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身著一身青色翟衣,步履輕行攤開衣袖,便露出衣襟處所紋有的金織雲龍紋。帽冠垂於珠滴,輕掃過麵,她目光裏多了一層固意,而那繁重的禮服,襯得她渾身


    頓時有了尊貴不凡的氣度。


    這才是真正的太皇太後娘娘。


    隻不過她慈愛地笑容卻不變,手輕輕抬起,“祈陽,謝小姐,與哀家走吧。”


    “好。”柳長妤走上前,攙起太皇太後的一隻手臂,又勸說道:“娘娘,不瞞您說,太後娘娘與陛下,都誠心希望娘娘打開殿門,能多多孝敬您老人家呢。”


    “嗬嗬,哀家知曉了。”太皇太後的笑中多了一分冷意,“隻是哀家確實老了,宮裏的事情也管不上了。”


    “娘娘,您瞧瞧,您又說喪氣話了。您臉上可瞧不出幾分皺紋,哪裏會是老了?”


    柳長妤把太皇太後逗樂了,隻聽她說道:“娘娘這般想著,一麵又不願外頭有人進來,豈不是少了很多樂趣嘛。”


    “哀家可不覺著有人能陪著哀家念佛。”


    “祈陽可以啊,靜坐一個時辰陪娘娘就是了。”柳長妤勾唇一笑。


    謝霏在旁笑她:“祈陽,你還坐一個小時呢,別到時候太皇太後娘娘念佛著,你卻睡著了。”


    “哀家瞧,祈陽定是會睡著的那個,還是讓哀家自己念佛吧。”太皇太後拍拍柳長妤的手背,她笑意更深。


    柳長妤繃著小臉,嚴肅道:“娘娘,祈陽擔保絕不打瞌睡。”


    太後抿嘴一笑,在踏出福壽宮時,她的眼神突然犀利了起來,“即便哀家是在福壽宮內念佛,宮裏頭的事兒若是找上了哀家,哀家自然得管。”


    太皇太後聽說了賢妃懷上了孩子,這於皇上是一件好事。


    可她還聽說了另一件事。


    如今她能隻待在這福壽宮裏,安心做她頤養天年的太皇太後。


    可如若事情鬧得大了,這個福壽宮,她不出也得出了。


    “娘娘,那些世事是你無暇阻止的,不若親自出手解決。總好過隻眼看著,卻無動於衷。”


    太皇太後沉浸入思索。


    太皇太後的沉思,柳長妤看在了眼裏。她是有心想勸說太皇太後走出福壽宮,那是因著這深宮裏若無太皇太後坐鎮,便是太後與崇安帝為天下了。


    太皇太後為人公正,請她出山,以她與大薛氏,汾陽王爺的情義,多多少少會偏袒護著柳長妤幾分。


    然而事關皇後之位,柳長妤也拿不準了。可無論結果如何,有太皇太後在後,總也比孤立無援強得多。


    “娘娘,這些年,您便不念著福壽宮外的景致嗎?”柳長妤幽幽地目光便落在院內。


    太皇太後陡然感歎道:“福壽宮外的模樣,哀家都快記不清了。”這在宮中待的太久了,記憶裏除卻佛經,似乎再無其他。


    祈陽說得不錯,她是該親手斬斷孽緣與看不順眼之事,總好過不問世事。


    “娘娘多轉幾次,不是又記起來了嗎。”柳長妤笑。


    宮外的世界與宮內的大相庭徑。太皇太後一陣恍惚,她似乎已記不得當初的緣由,自己為何會選擇閉在福壽宮,再也接待任何人了。


    她隻知道,自己既已出來,這福壽宮的大門就此是完全打開了。


    對於太皇太後早祭祖前半柱香的到來,崇安帝與太後娘娘都萬分驚詫。


    在兩人心中,每年的祭太歲,即便擇人請太皇太後前來,她絕對到了最後一刻才緩緩而來。絕無今日這般早的時候。


    太皇太後不喜出福壽宮,今日卻早早離宮而來,其中的意味,太後捉摸不透。她深藏不露,麵上隻閃過一刹過後,便恢複了平靜如常的麵色。


    倒是崇安帝迎著走去,“皇祖母,你怎地這時候來了?”往常都是侯到最後一刻的。


    “今日祭祖這般大的事情,哀家怎可誤了時辰?”太皇太後慈愛一笑後,她冰冷如箭矢的目光掃向太後,誰知太後正巧避開了她。


    太後看似心虛有鬼,太皇太後心裏冷哼,她隻在福壽宮念佛,便全都以為她是歸於皇陵是麽。


    “皇祖母,孫兒可近有一年未見到您了,感到驚訝罷了。”


    崇安帝在福壽宮沒少吃閉門羹,這事太皇太後是記在心裏的。他想敬孝心,可奈何卻被太皇太後擋在了福壽宮門外。


    太皇太後對這個孫兒還算心喜,隻是因崇安帝為太後一手帶大,太皇太後神色便顯得淡了,“陛下有心了。”


    崇安又看向太皇太後身後的柳長妤與謝霏,問道:“今日是祈陽與謝小姐陪著您來的?”他勾起了笑,含著深意地凝視過柳長妤,又拂過謝霏的麵。


    再收迴時,唇角仍掛著笑。


    “是啊,這兩個好孩子,陪著哀家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太皇太後對兩人讚不絕口。


    “是挺好的。”


    “皇上也以為如此?”太皇太後問道。


    崇安帝覺著祈陽郡主與謝大小姐皆不錯,便笑著迴:“自然。”可那雙眼卻不經意掃過低垂著首的柳長妤。


    他眼裏柔情點點,柳長妤未看見,站她身側的謝霏卻看見了。


    太皇太後見崇安帝這般神情,想必是中意柳長妤的,可她卻笑而不語。


    祈陽郡主確實是個好的,能否成為皇後,單看她的造化了。


    太皇太後對此事,並無打算多言。


    皇後之位不是那般草率便可定下來的,她還要再多看看。太後與崇安帝的心思她知曉,若對象並非是柳長妤,她怕是早便阻了下來了。


    隻因為是柳長妤,太皇太後才有心再多看看。


    “母後,陛下,時辰快要到了。”太後美眸流轉,緩緩走近提醒道。


    崇安帝在這與太皇太後聊了幾句,那邊太後有點等不及了,她走來出聲打斷了兩人。她笑時刺目,眸光溢出嫵媚,看得太皇太後皺了眉頭。


    太皇太後的笑意頓時沒了,她幾乎是冷漠的端望著太後。


    她對太後無半點好感。


    然而太後卻絲毫不在意她如何看待自己,仍舊眼尾一挑楚楚抱以微笑。那雙眼一眨一閉之間,不知流露多少嬌媚。


    “太皇太後,祈陽扶您過去吧。”柳長妤再度攙起太皇太後的手臂。


    太皇太後將手執於她手中,輕開口道:“走吧。”


    謝霏站在原地,擺手福禮道:“那臣女便不過去了,在此等候。”


    祭台僅崇安帝,太後與太皇太後可上,柳長妤也隻是扶著太皇太後走至階前,謝霏自然不必要跟著了。


    柳長妤迴身朝她點了點頭。


    待扶著太皇太後走向祭台,柳長妤垂首剛一抬起,在望見端站在祭台之下的謝開霽時,她眼裏多了詫異。她沒想到在玉階前,能碰見謝開霽。


    謝開霽今日亦是官服加身,頭戴官帽,臉色平靜,深色官服為他平日的公子溫潤中添了一分沉穩。


    他見柳長妤,側臉歡喜一笑:“郡主,你竟也來了此地。”他又與太皇太後行了禮。


    謝開霽是隨崇安帝前來的,一路尾隨到祭台下方。


    他也沒料到會在此地碰見柳長妤。真是趕了巧了。


    “謝公子,好巧你也過來了。”


    柳長妤迴笑解釋:“今日祭祖,本郡主是與太皇太後一同來的。”


    “祈陽,謝公子,你們識得?”崇安帝驚訝感歎道,他深沉的凝望著謝開霽的麵容,便就一直打量著,不知在思索著什麽。


    “迴陛下,臣與郡主相識,多是因為家妹。”謝開霽抱拳一行禮。若非謝霏之故,柳長妤也不會與謝開霽認識了。


    崇安帝細想後,點點頭道“也對,你妹妹為謝家大小姐,謝大小姐自來與祈陽交好。”


    因此謝開霽與柳長妤認得,也不能算多驚訝。


    太皇太後卻慈愛笑道:“這位便是謝首輔家的長子,謝公子了吧?”


    以太皇太後看來,謝小姐端莊婉約,謝公子禮節周到,氣度溫和。兩個看似皆是不錯的孩子。


    這一代謝家小輩被教導的不錯。至少比起上一代,初見時來得感覺要好。


    太皇太後唇角的笑在這刹又消散了。


    謝開霽抱拳迴道:“正是在下。”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又多讚揚了謝開霽幾句,不難看出她對謝開霽的喜愛。


    可這令謝開霽略有些苦惱,他最不善應付這些,便向柳長妤投去求救的目光,想柳長妤能與太皇太後說幾句話,岔開話題。


    柳長妤卻側開臉抿唇偷笑,站至旁側隻觀望著謝開霽為難。


    她鳳眸最是好看,因這勾唇一笑,那張臉瞬間又多明媚了幾分,謝開霽一眼便瞅見,他不禁想,這笑容該是在自己夢中才見過。


    謝開霽一時看呆了。


    再一迴神時,才發覺自己竟是發了片刻呆。謝開霽心裏頓覺悔意滿滿,暗罵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在這時發呆。


    雖這麽想,可餘光仍經不住瞥了瞥。


    然而柳長妤已收迴了笑,謝開霽隻得沉著些許空落落收了心。


    “太皇太後,那祈陽便送你到這裏了,餘下的台階,您可要當心腳下。”太皇太後上了年紀,柳長妤不免心生擔憂。


    柳長妤拉著太皇太後的手多囑咐了幾句,太皇太後親切和善,她是把太皇太後當作祖母來對待了。


    “好,辛苦你了。”太皇太後心中生暖,對柳長妤的喜愛又多了一分,“今日你還陪哀家說了好些話。”


    柳長妤笑著迴握她的手,“隻要娘娘不嫌棄祈陽嘮叨,祈陽願隨時陪娘娘多話的。”


    “那好,日後哀家尋你誦經念佛。祈陽,你可吃得消?”太皇太後打趣問道。


    柳長妤一口道,“自然可以。”


    太皇太後當然不會真命柳長妤來福壽宮念佛,她隻是想多尋祈陽陪伴說話罷了。


    如此一想,太皇太後腦中突生出個打算。她孫輩僅餘下皇上這麽一人在燕京,臨江又與她不親,若得這麽一位嬌嬌兒在身邊陪著,她過得也該更開懷了。


    這主意一起,甚得太皇太後的心,她臉上褶皺笑得更多了起來。


    時辰一到,禮官高喊了幾聲,全場寂靜了下來。


    崇安帝走在最前,先一個踏上了玉階,緊跟著的是太後與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腿腳不靈,上台階緩慢艱難,太後瞧見伸出手有心攙扶著她道:“母後,臣妾扶您上去吧。”


    太後攙起太皇太後的手臂,卻被她冷聲迴道:“不必了,哀家還沒老到不中用的地步。”


    太皇太後板著臉抽出手臂,駁了太後的好意。她是半點不願讓太後攙扶的,即便她自己走得再慢,也要一步一步上去,絕不讓太後攙著。


    落空了手的太後,神色轉而黑沉,美眸眼底湧起幾分不快。她恨恨地睨了太皇太後一眼,複而便擺正臉隨她步子抬腳。


    兩個人走得慢,落了崇安帝好幾階台階。


    “郡主,我們迴去吧。”


    謝開霽看差不多了,便低低出聲詢問柳長妤,他迴首時,墨瞳落於柳長妤平靜的麵上。


    “嗯,好,走吧。”


    柳長妤點了點頭。


    正午的日頭是一日之內最豔的。此刻正好有日光灑了下來,柳長妤收迴目光時一眼瞥過,卻發覺那玉階上竟閃過一抹光亮。


    那是何物?


    柳長妤不解,她剛準備邁出的步子頓時收迴了腳。


    謝開霽見她沒動,卻雙眼盯著一處不動,便疑惑問道:“郡主,出了何事?”


    “謝公子,稍待片刻。”


    柳長妤正睜大雙眼抬起眼看去,她想瞧清楚那是何物,可奈何看不太清。待稍眯起眼睛,那光亮又閃動了幾刹,似琉璃上一晃而過的漓光。


    是玉珠!


    這迴柳長妤看得真切。那顆珠子就擺在太皇太後走過的路上,隻待太皇太後一腳踩下,便會因而立刻從台階上跌落下來。


    究竟是何人擲一顆玉珠於祭台之上,還對準了要陷害於太皇太後!


    其心歹毒!


    柳長妤的麵色刹那驚變,看得謝開霽膽顫心驚,他不禁道:“郡主!”他伸出手,握住了柳長妤的手臂。


    “不好。”


    柳長妤驚唿出聲,還未等謝開霽悟出她這句“不好”之中藏有何意,便見柳長妤眼底惶然慌亂了起來。此時再說何也來不及了,柳長妤大步向前要踏上台階,然而她卻被謝開霽一把拉了迴來。謝開霽沉聲道:“郡主,這祭台非皇室中人不可踏入。究竟出何事了,你這般著急


    ?”


    柳長妤不會不知曉非皇室不可踏上,可她仍舊要上那台階,謝開霽陡定是出事了。


    “謝公子,太皇太後會出事的!”


    柳長妤無比焦急,然她再一轉頭,太皇太後已經走到了那一層。她那一身翟衣閃耀,腳麵抬起正正踩中了那顆珠子。


    玉珠在腳底,太皇太後未察覺到,鞋底一滑,她的身子是不受控製地朝後仰去。


    祭台高階,足以至跌落者而亡。


    “母後!”


    在太皇太後跌落的那一刻,太後娘娘最先發覺,隻見太皇太後的衣角在她眼前掠過。再看去時,人已跌了下去,她驚恐萬分率先大唿了一聲。


    崇安帝一迴頭便見太皇太後朝後仰倒,她身後便是高高的台階,當下臉色劇變,“皇祖母!”


    這突如其來的事端令在場的眾人,皆大驚失色。


    太皇太後年歲已高,又從那麽高的祭台跌落,說不會出個萬一,大抵是不會有人信的。


    謝開霽看到時,下意識地去看柳長妤。柳長妤便在太皇太後落腳的那一瞬間,掙脫了謝開霽的手,身子跟著動了。


    他當下明白了她要做何,心生焦急,“祈陽!”


    柳長妤是要去接太皇太後!


    謝開霽想抓住她,與她說即便要接下太皇太後,這事也該他來做,而非柳長妤這一介女流。


    然而柳長妤卻管不了那麽多了。


    她身後的大氅刹那間飛揚起來,這一日雖說並不那麽寒冷,可柳長妤仍感到有刺骨的風吹拂臉麵,刮得發疼。


    謝開霽探出手,沒能抓住她的手臂。他隻抓到了柳長妤大氅其上的幾根毛羽,而後便望見她一躍而上,他眼中落入了她烏黑的發,與奔上的背影。


    他喉頭一澀。


    苦澀到難言。


    論速度,柳長妤絕不敢稱自己是最快的。她幾乎是拚盡了全力,在太皇太後落下的那一刹那,抬起手臂接住了她入懷,用自己的身子做了後墊。


    身上帶有太皇太後,柳長妤朝後跌去,落上了玉階。


    當脊背重重地嗑在台階上時,那股後背傳來的難明的疼痛,柳長妤痛得死咬住了牙齒。這股痛楚,她還真未嚐到過。


    隻是於她來說,這都是可忍受下去的。


    柳長妤用雙手環抱住太皇太後的身子,滾落的同時竭盡全力的讓自己墊在太皇太後身下,以好承受撞在玉階上時所得的磕碰。


    最後,一番滾落,柳長妤終於落到了地麵。她後趟倒在地麵,雙手已是無力地垂下。


    柳長妤大喘著氣,她已用光了全部的力氣。


    手臂上的痛疼還不算什麽,最主要是背上的。在接住太皇太後時,她的背部撞擊在玉階之上,受到了衝擊是為兩個人的重量。


    太痛了。


    柳長妤狠狠咬牙,連嘴唇也被她一並咬出了血。血腥味充斥滿嘴,她心裏才好受半分。


    她隻覺得整個骨頭都快要散架了。


    “祈陽?郡主,你怎麽樣了!”謝開霽急得額頭出了汗,他的手伸出卻不住地在顫抖。


    當柳長妤帶著太皇太後滾下玉階,躺倒在地上之後,謝開霽頭一個衝了過來。他一把先扶起了太皇太後,心急如焚地想將柳長妤扶坐起來,卻被柳長妤拉住了胳膊。


    柳長妤很無力地搖頭道:“無事,讓,讓我這樣躺著一會兒。”她唇瓣出著血,臉色蒼白,其上更是幾乎扭曲著的,在往上看,額頭全是冷汗。


    可她仍在笑,勉強自己在笑。


    謝開霽垂下了手,心裏酸澀的不行,想碰她可又不能碰她,隻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她的手臂。萬千情緒皆化作了一句,“郡主,你背上可是傷著了?”


    太傻了。


    痛成這樣還在笑的柳長妤,實在是太傻了。


    謝開霽太難受了,他恨自己為何沒早點注意到異常,替柳長妤受了這遭罪。


    柳長妤又咬唇搖了搖頭,她閉起眼不想再開口說話。她此刻連說話的力氣也再沒了。


    “祈陽,祈陽!”太皇太後哭著撲了過來。


    經那樣一摔,太皇太後臉色嚇得蒼白,毫無半點血色,連發髻也散亂了她也無暇理睬。


    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她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可結果呢,柳長妤卻用自己為墊護下了她。


    她被謝開霽扶起後,整個人仍是茫然的,直到驚然柳長妤為救她而受了重傷。


    太皇太後的心裏頓時驚慌失措,她太害怕了,害怕柳長妤出了事。


    “娘娘,祈陽……無事。”柳長妤努力睜開眼,笑著迴了一句。


    聞言,太皇太後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她抬手撫去柳長妤臉上沾染的灰塵,低喃道:“孩子,你可是難受極了?快別再開口了,哀家真的是太謝謝你了。”


    柳長妤又搖搖頭,閉合起眼。她太累了,又累又疼,現在的她隻一心想就此睡去。


    太皇太後眼淚止不住了。皇家裏的人,有太久沒有眼淚了,連親情的溫度亦很少感受。


    先帝去世時,一滴眼淚也未流的太皇太後,此刻卻滿臉縱淚。


    她發髻散亂,有的蕩在她眼前,哭喊道:“快來人,送郡主去福壽宮,把太醫全部給哀家傳來!快!”


    場麵一時混亂了起來。


    崇安帝焦急地奔下祭台,太後緊隨其後,“母後,福壽宮離得太遠了,先將祈陽送去妾身的慈元殿吧。”


    崇安帝與太後也奔了下來,兩人見太皇太後無事,是柳長妤當墊子救下了太皇太後,放下心的同時又提起了心。


    “行了,慈元殿也離得遠了,就送祈陽去長秋宮!”


    崇安帝頭一個不應許,他滿麵焦急,揮袖冷嗤宮俾道:“還不快抬著郡主去長秋宮!若郡主有個閃失,朕要拿你們所有人過問!”


    此刻他真如湧上了雷霆之怒,帝王的怒火無人承受的住,頃刻間,無人再敢多說一句話。


    六個宮女快步奔了過來,謝開霽起身讓出了位置,但他的眼神仍望著柳長妤,關切著注視她的安慰。


    柳長妤在宮中出事,謝開霽卻無法再多陪伴。他眼神黯淡,心裏一派失落。


    因柳長妤疼得咬牙,太皇太後便用手安撫著柳長妤,“祈陽,你堅持住,哀家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這樣好的孩子,上天一定保她平安免罪。


    柳長妤痛得快要受不了了,她的牙齒咬破了的嘴唇,源源地流著血意入口。她的嘴裏滿是血腥之味,她的鳳眸微睜,裏頭淡淡染著一層血紅。


    “祈陽!”


    “祈陽!”


    “表妹!”


    趕過來大聲唿喊的是汾陽王爺,薛大人還有薛彥南。三人一聽說柳長妤為救太皇太後自己做了墊子,跌下了祭台,著急地立馬飛奔而來,跑得滿臉都是汗漬。


    柳長妤看見眼前三張親人的麵龐,牙齒登時鬆開了嘴唇,蠕動了幾下後,終是開口。


    “父王,舅舅,表哥。”


    她腦袋發蒙,說完這句話便昏倒了過去,不省人事。


    ……


    等柳長妤再醒來時,已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了。她被安置在一間屋內,此時趴趟在床榻之上,後背上蓋著薄被。


    柳長妤有些迷茫地半眯著眼,在四下探看的同時,身子亦動了一下,隻是這動作不小心拉扯到背後的傷,疼得她嘶了一聲。


    萬般無奈,她隻好靜靜地趴在床榻上,側著腦袋打量身處之地。


    屋內物什不多,但擺放的皆為禦賜上品,柳長妤越打量心裏頭的突兀越甚,她麵色更是不太好,隻因為她越看越覺著眼熟。


    這地方她似乎曾經來過。


    “郡主,您醒了。”外頭候著的向梅一聽見裏頭的動靜,便走了進來。見是柳長妤醒來,便走近問道:“郡主,您背上可有任何不適?奴婢已為您上了藥,吳太醫說郡主這樣趴著好,奴婢這才


    給您換了姿勢。”


    “這裏是哪裏?”


    向梅掃了一圈屋內,笑道:“郡主,這裏是長秋宮。”


    “是何……地方?”柳長妤大驚,目光空茫,“長秋宮?”


    “是,長秋宮。當時太皇太後想帶郡主迴福壽宮的,可陛下說了,那宮殿離得太遠,先送郡主到長秋宮養傷來了。”


    向梅一聽崇安帝安排柳長妤在長秋宮養傷,當下便心中明了,這位祈陽郡主怕是日後要入主中宮了。


    長秋宮可是曆代皇後的寢宮。


    陛下待郡主如此好,竟在郡主未為皇後之時,便安置她入了這皇後寢宮。


    柳長妤整個人如經了五雷轟頂,呆傻了一般。她未說半字,趴在床上連動也不會動了。


    長秋宮,這裏是長秋宮。


    這句在柳長妤腦中迴蕩。難怪她方才覺著眼熟,長秋宮內之物上輩子與她共相處了多年,她能不眼熟才怪了。


    這裏是她曾度過後半生的地方,柳長妤當真不願意再踏入長秋宮半步。


    這一刻,她簡直連咬死魏源泄憤的心都有了。


    她寧願自己去的是福壽宮,亦或別的什麽宮殿都行。


    唯獨這長秋宮絕對不行。


    柳長妤要氣瘋了。


    魏源他就是個瘋子!


    他竟然把她安排到長秋宮了。魏源此舉是想詔告所有人,她便是日後的皇後嗎!


    瘋子,瘋子!


    柳長妤惱怒不已。


    不行,她絕對不能呆在此處養傷。


    柳長妤下定決心,她掙紮著便要爬起來,可無奈牽動傷口,痛得咬牙。


    “郡主,您不能起身。”


    向梅按著柳長妤又趴了迴去,“吳太醫可交代了,您至少要趴著休息個一晚上。”


    “好,我知道了。”柳長妤歎了口氣,做不得離宮之事,她隻得問起自己的傷勢,“那我這傷,那位吳太醫可說了是重還是不重?”


    她可不希望自己傷的太重。若傷勢輕些,這樣她也好早點離開了這裏。若要留在長秋宮內養傷,柳長妤可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一定要出宮,迴王府。


    “郡主不必擔心。”向梅為柳長妤蓋好了被子,勸慰笑道:“吳太醫說了,此次是郡主幸運,因衣物厚重,阻了些力,不然郡主背部的肌肉與筋骨皆不會如現下這般完好。那時怕是要休養個至


    少個把月才可下床。”


    柳長妤挑眉一笑,欣喜道:“那本郡主這傷不算重咯?”


    “不重,隻因受了撞擊,青紫了一片,這幾日皆要用藥膏塗開,很快就能痊愈了。”


    聽向梅這麽說,柳長妤不禁心中默默謝了一番迎春與丹胭,還好兩人出門前多為她添了幾件衣物,厚實擋了力,不然她此次定該缺傷動背骨了。


    更令柳長妤竊喜的是,她傷得不重便意味著可早日迴府了。


    說起迴府,柳長妤想到了自家的三位親人,她卻並未見著幾人。


    “向梅,我父王,舅舅與表哥呢?”柳長妤記得昏前看到了他們。


    “郡主目前需休息,皇上隻允幾位大人進來待了片刻,瞧了眼郡主,便驅散他們離開了。”向梅迴道。


    柳長妤滿眼冰冷,心裏不禁罵了一道魏源。魏源他管何事不好,非要管自己的事情,管得還真多。


    她想見自己父王,舅舅還有表哥,可魏源倒好,都把人都轟走了。


    那她如何才能見到啊。


    父王與薛家人難得入宮,魏源這般作法,柳長妤在宮休養期間便再見不到親人了。


    真的是煩透了。


    柳長妤忍不住多罵了崇安帝幾句。


    而後,她改口問:“向梅,那太皇太後呢?”


    雖知道太皇太後無事,可柳長妤仍關切了一句。作為伺奉太皇太後多年的宮女,向梅聽說了柳長妤舍身救人一事,對她萬分感激,於是極為耐心迴道:“太皇太後無事,她老人家本執意要陪在郡主身邊,可太醫說她受了


    驚嚇,靜養為好,皇上硬送她迴宮休養了。”


    柳長妤點了點頭。


    無事便好。


    太皇太後的身板可經不住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那摔一下幾乎是致死的,柳長妤也不知這事是誰做的,心腸如此歹毒。


    “那這事查出來是誰做的了嗎?”這是柳長妤最關心的一點了。


    究竟是何人蓄意謀害太皇太後。


    “奴婢也不清楚事情的真相。”說到這,向梅麵露冰冷,“奴婢隻聽說是有位宮女疏忽了,未掃幹淨祭台玉階,這才落了那玉珠在石階上頭。陛下因此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下令斬殺了當日與此事有牽連的


    所有宮俾們。”


    太皇太後在福壽宮待所有宮人都很慈和,福壽宮幾乎無人願意見太皇太後出事。


    “事情就這樣?”柳長妤問。魏源便就處治了宮俾之後,再無下文了?他這是將責任都推在宮女們身上了?


    “是啊,就隻是這樣了。”


    柳長妤長長歎息。


    她絕不信事情就這麽簡單,祭祖如此之大的事情,宮人們還敢有半點疏忽?況且還好巧不巧單單太皇太後就踩到了那珠子上?


    柳長妤眯了眯眼。


    而後她又想到,既然那人膽敢做出這等謀害皇室之事,手腳估摸也擦幹淨了,應不會落下把柄給人查到。


    負責清掃祭台的宮人們便因此無辜背了黑鍋。


    魏源名知道這一點,可他還是將怒火發泄在那些宮人們身上,竟然將所有與此事有關的宮人們都斬殺了。


    柳長妤合了眼。


    她想到了上一世。


    魏源還是這樣的人,他一直沒變,他的骨子裏便是殘暴之人。不相信他人,生性多疑,且自以為是。


    她不敢相信,就魏源這樣冷血自私的人,他會真正喜歡,甚至愛上一個人嗎。


    莊子嬋還相信了,信他愛的人隻是她自己。


    他們互有情意,偏要拉她下水攪合進來做何啊?她半點不稀罕坐上那個位子,便是拱手送與她,她都不要!


    柳長妤越想越氣,手心不自覺地將身下的被褥揉成了一團。她又飛眼掃視身處的內室,這裏的每一處皆未變過,花瓶置於側角,紅木幾上垂落著幾頁卷紙。


    那感覺就好像她又迴到了前世,又成了魏源的皇後。


    就像是她從未離開過長秋宮一樣。手裏的被褥被攥得更緊,柳長妤突而害怕極了。她害怕自己仍鬥不過命運,如若她再一次成了皇後,再次不得不走上那條路,那麽她重活一世,得了秦越的心意,又有何


    用?


    不,她不能這樣想。柳長妤皺眉,不住地安撫自己。她與自己說,魏源隻是安置她於此養傷,一切都還來得及。


    “郡主,您可是累了?要歇息片刻嗎?”


    向梅瞧柳長妤沉思著,一言不發,便關切地問了一句。


    柳長妤終是從愣神中走了出來。


    “向梅,你出去守著吧,我想睡會兒。”語氣裏滿是疲憊,柳長妤趴下去合起了眼。


    向梅沒去打擾她,輕手輕腳出了內室,隻她身後又飄來了柳長妤的一句,“若有人來,便說我已歇下了,暫不想被人打擾。”


    柳長妤是怕魏源單獨前來。


    若要與魏源共處一室,還是在這長秋宮裏,她真不知道自己可否會因惱火,做出些什麽事來。


    聽向梅低低應了一聲後,柳長妤這才閉眼沉沉睡了過去。


    模模糊糊之中,她似真入了睡。柳長妤不自覺驚歎,原來在長秋宮內,她還是能睡個安穩覺的。


    到底是身心疲憊,柳長妤很快便睡著了。


    “娘娘,皇後娘娘?”


    這熟悉的唿喚令柳長妤一眼驚醒,她一打量,自己仍是在長秋宮內。


    然而出現在她眼前,卻並非向梅,竟是伴她入宮多年的丹胭。


    “丹胭?”柳長妤頓道。


    “娘娘,現下您可不能再睡了。陛下稍待便來了,今夜可是您入宮的頭一日呢。”丹胭又上前為柳長妤整理衣袍,那身皇後所著的鳳袍,此時是紅得刺目。


    柳長妤怔怔然,她望著自己身上的禮服,大紅色的鳳袍,為大喜之日所穿著。她人正端坐在床榻上,候著與崇安帝一結同喜。


    這究竟是怎地一迴事?


    柳長妤不明白,為何她一覺醒來,便到了她入宮的頭一日。


    容不得柳長妤多想,外頭有太監高喊道:“皇上駕到!”


    身披龍袍的魏源步入了殿內,與柳長妤相同,他今日的龍袍暗紋紅色,麵掛笑意徑直向柳長妤走來。


    柳長妤想,今日是迎後之日錯不了了。


    她眼眸暗了暗。


    “祈陽,今日是大喜之日。”


    魏源溫柔地凝視著她,可柳長妤從他眼中分明看不出半點溫柔。“陛下,請恕臣妾之罪。”柳長妤不卑不亢地行禮,垂首迴道:“實乃不巧,臣妾小日子提前來了,今日怕是無法侍奉陛下了。不過臣妾早已為陛下安排了,今夜陛下便安歇


    在留秀宮吧。”


    這話柳長妤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


    “你說小日子提前來了!”魏源臉色聚變,隱有暴風雨要來之勢。


    柳長妤入宮前早便有嬤嬤為其記好了日子,她的小日子從未早來亦或晚到過,偏偏入宮第一日便來了,這莫過於太湊巧了。


    “常嬤嬤,你說吧。”柳長妤淡道。


    常嬤嬤恭敬道:“陛下,娘娘的小日子不知為何今早上來了,想來是娘娘心思難免激動所致。”


    魏源一聽這解釋,這便笑道:“祈陽,那朕過幾日再來看你。”既然柳長妤亦是太過期盼所致,那他便再多侯幾日。


    說罷,便移步留秀宮。


    這與皇後大喜的日子,崇安帝當夜卻歇在了賢妃的留秀宮,新皇後不受寵這一流言瞬間在宮中傳開。


    事情的真相隻有柳長妤知道。


    她為了不與魏源行房事,特意吃了令小日子提前的藥,有意要在大喜之日來葵水。


    她賭了一把,最後是她賭贏了。


    小日子提前來了,她不必與魏源同房了。


    柳長妤筋疲力盡地坐在榻前,目光幽幽然端望著屋內的紅燭,與她這一身大紅鳳袍。


    她嘴角緩緩勾起了諷刺一笑。


    這是她躲不了的命運。


    入長秋宮,為魏源皇後之命。


    柳長妤笑得淒涼,心裏空無一物,這是她的前一世,前世的大婚之日。


    “長妤?”


    這一低沉的聲音過後,屋內的宮女,嬤嬤全消失不見了,連丹胭也化作了空氣。


    隻留下柳長妤一人坐在空蕩蕩的寢宮之內。


    她問道:“是誰?”


    “長妤。”又是一道低喊聲。


    柳長妤驚訝望那男子走近,道:“秦越?”“長妤,你說待及笄便嫁與我的,為何你失言了?”是秦越踏步入了內室,他竟換上了一身新郎官的喜服,他眼眸長而悲傷,連眉宇間亦充斥著痛意,“長妤,你喜歡陛下,


    你心裏從來隻有陛下,而從未有過我,是嗎?”


    “不,不是。”柳長妤驚慌失措地解釋,“我從未喜歡過他,我喜歡的隻你一人啊。”


    她生怕秦越不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怕他誤會了自己。


    秦越卻噤聲不答,他墨瞳裏看不懂情緒,緩緩過後,升起一抹冰冷,“長妤,你所說的,要我如何才能信你?”


    柳長妤麵色蒼白,淒慘笑道:“你為何不願信我呢?”


    秦越抿唇不語。“你要我如何做,你才肯信?你看,陛下已經走了,是我將他趕走了!”柳長妤再無法忍受,她知曉這是一場夢境,她夢見了秦越對她的指責,可她仍是忍不住捂臉低聲哭


    了,“即便今日是我大婚之日,可不是嫁你,我不願!我從來就不願!”


    長秋宮除卻柳長妤的抽泣,便就是秦越淺淺的唿吸聲。


    柳長妤不敢抬頭,她害怕看見秦越帶有質問的目光。


    突然,秦越大步向前,身子便籠罩在柳長妤身上,他探出了手,一字一句,眼神布滿了執著。


    “長妤,我們成親吧。”


    秦越笑得極其溫柔,他的一生溫柔便全融於此了。唯柳長妤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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