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臣在月色裏打量著這個人,他已經幾十日沒見了,明早她醒來一走,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相見。以前日日見到沒有覺得,等突然有一日這麽長久的見不到,也不知道何時見到,他內心的焦灼感仿佛是火一樣,就燒得他坐立難安。於是告了病假來了邊境,披星戴月趕過來,就想用最快的方式,見到她。


    等見著了,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像一個少年人,如此忐忑青澀。


    可他兩輩子加起來,都已經四十歲的年紀了,可是他卻覺得,在這份感情上,他比少年時並沒有什麽不同,一樣患得患失,一樣執著不安。如果有什麽區別,可能隻是在於,他比少年時,更能忍耐,更能等待。


    如果是他當年……


    早就把桓衡暗殺了吧。


    謝子臣歎息了一口氣,心裏一陣酸楚,覺得怎麽就喜歡上這麽一個人,風流浪蕩,不識冷暖。


    這樣的酸楚讓他忍不住伸出了手,感覺麵前人立刻就要消失在眼前。他將她一把撈在了懷裏,穿著衣服不覺得,脫了外袍在床上,兩個人靠在一起,謝子臣便明顯察覺來,兩年過去,兩個人身形差距越發大了。蔚嵐骨頭纖細,身形修長,而他則明顯比她要魁梧得多,她被他死死抱在懷裏,腿纏在她的腿上,竟感覺抱的不是一個十七歲少年,而是一個小姑娘一般。


    他立刻便有了反應,不由得紅了臉,覺得這事兒對於自己,真是又折磨又甜蜜。他稍微躬了身子,不讓身體觸碰到她,怕她察覺,卻還是忍不住用上半身貼住了她,沉她熟睡時,在她額頭吻了吻。


    蔚嵐實在是累了。


    房間裏點了安眠香,而且她又知道謝子臣在身邊。不知道為什麽,隻要想到謝子臣在身邊,她就覺得格外安心,於是睡得十分深沉。謝子臣低頭看著月光下人毫無所知的睡容,一時竟是忍不住笑了。


    笑容裏有那麽幾分酸苦。


    “阿嵐啊……”他低聲歎息,在她唇上碰了碰,終於是躺了下去,抱著她,用一個極其占有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蔚嵐醒過來的時候,謝子臣少有的在她之後起床。


    她發現對方正死死抱著她睡得深沉,身後有東西頂著她,她不由得腦中空白了一下,愣了愣。


    以前在讀書的時候,她與謝子臣同榻,常常醒過來便是這樣的場景,她倒也是習慣的。但從未有過這種狀態,讓蔚嵐心裏不由得慌了神。她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


    這種情況下,她算不算玷汙了謝子臣的清白?她要不要為謝子臣負責?可是她還沒確定自己喜不喜歡謝子臣,就這樣是不是很不負責?


    她腦子裏各種聲音亂七八糟的,讓她一時心虛不已,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從床裏往外爬去,這大概是她一生中柔韌性練得最好的時候,她實在太怕驚擾謝子臣,幾乎是用指頭撐著自己的身體,從謝子臣上橫跨了過去,然後撿起了自己睡前放著的衣裳,匆匆跑了出去。


    等她出去後,謝子臣慢慢睜開眼睛,竟是忍不住低笑出聲來。


    謝銅看見蔚嵐出去後,便推門進了房間,便聽見自家公子清泉落石一般的笑聲,謝銅不由得道:“公子?”


    謝子臣坐起身來,抬頭看向謝銅,有些無奈揮揮手道:“讓人伺候魏世子梳洗罷。”


    “嗯……好,”謝銅觀察著謝子臣,他很少見到謝子臣這種喜怒形於色的樣子,不由得道:“公子,你沒事吧?”


    “沒事。”謝子臣收斂了笑聲,眼裏卻還是藏不住的笑意:“隻是覺得有個人,實在是可愛而已。”


    蔚嵐艱難爬了出來後,在隔壁隨意找了個房間換好了衣服,整理了一下心情,終於迴了房裏。謝子臣已經收拾好了,坐在案牘上看書,見她進來,頭也不抬,仿佛早晨的尷尬什麽都沒發生一般。


    也對,他都睡著,又知道發生了什麽?


    蔚嵐心中的尷尬少了很多,舒了口氣。謝子臣聽得聲響,翻了一頁書,淡道:“要走了?”


    “嗯。”蔚嵐笑著點頭:“這就向子臣告辭了。”


    “湧過早膳再走吧。”


    “不了,”蔚嵐笑道:“再晚些,我就趕不上了。”


    “已經準備好了。”下人端著早餐魚貫而入,謝子臣淡道:“先吃了吧,總不能不吃飯。”


    蔚嵐看著放好的膳食,也開不了口拒絕,便坐到謝子臣對麵,匆匆掃了幾口後,便道:“謝子臣款待,在下……”


    “飯後直接騎馬趕路不好,你再歇息一下吧。”


    謝子臣垂眸看著麵前的小菜,仿佛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而不是挽留。蔚嵐苦笑了一下,直接道:“子臣不想我走?”


    謝子臣頓了頓,蔚嵐以為他會否認,正要說什麽,卻就聽對方道:“是。”


    蔚嵐微微一愣,不像幾十日不見,謝子臣卻是坦承得多了。謝子臣抬眼看她,美眸裏倒映著她的模樣,蔚嵐晃了晃神,才從對方的容貌中驚醒,有些尷尬道:“子臣,莫在如此勾引我了。”


    說著,她擺了擺手,用袖掩麵,仿佛是怕看到對方一般道:“在下已經決定痛改前非,不再當個浪子,還望子臣饒恕則個。”


    謝子臣頓住了夾菜的手,捏緊了筷子,壓抑著自己突如其來的怒氣,慢慢道:“因為桓衡?”


    說到這個名字,蔚嵐也愣住了,方才玩鬧的心情一掃而空,同這個名字伴隨而來的還有一個名字,唐莫。


    謝子臣在,總能讓她不去迴想這個名字,可是當他提起桓衡,這個名字就像毒蛇一樣,咬上她的內心。


    蔚嵐的沉默讓謝子臣察覺到不對,他一把拉下她的手,皺眉道:“怎麽了?發生了什麽?”


    蔚嵐沒有說話,她轉頭看向北方,歎息道:“子臣,我得走了。”


    “說清楚。”謝子臣握著她的手腕,心中閃過許多信息,卻是不知道哪一條讓蔚嵐成了這樣子。蔚嵐笑了笑,拂開他道:“不玩鬧了,戰事吃緊,我且先去了。”


    “戰事有這麽緊嗎?”


    謝子臣冷冷瞧著他:“桓衡在那裏,你一日不在幽州就亂了?糧草我派人護送著過去了,你這麽急迫,到底有什麽不放心的?”


    “阿衡向來粗心,我不在,不放心。”蔚嵐眼裏全是溫柔,她提及桓衡,從來就是這樣,隻是這一次,不知道怎麽的,眼裏就帶了幾分酸澀。


    謝子臣聽到這樣的話,一時僵住了身子。


    再如何能忍耐,再如何告訴自己要隱忍,再如何告訴自己要徐徐圖謀,可是他始終有如此高傲的內心。


    容不得感情有半分分享,也容不得感情被不屑對待。


    可他沒有辦法,這個人一巴掌一巴掌抽在他臉上,讓他憤怒得就算想要殺了這個人,卻也沒有任何下手的勇氣。


    他沒有說話,蔚嵐行了個禮,便轉身離開。等人走遠了,謝銅迴來收拾東西,看見謝子臣坐在原地,氣壓低得可以製冷,謝銅不由得勸道:“公子,生氣別憋著,憋壞了自己。”


    “我沒生氣。”


    謝子臣麵上一派淡定。說完後,他便轉身離開。


    等到下午,華州刺史謝靈找到謝銅,將一個單子交給謝銅道:“你迴去後將這個單子交給我二哥,這是他兒子在我這裏練劍劈壞的東西,讓他記得照價賠我。”


    “哈?”謝銅愣了愣,拿單子掃了一眼後,立刻去了謝子臣一貫練劍的院子,隔老遠就看見他家公子劍氣如虹,身邊全是碎石。


    謝銅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


    這叫不生氣?!!


    這他媽叫不生氣?!!


    你有種生氣,就有種去華州劈了桓衡啊!!


    這些話他憋在了心裏,可他什麽都不能說。他隻是個小小的侍衛兼書童兼傭人,他要真的敢說這些,謝子臣怕是下一個就劈死他。


    謝子臣氣勢洶洶連著劍的時候,蔚嵐已經追上了護送糧草的隊伍。她還有兩日就到達屠蘇城,而這時候桓衡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桓鬆已經被送往了藥王穀,他臨危受命成了主帥,然而除了桓家嫡係的人,其他人幾乎都使喚不動。桓衡坐在元帥府裏,看著身邊的唐南樓,冷聲道:“我讓你去白城,你是當耳旁風嗎?這已經是第幾日了,為什麽十三營還不走?”


    “元帥,”唐南樓露出無奈的表情道:“不是十三營不走,隻是最近食物不幹淨,整個軍營都上吐下瀉,根本走不了!”


    “放你娘的狗屁!”桓衡猛地站起來,怒喝出聲來:“就你們十三營上吐下瀉,就你們十三營有病,同樣都是吃東西,其他營怎麽沒病?!”


    “那元帥為什麽不把其他營的人調走呢?”唐南樓一副正直的模樣道:“非要讓一個正在生病的營拔營離開屠蘇城,元帥此舉怕寒了將士的心吧?”


    其他營……


    難道他不想嗎?!可是哪一個營不是和這十三營一樣,各種理由推脫。十四個營,除了他桓家嫡係四營,他一個都使喚不動。可是他又有什麽辦法?他不可能真的把桓家嫡係調離屠蘇城。他控製不了的軍隊,他不敢作為主力抵抗陣營。


    唐南樓無非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敢說這樣的話。如果他能使喚其他營,他早就斬了唐南樓示威了!


    桓衡喘息著,他捏緊了拳頭,幾乎想要拔劍而出。


    可他不能,這是唐家的嫡子,他父親不在。他從未覺得自己這樣失敗過,他曾經一直以為,自己是讓父親驕傲的桓小將軍,可此時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多麽的軟弱無力。


    他沒有辦法。


    他身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被一個副將如此欺辱,卻毫無辦法。


    這份屈辱深深刻在他心裏,他死死盯著唐南樓,幾乎要將他生吞活扒了一樣。桓衡清楚,他如此明白,唐南樓這樣的舉動,隻是因為他拒絕了唐家的聯姻。唐南樓身為唐家的嫡長子,覺得自己打了他唐家的臉。


    可是他隻是想和一個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已。


    他們唐家如此強勢,又不覺得是打了桓家的臉?


    可這些話他無法說出口,蔚嵐不在,他在身邊,卻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長大的北方,也不知道怎麽的了,就如此陌生。他開始迴想自己過往的戰友,卻發現他們都不在屠蘇城。而過去的生命裏,蔚嵐占了這樣大的分量,以至於他很少有朋友,有的,也並不算位高權重。


    沒有了父親,他桓小將軍,一無所有。


    這個認知清晰的刺激著他,唐南樓含笑看著麵前人屈辱的表情,勾了勾嘴角:“桓元帥,沒事我先走了?”


    “你走吧。”


    桓衡感覺有什麽啃噬著自己的內心,他從未有一刻如此思念蔚嵐。他想要見到蔚嵐,讓對方抱抱他,撫平他心裏的野獸,他覺得他似乎已經無法抑製住自己,他感覺有一個可怕的人,要撕裂他的身體,從他身體裏爬出來。


    “退下去……”他顫抖了聲音,吩咐下人。下人們對視了一眼,便匆忙離開。等所有人離開後,桓衡終於克製不住自己,他雙手環抱住自己,想象蔚嵐在這裏,抱緊了他。他感覺到冷,感覺到害怕,他顫抖著身子,彎下腰,慢慢蹲了下去。


    “阿嵐……”他叫著那個人的名字,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也開始恨那個人。


    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為什麽要幫他做這樣多的事。一個邊境的戰士就在該刀與血中成長,她對她太好了,這五年,她為他遮擋了所有的風雨,讓他成長成今日的模樣,然後時光又把他匆匆推向了一場殘忍的競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他已經被她的美好折斷了羽翼,磨平了棱角,他如此孱弱,麵對這些豺狼虎豹,他沒有任何還擊之力。


    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他害怕被人看見。


    他還記得,他六歲那年,父親抱著他站到了屠蘇城上,屠蘇城是這北境最高最險的山,站在上方看過去,一望無際。那時父親對他說:“阿衡,你看,這是你的土地,你生下來,便是北境的王。”


    遇見蔚嵐之前,他活在風雨裏,桓鬆暴躁,對他動輒打罵。他自幼生於戰場,從記事就在握刀,他甚至不記得當他第一次上戰場是什麽時候,隻記得他從很小時候就知道,自己活不長,自己是北境的王。


    他是桓家的嫡長子,是這七十萬軍的繼承人。所有苦難都是他該承受的,隻有被如此殘忍的打磨,他手中才會有繭,才握得起桓家軍這把劍。


    可是那個人來了,給了他這樣溫柔的時光。


    她把他保護得這樣好,他從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如果蔚嵐在,如果父親在,他唐南樓,怎麽敢如此對他?


    可正是這樣的認知,才讓他覺得難堪。讓他如此清晰的認識到,失去了蔚嵐和桓鬆,他桓小將軍,什麽都不是。


    這樣的自己,怎麽對得起桓家的血脈?怎麽配得上大楚第一名桓鬆的兒子?怎麽配得上,這北境山河?


    桓衡握著自己的雙臂,感覺內心一片冰冷。他看著地上的眼淚,許久後,慢慢抬了頭。


    “阿嵐。”他開口出聲,一片冰冷:“對不起。”


    他不恨她,他感激她,他接受她,他原諒她,因為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因為,他愛她。


    他似乎是終於做了什麽決定,站起身來。抹幹了自己的眼淚,轉身迴了房間。他給自己換了一身紅色的衣裳,合著他淩厲幹淨的線條,看上去張揚又美麗。他用清水洗淨了自己的麵容,讓人給他束上發冠,然後踏出門去。


    “元帥,去哪裏?”


    侍從從未見過這樣的桓衡,不由得有些擔憂,桓衡麵無表情,淡道:“唐府。”


    侍從愣了愣,元帥和唐家杠上的消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以為要繼續扛一段時間,沒想到元帥卻這麽快就低了頭。侍從也不敢多問,扶著桓衡上了馬車,便往唐府前去。


    桓衡上了馬車後,閉上眼睛,一直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那是蔚嵐送給他的,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覺得,有那麽些不敢佩戴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論撩世家子的技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墨書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墨書白並收藏論撩世家子的技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