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妃在編次《大觀園題詠》之後,忽想起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後,父親必敬謹封鎖,不叫人進去,遂下了一道諭,叫眾姐妹並寶玉都進去住,方不辜負此園。

    賈母聽了,又是另一番心思。

    賈寶玉銜玉而生,眾人言必大有來曆,賈母未嚐沒有這個想法,也曾寄希望於他,望他能再續賈家鼎盛,隻是這些年種種行徑看下來,寶玉怕是不能成事。

    賈母心如明鏡,唯有心中一歎,但終究喜他百般伶俐,心思良善,且酷似賈代善,仍對他愛若珍寶。隻是歇了旁的心思,隻盼他能安穩富貴一生。

    賈琰隻比寶玉小了半歲,不妨也叫他住進園去,許是寶玉能在讀書上受些影響,也未可知。

    薛寶釵選了蘅蕪苑,林黛玉選了瀟湘館,賈迎春選了輟錦樓,探春選了秋爽齋,惜春選了蓼風軒,李紈選了稻香村,寶玉則是怡紅院。

    最後才輪到賈琰,便選了“荻草廬。”

    賈母喜他知進退,吩咐鴛鴦給他拿裝置屋子的東西。

    荻草廬比綴錦樓還要往東,稍顯偏僻,周邊以假山環繞,將其跟內景隔開,進入假山通走數十丈,方豁然開朗,湖水深深,清風徐徐,水上走廊蜿蜒而至,待走過這一片走廊,才見琳宮合抱,綠柳周垂,頗有曲徑通幽之感。

    跟大觀園其他地方比,此處隻是設計的精巧,雖不見華麗繁盛,勝在自然清幽。

    房屋不過五六間,正堂上題著匾額:“荻蘆夜雪”。

    正是:

    門臨遠水荻花漾,蘆前小榭戀芙蓉。日暮斜陽空照影,紅燈一點醉玲瓏。

    賈琰仍跟原來一樣,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不是在家溫書,就是去錢木齋那聽他授課。現在他每月總共有二十兩的束脩,日子過的總不像原來那樣緊巴了。

    羊花進了大觀園卻好似遊魚進了水,幹完活就跑出去找別的小丫頭玩,迴來就跟賈琰講各個地方的八卦,每天嘰嘰喳喳快活的不得了。

    賈琰一直隻有磐月羊花兩個丫鬟,這本來是不合規矩的,邢夫人怕賈母罵她,本來要給他再撥兩個小丫鬟,但賈琰態度堅決,不肯再要,邢夫人也就隨他去了。

    他一向是自己照顧自己,磐月和羊花也就是打掃打掃院子,做做針線,跑腿去廚房領東西,故而不是很忙。

    “磐月,別忙活了,衣服又不要緊,你也出去玩吧。”

    磐月拿了個小杌子坐在門口,正在給賈琰做外穿的衣服,她嘴裏咬著線,搖頭道:“本來就我們兩個,我也去了,三爺要喝水怎麽辦?”

    賈琰失笑:“我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還不能自己倒杯水?”

    “那也不行,三爺體恤我們,就更加不能失了分寸。”磐月認真的說道:“三爺是主子,我是丫鬟。”

    賈琰以手闔目,仰天長歎:“罪過啊!”

    磐月低下了頭,去看手上的衣服,是最簡單不過的長袍款式,她隻會繡這個,還是在村裏跟她娘學的,這次她還往上添了柄曲劍,隻是繡的不好,有點歪。

    磐月又將自己的手翻過來看,才十五歲的小姑娘,因為從小幹農活,五指個個都是老繭,又黑又粗糙,她喃喃自語:“況且我這個難看樣子,出去也是丟三爺的麵子。”

    “什麽?”賈琰沒聽太清。

    “沒什麽,三爺看書吧。”磐月拾掇著小籮筐,起身拿著衣服就走了。

    賈琰摸了摸下巴,磐月這幾日,好像比較沉默啊。

    “琰哥兒,琰哥兒”賈環興衝衝的從院門外一路奔過來。

    衝進來又鬼鬼祟祟掩了門,貼到賈琰跟前,小臉跑的通紅,聲音興奮:“琰哥兒,你知不知道,寶玉要不行了。”

    賈琰皺眉:“什麽叫不行了?”

    賈環自覺跟賈琰是同病相憐同氣連枝的,因此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氣說來:“上次我拿燈油燙寶玉的眼睛,可巧讓他躲過去了,這次我姨娘請馬道婆做了法,滿府的人都說寶玉不行了哈哈······”還沒說完就見賈琰黑了臉,沉沉的盯著他,他不自覺頓了一下,疑惑的問:“琰哥兒,你不高興嗎?”

    “我有什麽可高興的?”賈琰冷笑:“高興寶玉要死?還是高興我有你這麽一個小小年紀卻心思歹毒謀害親兄的兄弟?”

    賈環萬萬沒料到他如此說,一下怔在當場,見賈琰抬腳出門,問道:“你做什麽去?”

    “自然是去拿下那馬道婆,否則讓我看著一個兄弟去死嗎?”賈琰語帶嘲諷。

    賈環反應過來後大怒,他一下子把脖子上的東西朝賈琰丟去,怒道:“你心思良善,我心思歹毒,你去且去,等著讓老爺打死我和姨娘吧!”

    賈環扔下的東西是一根骨哨,不過四厘米長,小巧粗陋,街市隨處可見,十幾文的小玩意,賈環寶貝似的整日掛在脖子上,蓋因這是賈琰親手做給他的。

    賈琰迴頭,見賈環惡狠狠地瞪著他,麵上仍是一派不服輸,隻不過微微顫抖的身形還是泄露了他的害怕。

    賈琰比賈環高了一個頭,他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道:“你說你知錯了,我就不去告訴老太太。”

    賈環還在強撐,吼道:“我沒錯!你去就去,我隻當自己看錯了人!”

    賈琰歎了口氣,迴身半蹲著,仍把那骨哨掛在他身上,握了握他的手,歎道:“你真覺得自己做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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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環到底是個十歲的孩子,見賈琰態度和緩下來,心神一鬆,也是害怕,一邊掉淚一邊道:“什麽對不對的我不知道,你不過是進了這大觀園,也覺得寶玉好,便不跟我好了。”

    賈環無人教導,他已經習慣把所有的不公都推到寶玉身上。

    賈琰拉了他的手坐在書桌邊,耐心跟他講道理:“環兒,你想要什麽東西,是要自己爭取的,而不是去搶別人的,這府上嫡庶有差,故而我們被人輕賤,但若因人之賤己,而羞,而忿,而恨,而妒,處心積慮以求報複,而忘自己已入於下流不堪之地,這便是自輕自賤。”

    “即使沒有寶玉,也有璉二哥哥,你要一個一個報複迴去嗎?你自小也讀孔孟之道,也知明辨是非,我問你,謀害親兄是你的立身之道嗎?”

    賈環呐呐:“我努力也沒有用,我的文章比寶玉好,老太太老爺還是不喜歡我。”

    “環兒,老天爺是公平的,你隻看到了寶玉生於錦繡,卻忽視了他被嬌養的不諳世事,你遭遇不公,卻也砥礪了心誌,古人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榮國府也不是參天大樹,你若胸有丘壑,又有何懼?”

    “況且男子漢大丈夫立身在世,不說有鴻鵠之誌,但難道你就隻看得到這榮國府嗎?秋雨雲霞,北風和雁,濤戈壁壘,大漠黃沙,我們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嗎?天地之大,身可能還有身不得已,但若連心也隻囿於一府一宅,豈不可惜?”

    暮光微斜,從窗榭上灑下來,將書桌旁的少年映襯的溫潤如玉,流光溢彩。

    賈環低著頭不說話。

    半晌後,他才道:“我迴去就跟姨娘說,讓她把那害人的法子撤了。”說完就跑了出去。

    趙姨娘拿了一剪子,在恨恨的絞著帕子:“哪裏來的跛足道人,我看是黑了心爛了眼,下流扒裏滾出來,一濺一坑的賊心勢力玩意,”見到賈環迴來,又忙將他摟在懷裏,跟他講:“那寶玉也是好運,竟又讓他逃過去了,我兒別慌,姨娘再想個別的法子,來日方長,這榮國府遲早是你的。”

    聽到寶玉的名字,賈環不像之前一樣心有不忿,他一把推開趙姨娘,平靜的道:“姨娘,寶玉跟我們有什麽關係,你以後都把你那些法子收了吧。”

    賈環年紀尚小,賈琰說的一些話,他不甚明白,他隻是在賈琰的話中找到了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出府!

    他從來沒想過出府!

    以前他的心裏總是想著寶玉有什麽,他又有什麽,要想過的好,必須得把寶玉除了,現在他卻覺得,爭那些衣服鞋子有什麽意思,看琰哥兒向往的目光,府外肯定有另一番天地,隻要他能出府,就可以擺脫這裏的一切。

    而且他還能成為像書裏一樣給說的君子,而不是日日怨恨,成為謀殺親兄的小人。

    賈環拿起筆,寫下了入學時先生教給他說的話:

    “行身正,不越軌,不妄行,可進可退。

    走正道,戒嬌奢,戒貪念,有始有終。”

    賈琰這裏,至羊花迴來報告說寶玉確實好了,才放下了心,又想起賈母讓他和寶玉多親近親近的話,賈琰決定等不忙了去怡紅院走個過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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