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琰平日迴家有晚的時候, 但晚到這個點, 還從來沒有過。

    林黛玉一直等到三更,見他仍沒有迴來,就自吹了燈睡覺。隻是躺在床上, 左右翻複, 還是睡不著。

    想必總是有些掛心的。

    成親三個月, 他以強勢又包容的態度進入她的生活, 他們同食同寢,這麽親密的姿態,卻又這麽理所當然。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人這麽親近過了。

    就是小時候跟父母在家,大多也是跟奶娘丫鬟們一起睡,她不依,撒嬌耍癡的要跟母親睡, 賈敏點點她的鼻子,笑她是個“積糊性子”, 隻好每晚去陪著她睡, 由得她抱著自己的胳臂睡著後,才迴悄悄迴自己的房間。

    從揚州到京城,從那個小小的碧紗櫥, 到冷清的瀟湘館,她也由一個粘粘糊糊的小女孩, 變成了一個喜散不喜聚的姑娘。

    再後來, 她遇到了他。

    林黛玉閉著眼, 想起他站在梧州廢墟的長街上給百姓講話的情景, 眉眼飛揚,卓輝熠熠,如果路遇荊棘,那便揮劍斬下,如果急流逆舟,那便乘風掛帆,如果寸草不生,那便重新開始,即使最後實在是霜雪滿地無路可走,也可踏歌而行。

    她又想起當年在沁芳閘的桃花樹下葬花的時候,她感懷於人生不知歸處,他卻對歸於處不以為然。

    他和她是不同的。

    但隻有她自己知道,正因為這種不同,才使她答應了他,他似乎,總是能催生出自己的勇氣。

    林黛玉坐了起來,雙手捂住臉,她都在想些什麽呀,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左右都是睡不著,不如下床看會兒書。

    賈琰迴來的時候,看到就是這幅場景。

    滿室寂靜,暗夜如墨,少女一襲青軟蘿薄織雲緞長裙,正躺在藤花搖椅上睡的酣甜,鴉羽般的睫毛垂下,蓋住了她總是似喜非喜的的秀水眼眸,桌子上的雁足燈發出昏黃的光,給人心裏帶來一股暖意。

    賈琰走過去,見她手上還拿著一本《樂府詩集》,不禁笑了笑,俯身將她抱起,在靠近她的時候,他的鼻尖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

    他在進來之前就先去沐浴了一番,因為天太晚了他懶得叫人燒熱水,索性用涼水洗的,未擦幹的水浸透了剛換的衣服,林黛玉隻覺得一股涼意襲來,她秀眸惺忪,見到是他,迷迷糊糊的問:“你迴來了?”

    “嗯,睡吧。”賈琰的聲音帶了點溫柔,每次麵對她,他都覺得心裏很安靜。

    林黛玉也“嗯”了一聲,再次睡去,這次卻是覺得放下了什麽東西,睡的極為安心。

    溫暖和煦的日光穿過雕著仙客來花樣的窗欞,穿過紫檀嵌染牙廣韻十二府的屏風,穿過朱紗銀線的海棠軟綃帳,灑到安然恬睡的兩人身上。

    賈琰最先醒過來,雖然他昨晚上基本一夜沒睡,但平日裏他都是天還黑著的時候就起床,今日睡到天光大亮,已是少見。

    他轉頭看了一眼林黛玉,她的臉半埋在被子裏,額角的頭發順在旁邊,還在乖乖的睡著,一點醒來的跡象都沒有。

    竟然有點羨慕怎麽辦?

    賈琰伸手捏住她的鼻子。

    林黛玉皺眉,微微張了口,睫毛顫動,他在她睜開眼的前一瞬間趕忙放了手。

    林黛玉看見他,稍微有些發愣,她問道:“今日你不去府衙麽?”

    “不去,我告了幾天假,”賈琰笑著衝她眨眨眼,“趕快起來,我帶你出去玩。”

    林黛玉緩了緩神兒,這才慢慢記起昨日的事,她先是在藤花搖椅上看書,然後隱約記得他迴來了,然後······,她看他已經起身穿衣,欲言又止,自己慢慢的也起來。

    賈琰很早就想帶她出去,隻是古代閨秀限製很多,加上之前天氣不好,他就暫時放棄了,這兩天他想好好想一想怎麽解決程瓊兒的事,加之他和她成親以來,兩人都沒有出去過,索性就告幾天假。

    賈琰帶她去了禪雲寺。

    禪雲寺離京城有四十多公裏,位於映葭山上,據說前朝的時候皇上很怪,他喜談禪機,犯了錯誤的妃子不打入冷宮,都被他趕到這裏代發修行,其中有位妃子,叫做柳映葭,因為觸犯聖顏也被趕到了這,柳映葭是個天生心胸寬大的女子,她不但不像其他人那樣傷心,反而撫掌為樂,在這裏的女姑有很多不過是一天一天熬日子,柳映葭來了後,先是日日在山頂的最高處唱歌,美妙的歌聲喚醒了女姑們枯木的內心,然後柳映葭托這裏看守的人買來針線種子,她帶著女姑們在這裏浣紗織布刺繡,又在山上種了幾百棵的花樹,一年四季仿佛芳菲如春。

    後來戰亂,連叛軍們都不忍心對這裏下手,派人將這裏保護起來,山下的村莊也得益於此沒有遭到大規模破壞,於是百姓們為了紀念她,就叫這座山為映葭山,後來文人墨客也多行於此,官府就重新將其修葺了一番,漸漸地,映葭山禪雲寺又多成為官家女眷的必遊之地,一為拜佛,一為遊山。

    “來這裏休息一會兒,”賈琰伸手拉了林黛玉往一片芙蓉樹中的亭子裏走去。

    初春的天氣,林黛玉還是穿著對襟棉衣,因為走路,她的雙臉酡紅,鼻尖也冒出了一點點細汗。

    賈琰拿了手帕出來墊在亭子的美人靠上,示意她坐,林黛玉卻是不坐,隻靜靜的看向遠方。

    千山初醒,朝雲出岫,霧靄茫茫,青山蒼蒼,她心裏愈加澄淨,往事漸漸地煙消雲散,隻是眼裏卻仿佛蒙上了一層迷霧,她總還有些什麽東西沒有看清。

    賈琰見她不坐,自己抽了手帕便坐了下去,懶懶散散將腿也搭上來,後背靠在亭柱上,仰頭笑著問她:“你不累嗎?”

    林黛玉還是不看他,也不說話。

    賈琰終於意識到了有點不對勁。

    從他們出來到現在,她好像,還沒搭理過他。

    她不是個話多的女孩子,他也就沒在意,隻是一直一言不發,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了,這是怎麽迴事。

    賈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問道:“你心情不好?還是我哪裏得罪你了?”

    林黛玉道:“向也重門深閨,噙筆暗思,亦可日綴千文。今登斯山之鬱律,臨煙景之清麗,情既沛於胸,而詞難達於外。”

    又歎:“何須吾拙筆,山中自有詩。”

    他聽見她如此說,以為她隻是心生感慨,心下鬆了一口氣,誰知林黛玉說完這句,就將袖子一下扯了迴來,走到另一邊背對著他,自己拿了手帕墊上,然後坐下。

    這是告訴他,她不是心情不好,隻是她不想搭理他。

    賈琰起身走到她麵前,見少女眉目宛然,麵色平靜,笑道:“真是我得罪你了?”

    林黛玉終於瞥了他一眼,不過很快就收了迴去,她道:“隻有我得罪你的,哪有你得罪我的道理?”說罷將手搭在美人靠上,轉頭過去看風景。

    賈琰迴想了一下,前日的時候還好好的,那就是昨日,昨日他迴來的太晚了,難道是因為這個?

    他坐在她旁邊,解釋道:“昨天晚上,我去了倚月樓,”說到這他看了一眼林黛玉的神色,他不知道古代女子對這種事情的接受度是多少,加上昨天迴來太晚了,索性就沒提,今早上他是不想提了,後見林黛玉沒問,也就真忘了,他趕忙加上一句,“是為了公事。”

    林黛玉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但她心思細膩,一看賈琰略緊張的神色,加上這個名字,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個什麽地方,她想說,“關我什麽事,”但這句話滾在舌尖繞了幾繞也沒說出來。

    她的心情驀然低沉下來,不是因為他去倚月樓這件事,而是她覺得自己似乎看清了那片迷霧背後掩藏的湖水漣漪,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又能說什麽,她將頭埋在臂彎處,不想掩飾自己內心的酸澀,他們已經是夫妻,她有了自己的家,可她卻好像又迴到了從前,一低頭便看到了自己惶惶無依的影子。

    “我,”賈琰頓了頓,他不想把程瓊兒的事告訴她,但是誰大半夜的跑這種地方辦公事,隻好幹巴巴的道,“我沒騙你,真的。”

    林黛玉肩膀微顫,好像將頭埋在自己的臂彎裏不出來,就不必再想這麽多的事。

    賈琰看見她這樣,心裏著急,也不管那麽多了,使了勁將她的頭硬抬起來。

    她的睫毛顫動,眼睛似深潭,濃重的霧氣壓了上來,她沒有哭泣,她不是悲傷,她是在害怕。

    他拉了她起來,將她抱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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