一場戲裏走出,卻又沒有走出一樣,不知道是氣恨蝶衣對我的狠心,還是被風四爺的話戳中,我潸然淚下。


    蝶衣就這樣不要我了嗎?


    從林家村到鳳舞縣,我相繼失去了生命裏重要的人。


    他們沒有死去,卻如同失去。


    師父頹廢了,我失去跟隨學道的人。


    蝶衣要留在倚翠閣,我失去我愛的人。


    不學道,沒有愛的人,我留在鳳舞縣,已經沒有任何理由了。


    經過戲樓,我撿起地上的那頂如意冠,這是蝶衣的東西,盡管她要與我決絕,我還是想留住關於她的東西。


    抱著如意冠,我從枚紅色的大樓穿堂過去,每走一步,雙腳如被刀尖猛刺。蝶衣在這裏,我卻不能再來見她。


    如果是風四爺的主意,我一定是想盡一切辦法救她。


    可是這是她的想法,她喜歡唱戲,她有一個唱搭檔的梅派梅久郎做她的霸王。


    那我還能做什麽呢?


    我想起師父說過的一句話來。


    我能對她的最好,就是不打擾。


    如果蝶衣喜歡,我就算疼痛,那我也不會來打擾她。


    推開朱紅的臉譜大門,外麵的陽光十分刺眼,我伸手擋住眼睛,從旁邊慢悠悠走過來一個黑黑瘦瘦的老太婆,手裏提著一個竹籃,裏麵裝滿了五顏六色的布偶。


    “小夥子,能從倚翠閣安然走出來,那可是真戲迷啊!”老太婆陰陽怪氣的聲音,就跟風四爺剛才的唱腔一樣,她說,“買一個,迴家放床頭,夜裏你喜歡的角兒,就會來你的夢裏陪伴你……”


    她忽地壓低聲音說:“我在這裏賣布偶幾十年了,你要是喜歡哪個角兒,隻要叫得上名來,我都給你做出來,白天裏你看是個布偶,夜裏那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


    “當真那麽厲害?”我苦笑著問。


    “當真啊!這些布偶,那都是我從裏麵師宗牌位上偷來的魂兒做成的,要是不靈,你可以來找我。”


    我把她籃子裏的虞姬全都買了下來。


    她喋喋的笑著,腦袋伸過來在我耳邊悄聲說:“看來你是虞姬的戲迷。想不想見虞姬唱一曲?”


    “當然想。”我也低聲說。


    “今晚零點過後,你來這裏找我,我帶你去看虞姬唱《霸王別姬》……”


    我心裏狂跳不停,但還是假裝若無其事的說:“是哪個虞姬,不會是我買的這個吧……”


    “虞姬姐妹花之一的蝶衣!你看見沒有,那戲台後麵還有她的畫像。今晚在這裏開台唱《霸王別姬》,隻要你來,我就想辦法讓你進去聽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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