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站在廊柱下,我吃餅的間隙,她就從衣襟裏取出一塊巴掌大的圓銅鏡照看一下自己,我正心裏嘀咕她是個出家人還這麽愛臭美?她卻又嘆一口氣把鏡子揣迴懷裏。我看那鏡子鏤刻精美,隱約還點綴寶石的樣子,不由得贊道:“鏡子真漂亮。”


    她聽我的話愣了愣,手按在藏鏡子的衣襟上:“這……是他留給我的鏡子,但寺裏募集銅器正在鑄鍾,我會把它一起融到銅鍾裏,待銅鍾鑄成,敲響的聲音,望他能聽得見,就循著這鍾聲迴來了。”


    “嚇?”我腦子裏一下沒轉過彎來:“他?”


    但女人說完已經轉過身去:“廟裏的碑林在鑿佛像,我要去看看,你若有興趣也可以來。”


    * * *


    碑林一側的空地,果然有好幾位工匠在那圍著數十方人形大石在敲敲打打。


    我隨著女人走到其中一尊已經完工的地藏王菩薩像,她駐足看那工匠在石像蓮花座下邊角的位置敲鑿一串字:掃灑居士播盃氏善月曉——


    “誒?”我不無驚訝地指著那字,女人淡淡解釋道:“這是用我進寺裏時脫下的衣服首飾做的供養所造,工匠們會鑿上供養人的名字,播盃月曉就是我俗家時候的名字,但師傅說我紅塵俗念未斷,不肯為我受戒,叫我作為居士帶髮修行幾年再說,所以我不能用釋家的名號,隻用一個‘善’便是。”


    “噢。”但我心裏疑惑的是這個女人的名字,居然跟我重名,即便姓氏不一樣,但來到這古怪的夏國,這種巧合還是給人很異樣的感覺。


    ‘咻—’沙色的風夾著寒意的微紅色,逐漸熙熙融融地散落下來,工匠們看天色一邊加快速度,我用手摸臉,抹幾下看手指上也粘著仿佛血似的紅,迴頭朝女人問道:“怎麽是紅色的?”


    女人搖搖頭,但慢慢好像又想到什麽,嘴角有些笑意:“這春天的紅雪啊……過去老人們說也許是胭脂山飄過來的吧,傳說胭脂山的草木都是紅色的,折開流出的紅汁可以做胭脂,有人用那裏的果實釀酒,也是鮮紅的,但我沒去過……當初他倒是說過,成婚後就帶我去胭脂山的。”


    “他?他是你的親人?哦不,是你的愛人?”我終於醒過味來:“難道你後來沒有跟他成婚?你來這……”後半句沒說出口,我已感覺自己太冒失了,這樣的話擺明是戳人家痛處麽!


    女人的神情果然黯淡下去,天上落下的紅雪越來越大了,她引著我無聲地迴到廊廡下,我跟在後麵看她修長的身影,衣袂兩袖仿佛都拖長著淡淡哀愁,我忽然好奇她究竟已等待過幾個春秋?


    叮鈴叮鈴’遠處塔上銅質風鈴仿佛亙古以來都在流傳,不經意間又抬頭望見那沙色遮蔽的天,恍惚的風蹙著硃砂一點的陽,漸漸氤散出來那光,暖不到一點心上,沒來由地感覺一陣寒意,我雙臂抱起肩彷徨無助:“黨項人……遼國……我現在究竟是身處何地啊?”


    “你既不知自己身處何地,又為何會來到這裏?”想是方才我的話不知不覺說出口,讓這女人聽到了,她用疑惑的眼神看我,但默一默,她又不追問了,我想找個話題岔開尷尬的氣氛:“這偌大的寺廟怎麽沒看見幾個出家人?”


    “今天寺裏要將募集的銅器煮銅水鑄鍾,師傅們都去做最後的清點,並且誦經、祈福。”女人走著走著,腳步不自覺又停下來,倚在廊柱下從衣襟裏拿出銅鏡照看自己的臉,那雙眼眶泛紅,我心想難怪師傅不收你出家呢,壓根還忘不了紅塵事嘛,但想了想,口上還是勸道:“這是他留給你的,若捨不得就別把鏡子拿去鑄鍾了?”


    女人雙手婆娑著銅鏡,按捺不住的淚水順著臉龐流下:“我確實斷不了對他的想念,可好歹生見人死見要屍……他是黨項男人中最威猛的戰士,‘腸流出,纏於腰,肚已穿,以草塞……肝雖墜,未曾倒,箭已盡,不會降。’是他經常說的話,戰場上他絕不會退縮的,那是黨項戰士的歸宿……”說到這裏,她順著廊柱悲慟在地,我趕緊俯身去扶她,卻不知該怎麽安慰:“你、你們黨項人都那麽絕烈麽?唉,這、那……”


    ‘忽—忽—’外麵的風聲陡然增盛,似乎也感染了這苦情,烏色長雲拉來一幕暗網,將大地遮蔽在一片北風的幽寂,讓人不禁打從心底惶恐起來,這天地就像染血的瞳孔,也要閉上了嗎?


    * * *


    這裏是哪裏?這裏如果不屬於現世,那會是在過去多少百年前?哪一段時空中的人事過往?


    暮春紅血,荒野沙漠,瞬息翻湧間,好像歲月的年輪爬上人們的眉間,塗出一道道的淒涼;新鬼哭罷舊鬼哭,日落月升,照不清沙場還有幾堆骨……


    我聽到僧侶們向佛菩薩、長生天和賀蘭山神們祈禱,忽然有些錯覺,似乎此情此景很熟悉,仿佛許久之前就曾見過,梵塔悠長的鈴聲牽引我的神思飄得四處都是,同行的女人說:“鑄鍾的工匠本就是僧人,他來自涼州,前不久為那裏的土佛寺鑄造好一尊曠世巋巍的銅佛,鑄成之日天空傳來天籟一般的鍾聲,於是他心有所悟,循著腦海中聽到鍾聲的方向來到黑水城,他要在這裏鑄造一座大鍾,鍾成之時,希求可以超度八方尋不著家鄉和親人的魂靈。”


    夜色過早來臨,煉場內的空氣卻異常酷熱,白刀似的月彎在枝頭,那位鑄鍾的匠僧站在高爐邊的台上雙手合什,對著沸騰的銅水已念誦許久聽不懂的經文,可台下他的弟子們都默默地哭作一地,據說,鑄成大鍾必須要有人的骨肉精血方能成功,不然即便鍾成亦不能發出超度十方三界的洪大之聲。


    僧人們捧出血色的水酒,女人將其中一碗遞到我手裏:“喝吧,這是我跟你說過的胭脂酒,正是那位師傅從胭脂山帶來的醞釀,喝完這一碗,就是送他上路。”


    “那位師傅真的要……”我接過滿碗的紅,似有滿腔想說的話,女人則將自己那一碗舉至眉間,朝向高爐:“他是捨身為那些塗炭的生靈。”然後一飲而盡。


    那位僧人跳下高爐一剎那,我不敢看,喝下的胭脂酒如火在我胸口裏熊熊灼燒;外麵的風很大,我閉上雙眼但願自己就此睡去,可腦海中聽到一條長河般流淌過來又遠去的聲音,有許多張臉、許多個身影,似乎都很熟悉,卻又都不認得,聽見嘈雜或寧靜的話語,好像在安慰、催促、並且咒罵,還有無數五彩的衣裳,隨那波浪浮沉消逝……


    終於,數位僧人滿頭大汗搖下藤繩槓桿,銅水已被傾倒入造好型的地坑裏,據說午夜時分即可成型。


    * * *


    西風、還是北風?交纏唿嘯了好久好久,空氣裏仍殘留的土腥氣和火爐殘留下的溫度,已是午夜時分。


    僧人們圍攏在煉場中沒有停止過經誦,終於有人按照殉身匠僧的囑咐,跪伏著去察看鑄模,良久發出顫抖的歡唿:“成、成了!鑄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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