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經過戰亂,新朝建立不過幾年,陸丞相便建起收藏天下典籍的文瀾閣,又修訂五經為天下讀書人之範本,如果不是他折節下士,廣納諫言,如何能取得如此之成就呢。所以丞相也許還真會認真想一想叔父的勸諫,送膠東王早日離開京城呢。


    而且丞相知道膠東王“聰慧”的實情,應該能更加理解諫言吧。


    素波便也舉雙手讚成了。


    徐叔父的這份諫書寫了三天,修改了不下十次。


    素波讀時果真覺得真是一篇好文章,“‘膠東王天皇貴胄,聰穎出眾,然過目成誦、刻竹印經,亦不過小慧,非朝堂之才,宜遵律令,出就藩地……’叔父,你真有文采,而且道理說得非常透徹,我們諫言真是為了膠東王好。”


    徐叔父自己也滿意,撫須道:“我勸諫丞相,固然有一已之私心,可更是為了膠東王長久計,你看我接著這樣寫的,‘昔左師觸龍說趙太後,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丞相之愛膠東王,亦如趙太後之愛長安君,尊膠東王之位,誇末技之智,非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膠東王何以立於朝中?不如請旨就之藩地,成就天家父子兄弟之義。’盡是肺腑之言。”


    又道:“你可知左師說趙太後故事?”又要為素波講解了一番。


    對於中學課本裏的這一段故事,素波印象還是蠻深的,那時所有的古文老師是要求背誦的,現在她試著再背一遍,竟然背得還很流利。


    “不錯,不錯。”徐叔父點頭讚許,“素波也算是才女了,今天在禦前也應對也很得體,隻是禮儀,我再教教你。”


    素波也有點小得意,自己畢竟是經過了十幾年正規教育的啊,雖然到了這裏也顯不出什麽,但是底蘊還是有的!


    而且,她覺得,“不用學了吧,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皇上了。”


    “還是要學的,”徐叔父卻道:“先前我們就是這樣想的,但你竟還是在禦前露了麵。以後的事誰又知道呢?”


    對於全麵提高素波的水平,叔父是不遺餘力的,他既然想到了,便起身教導她,“雙手向前舉起,平放在額前,此處男子為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女子為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交疊;躬身稽首,再頓首四拜,方能成禮。”


    “至於在禦前及長者麵前,無處不需小心,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德,色容莊,”叔父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一事又道:“你身為女兒身,千萬不能到別人家窗下偷看,最為失禮,隻此一項,便同於下賤!”


    叔父是在說月姐兒。原來此時並無玻璃窗,冬日裏窗子用紙糊上,到了夏日便去掉窗紙,富貴人家改用輕紗糊窗,至於尋常人家便什麽也不用。又因此時房舍中皆無窗簾,每到夏日自窗外向內看便一覽無餘,確實是很不道德的事,但在此時,尤為人不齒。


    素波聽了叔父諄諄教導,卻再不似過去在家裏聽父母批評時的逆反,她如今明白了,長輩們果真是為了自己好的,因此不住地點頭,“我記住了,叔父。”


    徐寧終沒有想到曲月其實沒有撒謊,而是自家乖巧可愛的侄女騙了人。因此他一直都滿懷正義,底氣十足地將諫書抄好,再按規矩折好,“我明日便送至丞相處。”


    以素波的文學修養水平,能看出叔父的諫書很不錯,比起她上學時讀的那些古文並不差,但再多的她亦分辨不出了。而且她想著,叔父固然為陸丞相為膠東王進諫,但是丞相卻未必能有空兒讀,就是讀了也未必能放在心上,他們隻不過是為相府為自己盡了一份心而已。


    可是她再沒想到這篇諫書竟然出色到讓丞相親自來拜謝的程度。


    是的,陸丞相就是這樣禮賢下士,他看到諫書後深以為然,立即來到了徐家小院,叩門向徐先生請教。


    素波是半夜裏被驚醒了,先是嚇了一跳,她到了這世上,受的驚嚇也不算少了,水災,逃難,遇到鄧太尉的手下要買她為奴,膠東王鬧了幾迴,被皇上當麵詢問,看著曲家父女從眼前消失……她膽子並不大,每一次都很害怕。


    好在,這一次隻不過是一場虛驚。


    隻是這大半夜的,大家正睡得香呢,陸丞相就帶著一大群人來了,又將自己嚇了,素波還真不大開心。


    但想到丞相大人日理萬機,不可能像自己一樣早早睡了,半夜裏讀到叔父的諫言,便激動得跑過來,素波也就原諒他了,雖然她不想原諒也不行。


    素波眼看著花白胡子的陸丞相在叔父麵前深深地行了一禮,叔父還禮,兩人相對而坐,莊重而嚴肅,她馬上壓住就要打出來的一個哈欠,這樣感動人心的場景,並不適合打哈欠的。


    “老夫愚昧,幸先生教我。”


    “鄉野村夫,冒死上書,乃盼丞相為膠東王長久計,既利於江山社稷,亦利於百姓。”


    第23章 更深露重


    素波聽著陸丞相與叔父的談話,再一個哈欠湧了上來,趕緊再壓下,又悄悄去看許衍,他竟然也跟著丞相來了,素波很是奇怪,他不是一直陪著膠東王的嗎?


    許衍感到素波的目光,轉過頭來向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似乎在示意她稍安勿燥,然後便垂下頭去聽丞相與叔父談話。


    素波心思卻飄忽起來,自許衍生病到現在又有一個多月了,中間雖然在宴會上見了一麵,但是相距甚遠,話沒說上一句,就是眼神也沒能傳上一個。現在她卻有滿腹的話要對他說,於是悄悄地從屋子的邊緣悄悄地走了出去。


    丞相雖然是夤夜來訪,但跟隨的人卻不少,素波被叫醒後隻打開門,其餘的事情都有人替她做了:屋子裏安放了幾支粗大的蠟燭,炭爐被重新燃了起來,茶香飄了出來,她在房內也是多餘的。


    沒想到徐家小院裏亦站著十來個從人,悄無聲息,黑色的影子一動不動,素波覺得自己是主人,不好不招唿一下,歉然地道:“房舍窄小,那邊倒是有一個小榻,可以坐著歇一歇。”


    沒有人理她。


    素波便也不管了,她反正盡了地主之誼,問心無愧了。又向外走,一直走到了這排房舍外麵的一株柳樹下,靜靜地站住。


    許衍果然很快過來了,到了跟前低聲問:“那天你嚇壞了吧?”


    素波很想否認,可是再想到當時她的恐懼和表現,卻根本否認不了,便道:“後來就不怕了。”


    “以後我再也不讓你見到他了。”


    素波知道這個他是誰,趕緊點頭,“我也再不想見了。”


    “我還沒謝謝你每天給我送的粥菜呢,”許衍輕輕地笑了起來,“也許沒有那些飯菜,我就活不過來了。”


    還真是誇張了,文瀾閣裏又不是沒有吃的,沒有自己送的飯菜,許衍還能餓死不成?


    但是素波聽了還是非常高興,笑了一笑卻又擔心起來,還是那天在宴會上,素波就注意到了許衍比先前瘦多了,方才在叔父屋內再看,更覺得他形消骨立,臉上的棱角越發分明,“我看著你還很清瘦,麵色也差,是不是沒有完全恢複呢?”


    “人們不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嗎?胃腸不好,隻能慢慢養了。”許衍笑著,一雙眼睛卻更加神采奕奕,“但我現在精神已經恢複如初,就連陸相議事也時常帶著我。”


    “你呀,就是太拚命了,”素波想到許衍上一次生病的原故,“之所以病成了這樣,不就是因為你一味地逞強才由小病到大病的嗎?”


    當然不是的。


    可是許衍卻不能說出來,便笑著搖頭道:“以後我會好好調養。”又問:“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吧?”


    素波是有事,幾天前在丞相府的大殿裏,她當時毫不猶豫地反駁了曲先生和月姐兒,可是迴來後,每天夜裏都會做惡夢,夢到曲先生和月姐兒。


    在夢中,他們或是在殿上責問膠東王,或是對自己哭訴,求自己說出實情,或是痛罵自己害了他們……


    每到這時,素波便會嚇醒,她雖然總覺得自己兩世為人有了許多見識,但其實前世的她一直在象牙塔中生活,到了這裏,雖然經曆了水災和逃難,但終是有叔父的庇護,就是在最難的時候也能危為安順利地進了相府,重新躲進了溫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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