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涼涼,不暖,晚上七點,正值高峰時。

    天已黑透,電視台大樓燈火通明。

    周五。

    驚蟄。

    建國路上,行人與車輛穿梭得匆忙而喧囂。

    路邊廣電大樓內,三號演播大廳傳來稀稀落落的掌聲,職業觀眾們早就撤得差不多了,隻有評委席後麵的觀眾區坐滿了人,攝像機隻拍攝那一塊兒,到時候一剪一拚,加個觀眾音效就是了。

    《the c》二十進十六的比賽錄製結束,舞台上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提詞卡,對跟拍攝影師頷首,又朝台下的工作人員道謝,轉頭對身後的選手們拍拍巴掌:“可以了,收工。”

    “謝謝顧pd!”台上的年輕人們有樣學樣,緊跟著朝舞台那邊的伴奏樂團鞠躬,“謝謝老師們,辛苦了。”

    三個月了,學員們跟著顧影帝學得很好。

    在場的工作人員們笑眯眯地看著舞台上的年輕人們,像端詳自家茁壯成長的小孩一樣露出欣慰的表情,他們全都是節目組經過層層篩選留下來的好苗子。

    這檔選秀節目已經是第二季,為確保收視率,節目組豁出去了,也學隔壁娛樂頻道趕了個時髦,特邀一些人氣明星加盟了製作人、主持、評委、導師的行列。

    節目播出七期,收視率果然可觀。

    被稱為顧pd的男人是柏林影帝顧勁臣,他身穿canali真絲羊毛質地的淺色休閑西裝,裏麵是同品牌的微亮同色係襯衫。第三顆扣子微敞著,深v露出嶙峋的鎖骨。意大利精剪手工縫製藝術,貼身地將他的腰線長腿收得恰到好處,看上去優雅而又奢華。

    男人身形勻稱有型,上了鏡頭妝顯得精致妖冶,卻並不叫人覺得過於陰柔,與旁人談話時態度也溫雅謙和,但是那種溫雅中卻帶著一絲隱隱的疏離與淩厲,謙和中流露出影帝的沉穩氣派,令人不敢小覷。

    從電視台南門出來,顧勁臣在小助理花朵和幾位工作人員的簇擁下,直奔員工停車場。

    “送我去落海西,井子門。”勁臣對司機說。

    小助理花朵:“?!?!?!”

    華燈初上的落海西。

    這裏是京城夜生活的時尚地標。

    次幹道旁的ferryno.6,和這條路上的所有夜店一樣,門麵裝潢得極為簡約低調,內裏卻是別有洞天。

    此時正值晚高峰,6號渡口附近人聲鼎沸,客人正在排隊陸續進場。

    一輛白色阿斯頓-馬丁rapide停在門口的臨時車位。

    “顧老師,到了。”

    司機對後座的顧勁臣說。

    花朵坐在副座駕一臉惶恐,經紀人曲龍出差不在身邊,她對勁臣的自作主張感到緊張無措。怎麽能讓顧影帝到處亂跑呢,自從參加綜藝節目之後他的出鏡率這麽高,走在大街上也會被輕易認出。

    聽對方說要去夜店,花朵已經傻一路了,她不安地搓著手,小聲說:“顧老師,您真的要在這裏下車?您還沒吃飯呢,中午也隻吃了兩口。”

    “去看個師兄。”勁臣說。

    “可是,晚上九點您還有和學員互動的錄製任務,”花朵再接再厲,小聲提醒,“曲哥說,這幾天叫你好好休息……”

    “晚上學員練舞時,我迴去補錄一段就是了。”勁臣慵懶地斜倚在後座,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望向窗外的繁鬧場麵,他挑著眉,笑得眼角風流,“你們看,那家店是我大學師兄開的,生意很不錯吧?”

    “那還用說?!”司機趕緊捧了一句,“no.6太有名了,沒想到您和大老板認識,我還從沒去過live house呢。”

    “等會兒我帶你們進去體驗一下,”勁臣扣上兩顆紐扣,束縛的領口讓他的雅致魅態收斂了些,“因為室內空間小,比大型場館的那種演唱會熱鬧,而且歌迷很自由,隨便喝,隨便瘋。”

    司機笑嘻嘻地剛要張口,就被花朵在一旁狠狠地瞪了一眼:“……”

    拜托您就別火上澆油了好嗎?

    怕的就是“隨便”啊,那可是瘋狂的夜店!

    顧老師還沒卸妝呢,這張妖孽臉要是出現在夜店,那得惹來多大的騷亂啊,明天非得上熱搜頭條不可!

    這時候,從live house門口走來一位保安,站在駕駛室門外比劃手勢。

    司機配合地降下了車窗。

    “兄弟,拜托能挪一挪麽,對麵有地下車場。”

    保安笑嗬嗬地說。

    這麽紮眼的轎跑,完全擋住了自家的門臉兒啊!

    保安是個見多識廣的,井子門一帶常有明星富豪來消遣,雖說英國阿斯頓不是熱門款,但這種豪車也見過不少。車牌也沒遮一遮,估計不是富二代,就是哪家的小老板。

    “不好意思,撂下個人,馬上就挪。”司機抱歉地笑道,又問:“麻煩您,有vip通道嗎?”

    保安點了點頭:“在東門,從那個大鐵門開進去,有服務員接應。”

    居然要vip?

    保安心念電轉,店裏沒少來過大明星,上次明軒影帝從臨省過來玩,就戴了個口罩,也沒說要走vip啊。

    好在保安是個明白事理的,來京城久了就知道了,人氣過高的大人物一張嘴就要求vip,其實並不是跟他裝逼,而是通情達理,他們是怕給店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難道坐在車裏的人是……

    大大大明星?!

    保安不由得神色一肅,腰彎得更低,開始猜測車裏到底是哪個大腕兒,這個車牌號以前從沒見過,應該不是常來的那幾位款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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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說話的這當兒,車窗是開著的。

    井子門夜店的建築隔音效果都做得非常不錯,畢竟是首都二環,還沒有哪個敢搞特殊,但仍然能依稀聽見從live house裏傳出的輕微音樂聲。

    聽不清演奏水平如何,不過曲子還是能夠辨認出來的。

    鍵盤與電吉他的旋律,隱隱流入耳中……

    太熟悉。

    勁臣微恍了心神,輕聲:“問問他,誰在店裏演出?”

    司機傳話:“今兒都什麽樂隊演出?”

    “您不是特意來的?”保安有點驚訝,“要我說,您來的真是時候,今天的特邀嘉賓是奇幻紫,這是他們的live house首秀,全國僅此一家,僅此一晚。”他得意地望向堵在live house大門口的客人們,“那些都是奇幻紫的粉絲,門票售罄了,正找轉讓的呢。”

    “怪不得,爆滿了啊,生意真好。”

    司機感歎一聲。

    兩人又寒暄幾句,保安打個招唿就走了。

    剛才對話聲不小,也不用司機再迴頭傳話。

    原來是奇幻紫。

    據說,恆影傳媒去年就有計劃涉入音樂和綜藝的領域,之前一直在爭取奇幻紫,想作為打頭炮主推的第一支團隊。後來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參總最終放棄了,機會就被硬石奪了去。

    差點和自己成為同事的大火樂隊。

    顧勁臣和沈起幻一直沒什麽交集。

    但他聽說過沈起幻。

    花名:幻神。

    那人還是自由身,卻也算是一隻腳踏入娛樂圈的熱搜傳奇,和鯊魚直播網的合約剛到期,就被各大娛樂公司踏破了門檻。

    《the dawn》早已是搖滾樂隊的標配,電吉他手必學曲目,對奇幻紫的水平來說,現場演奏這首曲子的難度也不是很大。

    亡靈序曲。

    震撼的旋律金屬,從不遠處斷斷續續地傳來。

    亡靈……

    ……序曲……

    腦中如跑馬燈一般,快速閃過無數畫麵。

    有那麽一瞬間,勁臣幻聽般地耳鳴了,他感覺自己像溺了水,唿吸困難,手指冰涼,他的指尖正無意識地摩挲著小臂上的那個煙疤。

    當年愈合得不太樂觀,煙花兒燙得很深。

    他一直讓袖扣緊扣著,或是帶上護腕,這麽多年,他把它保護的很好,但它偶爾還是會疼,疼得鑽心。

    “……顧老師……”

    “顧pd?”

    “……”

    “顧老師!”司機和花朵喚了他好幾聲。

    顧勁臣這才醒過神,笑著看過去,他的聲音輕得聽不清:“你們說什麽?”

    花朵在副座駕上扭著身,她張了張口,呆望著勁臣煞白的臉色,那雙帶著眼妝的妖冶眸子泛著紅,在他像往常一樣笑得暢快的姿態中顯得過於突兀刺眼。

    這就是每月6號左右顧影帝的狀態,花朵早就習慣了,但還是心裏一陣難受:“顧老師,您是不是覺得不舒服,怎麽喘得這麽厲害?”

    勁臣局促唿吸兩下:“……霧霾。”

    花朵勉強地笑了笑:“是,是嗎?快關窗。”

    司機連忙關上了車窗。

    過了一會兒,勁臣說:“走吧,迴基地。”

    “您不下車了?”司機詫異,“不是特地過來的嗎?老板,今天裏麵有大演出!”

    “是啊,所以來的時候不對。”勁臣慵懶地輕笑,“店裏忙,哪有時間應酬,別折騰師兄了,下次再來吧。”

    何止是時候不對,如今連身份也不對。

    就這麽不管不顧地闖進去,會不會惹來騷亂姑且不提,首先就會讓人覺得為難——就算他對師兄說“忙你的,不用管我,”蒼木也會放下手頭工作,騰出時間來盛情款待自己。

    一個影帝,一個商人。

    就算兩人心知彼此不必客氣,但還要顧及旁人的目光。

    人在社會,不比從前了。

    何必給人徒增麻煩。

    阿斯頓開上高架橋。

    後車座上,勁臣戴上了耳機,一直摩挲手機的指尖終於頓住,他輕輕點開一個影音文件。

    是一個從半敞的玻璃窗外,往房內偷拍的視頻。

    鏡頭抖得厲害,不是高清,音質也不好。

    能看出這是一支正在進行日常練習的樂隊,地點是一座郊區loft,沒有內牆隔斷的開敞式空間,像個裝修粗獷的廠房,看上去空曠、哥特而又陰鬱,牆麵色彩如同歐洲中世紀小教堂。四個年輕人在演奏的,正是剛才從ferryno.6傳出的那首《the dawn》。

    被吉他手、貝斯手、鼓手三人圍繞著的那個年輕男人,坐在loft正中央的琴凳上,正在彈奏一架白色電鋼,隻拍到了他在燈光下的側臉。

    青年的臉色很白,穿著黑色風衣,小指一枚黑瑪瑙尾戒,在猶如廢棄教堂的陰鬱廠房裏,仿佛一個身披黑袍的貴族吸血鬼。

    彈奏到尾聲時,他像是察覺到什麽,驀地抬眼,側過頭,朝窗口的方向望了過來。

    鏡頭明顯地抖了抖,但沒有立即離開。

    看到了窗外有個偷拍的,他先是愣了愣,凝視了片刻,緊接著,他微微眨了下眼,唇角忽然閃過一絲笑意,對鏡頭垂眸頷首,並沒有驚動樂隊夥伴,隻是淡淡的別開視線,繼續他的排練演奏。

    深凝染風情,垂眸斂寒星。

    八年半,三千多天。

    從中國到英國,從倫敦到京城。

    這些年,他輾轉了多少個城市,換過多少部手機……

    這個視頻,始終在這裏。

    從來沒有離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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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舞台上,重金屬與鋼琴的熱血合奏,令現場觀眾沸騰成了煮皂鍋。

    沒有人知道,就在剛才,柏林影帝出現在店外大門口,差一點就闖了進來。

    樂隊成員們緊張又激動地成功完成了首次暖場演出,中途出錯的地方彼此都心照不宣,好在容修帶住了節奏。

    多寶沒太大失誤,就是兩處花兒跳錯了鼓,節奏在鋼琴和弦的帶動下一點沒亂。貝斯基本都是單音沒什麽可說的。蒼木有型指法從把位上遊走下來時錯了個手法,將推弦錯用成了滑弦,滑出了老遠,導致迴品時慢了半拍,好在音是沒錯的,當即就被容修不動聲色地掩飾了過去。

    -“安可!!!安可!!!”

    -“唱一首!唱一首!唱一首!不要走!!”

    -“啊啊啊啊啊rock!不要停!唱歌!唱歌!”

    瘋狂的觀眾們正在興頭上,距離海報開場時間還有十分鍾,但live house有準時開場的嗎?很多“守規矩”的老客人握著門票還沒進來,“半小時定律”他們是絕對不會打破的。

    觀眾叫“安可”是必須要返場一次的,這是現場演出的基本禮儀。

    貝斯手的低音已經停了,蒼木和多寶也完成了最後的伴奏,鋼琴曲的尾段迴到了最初的和弦,全曲很快要結束了。

    容修側過頭,看向蒼木,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蒼木自責地微微搖了下頭,除了這首曲子,他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麽曲目能達到上台公演的程度。

    趙多寶的架子鼓水平不高,雖說隻打節奏還是能將就的,但他也不敢保證在不排練的情況下就能和從來沒接觸過的容修配合得來,畢竟還不知道對方擅長什麽風格呢。貝斯手則是一臉茫然,仍然沒能從懵逼中醒過神。

    被趕鴨子上架的多寶和貝斯手的表情十分複雜,都有點力不從心——看來不得不讓歌迷們失望了,反正他們也隻是暖場樂隊而已。

    然而,容修隻是對蒼木勾了下唇角,並沒有停下他的演奏,鋼琴solo竟然仍在繼續。

    蒼木讀懂了他的表情,大約是在說:“交給我。”

    以前,店裏生意不好,兼職樂隊的幾人沒什麽心氣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大家萬事嫌麻煩,連開場之後幫小有名氣的演出樂隊搭把手、接個線都不愛動彈,恨不得時刻去備場室偷個懶。

    但這一次,樂隊成員都沒有離開,他們憂心忡忡地退到後方,站在舞台後邊的陰影處,靜靜地看著仍然留在舞台上坐在鋼琴前的容修。

    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兒,就像把負責殿後的戰友一個人留在了戰場上。

    蒼木很久沒站著練琴了,他覺得肩膀處被背帶勒得生疼,但仍然沒有把電吉他放下來;貝斯手隻是隨手把插頭拔了,趙多寶則是緊握著他的鼓棒,一點鬆手的意思也沒有。

    台下的觀眾們都瘋了。

    隻留下容修一個人在上麵頂著?

    可是,他自己一個人能幹什麽呢,能hold住那種熱烈場麵?

    樂隊三人皆是心有悔意,不該就這麽退下來,可實力不濟關鍵時刻真沒辦法。

    幾人互相看了一眼,明知道幫不上什麽忙,但樂器一致都沒有離身,誰也沒有往台階那邊走,而是默默地站在了舞台後方的陰影裏,望著鎂光燈下那個灼眼的身影。

    像個獨自留下為戰友們殿後的英雄。

    拋不下,離不開,所以,就在遠處守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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