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琰拉了一把椅子在黛玉麵前坐下, 他問:“林姑娘, 你知道我是誰嗎?”

    林黛玉靠在紫鵑肩膀上,頭微轉了轉,還未說話就是一陣咳嗽, 紫鵑心疼的替她順著背, 急道:“三爺, 有什麽事等姑娘好了再說吧。”

    “三······哥哥, ”林黛玉聲音沙啞,每說一個字胸口都一喘一喘的,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來說話,她擠出了一個虛弱的笑,斷斷續續道:“在······梧州,你白救了我了······”

    “你認得我就行, ”賈琰望著她,迴憶道, “我記得第一次見你時, 你才這麽高,”他笑比劃了一下,“你見了我隻福禮, 並不說話,我們第一次有了衝突, 是因為我撞見了你為二哥哥哭, 落花你哭, 流水你也哭, 燕子飛了你都要哭,我還笑話過你是愛哭鬼,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遇到這麽大的事,你竟然不哭了。”

    林黛玉恍惚笑道:“三哥哥曾寫了個話本,我看了,”她蹙了蹙眉想了想,笑念,“是我誤信了他誓盟深,到頭來,鏡花水月全虛妄,說什麽······生生世世無拋漾,哪知道半路裏,咳咳咳”還未說完便咳起來。

    “別說了,姑娘!”紫鵑聽的掉下淚來,這段時間姑娘沒哭,她倒是哭個不停,恨不得所有的罪都能替她受了。

    林黛玉不念了,她笑了笑,感慨道:“人大了,什麽都變了,往事······俱散······我心裏倒覺得鬆快,不想哭了,這一遭······好歹是到了頭了。”

    賈琰沒有接她的話,仍然自顧自的道:“我笑話了你,覺得不好意思,送給了你一方硯台,不是送,應該是物歸原主,那是有名的苴卻硯,存墨不腐,珍貴非常,然而更珍貴的,是一位父親的拳拳愛女之心。”

    “福壽榮嘉,敏麗彌堅。林姑娘可否做到了?做到了哪一點?”

    林黛玉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麵上顯出淒絕悲戚之色。

    紫鵑將黛玉摟緊了些,泣道:“三爺何必再說這戳人心窩的話?但凡有一點法子,姑娘何至於這樣?”死了不甘心,可是活著,眼睜睜的瞧著璧人成雙嗎?

    從外麵走進來一個小小的身影,是暖樹,見黛玉發抖,她先抱了一床被子裹在她身上,又跑到桌子旁倒水喂給黛玉。

    賈琰看見黛玉這般反應,倒是鬆了口氣,有傷心總比沒反應強,他從桌子上把自己拎的那個長形盒子托到手上,道:“這裏麵是你父親母親的牌位,林家祠堂在地動時毀掉了,牌位自然也沒了,這是我在京城另找人做的,林姑娘,太醫說你心有死結,可什麽事能大的過父母?”

    “你是林家唯一的骨血,你若去了,這個世界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們,他們的牌位無人安置,他們的墳前無人祭奠,東風散無根,清明生孤鬼,林姑娘,你可忍心?”

    林黛玉悲戚之色更甚,嘴唇哆嗦,總算有一絲動容。

    賈琰將暖樹推到黛玉前麵,抬手指了她一下:“誰的人生都不是順遂的,她才六歲,她的父親得罪了一個衙役的弟弟,被人活活打死了,她的母親在地動時為了救她也死了,並且她母親的屍首是我埋的,我都不記得埋在了哪裏。她得了天花,和她一同得天花的人隻剩了她一個,林姑娘,你如此喜歡她,見了她一麵就堅決的把她帶迴來,恐怕不單是可憐她吧。”

    林黛玉伸出一隻手,暖樹就乖巧的上前拉住了她。

    林黛玉的心仿佛被錦被上的紋路勾住了,一圈一圈的纏住,繞不開躲不過離不了,她拚命的掙紮的,可惜沒有生路,她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問:“你叫什麽?”

    小姑娘來了後一直沉默不語,可這次,她卻很快開了口。

    “時維陽春,幸得相逢,卿猶勾萌之始發,蘊無窮而新造化。願此後雖寒風而難摧,縱朔雪而不凋。屹立冬夏,經久幸福。”

    小姑娘清苦人家出身,沒有讀過書也不識字,可她卻將這段話一字不落的記了下來,她抬頭看向黛玉,認真道:“姑娘,我叫暖樹,這是你給起的名字。”

    林黛玉猛然將她抱在懷裏,豆大的眼淚一顆一顆又掉下來。

    紫鵑忙給她順背,林黛玉大喜大悲,又結連好多天不曾好好進食,倒是不會吐,而且,這一哭,悶在心底的鬱氣也散開了些,也不咳不喘了,就是虛弱無力,沒哭了一會兒便要沉沉睡去。

    紫鵑趕忙端了一碗白粥,想讓她在清醒的時候吃點東西,林黛玉搖了搖頭,紫鵑歎氣,看了看天色,示意賈琰離開。

    如果有時間,賈琰也不想這麽快的談這件事,可好不容易激起林黛玉的脾氣性子,讓她再一睡,他真怕她又睡迴去了。

    於是他清咳了一聲,林黛玉硬撐著眼皮看他,勉力問道:“三哥哥,你還有什麽事就一起說了吧。”

    賈琰抿了下嘴,小心措辭:“林姑娘,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頓了頓,還是認真的看向她,“明年清明的時候,我再陪你一起去祭拜你父親母親吧。”

    紫鵑聽到這句話,愣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張開的嘴半天沒合上。

    這,這這這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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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倒是沒多驚訝,她甚至在賈琰說出口的那一刻就輕笑了笑,她將頭倚在弦絲雕牙的床橫上,微微側著臉看向他,笑道:“如果我有力氣,我是要把你當成登徒子來打的。”

    賈琰不語。

    林黛玉垂眸,她用細指劃拉著帳子上的穗子,想起賈母帶著劉姥姥來這裏那迴,賈母說她這瀟湘館都是綠色的便重了影兒,但知她喜青色,便讓鳳姐將那軟煙羅拿出來,鬆綠色的做了帳子,銀紅的“霞影紗”糊了窗屜,遠遠的看去,像煙霧一樣。

    “是外祖母的意思?”林黛玉將手放下,臉色似哭似笑,似喜似悲。

    “有老太太的意思,也有我的意思。”

    “三哥哥,”林黛玉沉默了半晌,不知想了些什麽,她的眼神飄渺,“你不必如此。”

    紫鵑側著臉,給暖樹使了個眼色,暖樹沒看懂,隻疑惑的看著她,紫鵑挫敗,小心的拎了暖樹的衣領,躡手躡腳的將她扯了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紫鵑先把門合上,後來又開開,最後又合上,也沒合全,留了過人的一道寬度。

    看到這一幕,賈琰突然覺得這一天的沉重心情放鬆了下來,剛剛坐在這裏,他一直在想,他為什麽會答應老太太,他確信自己並沒有對林黛玉有戀人方麵的好感,但要僅僅是憐憫,好像也不是。但現在他又覺得,原因並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總歸是他做出了承諾,那麽重要的就是結果。

    他在椅子上調整了一下坐姿,脊背不再端的那麽直,微微靠在了後麵的椅背上,略有鄭重。

    “我不是一個會拿自己親事做兒戲的人。我是答應了老太太,但最終做決定的還是我自己。”

    林黛玉這下真的驚訝了,她到底是個未出閣的閨秀,有著本能的羞澀,即使不喜歡他,聽到他這樣說,蒼白的臉頰上暈了一染紅霞,她將頭扭過去,不知道怎麽迴應。

    賈琰道:“我不會要求你如何,這樁親事,亦非你所願,所以成親後,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你願意釋懷也好,不願意釋懷也罷,人生很長,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來做下一個決定。”

    “但我希望你釋懷,過去的情誼再好,也已經過去,無論是作為表親,還是夫妻,我都希望你幸福,希望你還是那個,會為了一隻燕子築巢,會為了它飛迴來而欣喜雀躍的姑娘。”

    林黛玉品度著他的意思,心頭顫動。

    賈琰不覺得這話如何,但林黛玉卻是從未聽到過如此直白的話,她一直都知道這個三哥哥是個隨性的人,但卻不知道他可以隨性到如此地步。

    這些話,坦誠而真心,他如此想,便如此說,他覺得自然而然,本應如此,可林黛玉卻知道,這些話有多麽的驚世駭俗,她覺得內心溫暖的同時,竟然還升起了一絲對他的羨慕。

    她忍不住問:“你,是為何?”

    賈琰看向她,眼光中有著沉沉黑影,他道:“我亦飄零久。”

    這話說的奇怪,他父母雙全,兄弟姐妹四全,雖是庶子,也是榮國府子孫,功名在身,仕途順利,怎麽看都不應該發出這樣的感慨,但林黛玉卻在一瞬後,輕輕的點頭“嗯”了一聲,什麽也沒問。

    黃昏時分,暮光透過銀紅的紗窗,投下斑駁的竹影,將兩個人的身影籠罩其中,明明如此靜謐,卻讓人覺得耳邊轟鳴,似乎萬物都有了聲音,花開的聲音,雪落的聲音,高山屹立的聲音,甚至是時光追著春風的聲音,讓一切都變得既模糊又清晰。

    賈琰叫了她一聲:“林姑娘。”

    林黛玉不再言語。

    賈琰站起來,他的身量修長,如鬆如柏,臉上的輪廓也愈加分明,墨色衣服上盤著的白鷳隨著他的起身飛擺,顯出一種內斂的力量,他望向林黛玉,神情專注而認真,聲音平緩而堅定:

    “三千世路何紛紛,卿尚未字我未婚。唯願茅簷青山下,烹茶聽雪共朝昏。”

    “我隻是想,我們可以互相依靠,彼此都不會太過冷清而顯得孤單,喻不論順逆,榮辱與共,有家可歸矣。”

    “我這麽說,你能接受嗎?”

    林黛玉仍然不語,她隻是伸手將帳子放下來,雙手抱膝,將臉埋在雙腿上,一動不動。

    片刻後賈琰走出屋外。

    紫鵑將小丫頭們都趕的遠遠的,隻自己站在門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見他出來,欲言又止。

    賈琰道:“重新端碗白粥,給你們姑娘送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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