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室內空氣凝滯一瞬, 靜謐得能聽到兩個人的唿吸聲。

    “別嚇唬我。”

    沉默一會, 林卿卿咬住嘴唇, 眼中波光輕顫。

    “謝晏安最終會失去一切, 你自然不能有他的孩子。”謝晏成的語氣異常平靜, 顯然經過深思熟慮, “而我的孩子當然不一樣。他會擁有一切。”

    林卿卿慢慢說:“你以後會有孩子的 。”

    “是我們。”謝晏成走過來, 黑眸深幽,彎下腰凝視她的眼睛:“我和你。”

    林卿卿觀察一會兒,發現他是認真的, 無力地歎氣:“我不會有孩子。”

    “你當然會。”

    已經完全聽不進去自己說話了。

    男人身後的陽光慢慢變為橙黃色,給玄衣勾勒上一層耀目的金邊,襯得他整個人貴不可言。

    林卿卿心知不能再拖, 她抿了下嘴唇, 斬釘截鐵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如果你不願意幫我,我……”

    “你便如何?”刀鋒似的唇角, 勾出一絲笑意。

    他垂眸, 看著林卿卿秀麗的心形麵孔上強壓著的驚惶, 心中有種詭異的滿足感。

    從這個角度望下去, 少女更顯嬌小, 自己寬大的身影能將她完全籠罩。而她隻能咬著嘴唇, 無力又倔強地盯著自己……

    “……我也有別的辦法。”林卿卿臉色越來越白,仍倔強地與他對視,“你想聽嗎?後宮裏的女人如何處置掉不該存在的孩子, 寧嬪娘娘也曾經聽到過吧……”

    聲音漸漸低下去, 林卿卿終於挪開眼,無力地抽噎一聲 :“晏成……別、別欺負我。”

    “你別欺負我。”

    唇角笑意驟然消失,謝晏成緊抿住唇,眼中像要冒出火。

    她的聲音那樣低柔綿軟,顫顫巍巍,像隨時都會斷掉的弦。

    卻一點一點,將他胸腔中割得肝腸寸斷。

    他看著她低垂的雙眼漸漸濕潤,睫毛粘上水霧……

    他心中血肉模糊的傷口也落上鹽水,又痛又癢。

    他想說些什麽,張開口,連吸進肺中的空氣都帶著凜然冷意。

    林卿卿眼眶中蓄著的淚就要落下的前一秒,謝晏成用盡全身力氣,終於點了頭。

    她離開時,他留下一句話:

    “你放心……不久之後,我要讓你心無掛礙地,誕育我的孩子。”

    *

    宮女細心為林卿卿解開頭發。

    柔滑微涼的青絲握在手中,像握著上好的絲綢,及腰的長發隻須在發梢通幾下,很快便能一梳到底。

    “娘娘的頭發真好看。”虹蕊真誠讚美。

    林卿卿心不在焉點點頭。

    虹蕊將她的頭發梳好,猶豫一下,終於鼓起勇氣:“娘娘,您今天在寧嬪宮裏留的時間太長了。”

    “我知道。”林卿卿無奈,“以後不會了。”

    虹蕊放下心,往她發梢塗抹茉莉油:“也是宮人懈怠,奴婢在外麵看著,那藥好晚才熬好端進去——”

    “不是宮人慢。”林卿卿淡然,“是他不許。”

    “他”是誰,虹蕊自然心知肚明,但他為何不許,虹蕊可真就完全想不通。難道他不知道這種事若是被人發覺,兩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嗎?

    “他希望我能為他誕育子嗣 。”

    虹蕊手一鬆,瓷瓶咚地落地。

    她顧不得收拾,急急忙忙問:“娘娘沒答應吧?”

    “當然。”

    虹蕊當然明白,要是她答應了,自己哪兒還能看見宮人送藥進去,隻是一時著急,亂了方寸:“那、那藥……”

    那藥還是原來的藥嗎?三王爺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那藥會否……

    “不會。”林卿卿莫名篤定,“他還不至如此。”

    謝晏成籌謀多時,布局縝密,不日便可將天下握在手中。若天下人都要聽他號令,自然也包括她,此時又何必使出這樣下作手段。

    “虹蕊。”林卿卿低頭看著驚魂初定、蹲下身收拾碎瓷片的虹蕊,“你說他是怎麽想的呢?”

    虹蕊抬起頭,看到自己的主子眼神清澄,是非常認真想要探討答案。

    “娘娘。”虹蕊膽怯道。

    林卿卿鼓勵地看著她。

    她咽了下口水,吞吞吐吐:“奴婢覺得……三王爺可能隻是,有點害怕。”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冷麵冷心人稱修羅的三王爺謝晏成,怕?莫不是在開玩笑罷。

    但心裏某個角落又在告訴她,這也許就是事實。

    她陪娘娘去寧嬪宮中時,見到過三王爺看著娘娘的眼神。他的眼睛很黑很深,看著娘娘的時候尤為幽暗專注,仿佛一個錯眼,眼前人就會消失在他麵前。

    她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神。深情而執著,專注得令人毛骨悚然。

    “害怕……嗎?”林卿卿重複。

    半晌,她歎了口氣,“我知道了。”

    *

    南巡歸來後,皇帝對三子謝晏成越發倚重。

    大公主始終幽禁在府,對備受打擊的皇太子,皇帝隻是不冷不熱地派人過去看了一眼。

    搖擺不定的朝臣們終於找到可以追隨的方向,三王府一時門庭若市。

    又全被攔下。

    “爺,為什麽不讓李大人進來呀?”阿禮聽著大門口的喧囂聲,萬分不解。

    謝晏成沒有解釋,隻道:“說我昨夜睡得不好,一早便頭痛歇下了,官員宗親,一律不見。”便轉身負手而去。

    他沿著池塘緩緩行走。

    所有人都以為謝晏安已盡失聖心,儲位即將有變,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和那個位置的距離。

    皇帝如今對謝晏安的冷落,實則是一種保護。

    謝晏安不學無術,朝臣久已不滿,向來親厚的胞姐有通敵嫌疑這樣的大把柄,足夠清流官員參他個一年半載。但如果他不再是太子,那就不一樣了:誰有空盯著一個閑散王爺?

    皇帝從來都沒打算廢太子,相反,他為了保全太子,為他樹了一個靶子。

    就是他謝晏成。

    靶子就該做好靶子的事。如果他見這些宗親大臣,便會引起皇帝疑心,懷疑他勾連黨羽,意圖奪嫡。

    這也是個主意,隻不過太慢了。

    而他已經不能等。胸腔中得不到滿足的野獸大聲咆哮,叫囂著要將全世界最嬌嫩鮮美的獵物吞吃入腹。

    謝晏成不經意抬眼望向池塘。

    時值秋末,池塘裏蓮花枯敗,隻餘下些枯黃蓮葉。他不由想到東宮裏那個水蓮花一樣的少女,她一定喜歡蓮花罷?

    如果事成,便為她修一座蓮花池吧。

    傳說耶羅國有獨特的保溫方式,修築密不透風的琉璃水閣,再在池塘下挖通地龍灌入熱水,便可保持水溫,使得蓮花終年不謝。

    一切全看三日之後了。

    *

    三日後,九月初五。月黑風高,夜降流霜,皇帝頭痛舊疾發作,三王爺謝晏成借口侍疾留宿宮中,是夜,勾連禁衛包圍皇帝寢宮 。

    僵持半個時辰,皇帝頭痛愈烈,太醫不得入。

    謝晏成終於兵不血刃,拿到了讓位詔書。

    元寧三十五年深秋,隻此一夜,江山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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