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吹來,崔小明迴過神,扶著門欄,望著梅院之外。

    慎行已經離開了,整個梅院小屋,除了他自己,就再無其它人。又迴到了一個人生活的日子,他忽然間覺得,內心之中一片空蕩,仿佛有了幾分孤獨。

    緩緩走入梅院裏,低牆矮屋,滿庭春梅。

    輕輕走在散著朵朵梅花的青石地麵上,鼻間香味沉浮。

    抬頭仰望,正有一朵凋殘的梅花,揚揚灑灑地落下,他伸出手掌,梅花落入手心之間,輕盈若雲,隻是已經有幾分枯萎。

    凝視著手間梅朵,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個夜晚,在藥王廟村村中的空地上,有三個小孩曾並坐一排,仰望夜空。易月就坐在他的身側,嬌美容顏清麗無比,更有淡淡幽香,一直飄蕩在那個淒傷的夜的迴憶裏。

    “小明,今天雲飛送我了一束春梅,可漂亮了。對了,長這麽大,你還沒有送姐姐禮物哩!”

    他緊緊握著那一朵凋謝春梅,眼眸之前,仿佛又浮現那一夜易月得意而期盼的眼神。不知覺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春梅?一共幾支?”

    “九支!”

    “那梅花是粉紅的還是白色的?”

    “粉紅的!”

    “蔡雲飛,你怎麽沒給小月說那梅花是我折的……”

    遙遙往事,淌過心間。隻是,在心最幽深最遙遠的地方,隱隱在作痛!像是被最尖銳的針紮了一下後留下的最深沉的傷痛。

    他麵露苦澀,扔去手間花朵,怔怔地望著那朵花兒在空中打著旋兒,緩緩地飄落在地麵。

    往事如夢!

    人在夢中難覺,夢醒方知迴味。

    那一片懵懂朦朧的愛慕,還未開花,似乎就已經在那個滿是傷痛的夜裏,匆匆結束。

    “除了去無極山乾坤道看她,還能去哪兒?”

    突然之間,他感覺無從去處,內心之中更加空蕩了,仿佛世間所有的人,都遠離了他,隻餘下他獨自一人。

    那一刻,孤獨如魔,將他深深包圍。

    ※※※

    三日後,拜別寺中長輩,獨自一人走下小音寺。

    嶇崎山路,邊上長有青青野草,一路延伸開去,在這個季節,沒有盡頭。依稀還記得七年之前,上山的路,隻是沒有常去走,仿佛變得有些陌生。深心之中,更有一分莫名的期盼,隱隱之間,更有幾絲迫切。

    路,是原來的路,依舊是當初的模樣。

    隻是某一條路的另一端,那個或已經變作廢墟的地方,有著他童年最無憂最美好迴憶。

    他,加快了腳步,在山路上小跑著。

    就像很多年之前,還是童年,每每玩累的時候,曾這樣小跑。隻因為前方,有世上最親最溫柔的人,已燒好熱水,等他歸來!

    他望著山下小跑著,小跑著,不想這一小跑,速度竟是越來越快。上山用去五六日,下山竟隻用了半日時光。媚陽當空之時,他已在村落之外。靜靜站在村外,望著幾分荒涼幾分老殘的村落,竟是怎麽也沒有力氣抬腳走入。

    蛛絲密網撒滿村裏陳牆老屋的每一個角落,野草也早已淹蓋去村中之路了罷!

    這個地方,曾經是家啊!

    “家!”

    多麽遙遠而摧心的字,崔小明感覺有幾分傷痛苦澀。父母在哪兒,家就在哪兒。沒有了父母,還算有家嗎?柔和陽光,灑在他身上,卻灑不進他心間,心頭仿佛雙眸所倒映的廢村一般的涼!

    目光轉動,村中之物落入眸中。

    古樹老藤,石壩大磨,土牆殘瓦,陳陳籬笆!

    還記得,幼小之時,仲夏之夜,在村頭的大槐樹之下,他、易月、張雲飛等等一群村中小孩,圍著村中那位胡須發白在樹下搖扇乘涼的老人聽故事;還記得,曾找來青藤,在兩顆大樹之間,費時做了一副秋千;還記得,尋來軟泥,在石壩大磨之上,做了許多泥人;還記得,青青籬笆之下,驅走園中覓食的雞群,在草葉之間,尋找歡叫的蟋蛐……樹下故事,飛蕩秋千,大磨青泥,籬笆尋蛐……沉浸那些潛藏在深心中的童年往事裏,心緒紛飛。

    那些迴憶,不管是快樂的,還是鬥氣的,或是哭鬧的,流淌之間,心都在隱隱的作痛,隻因為這些都是往事!曾經的事,已經遠去。曾經的一些人,已經永遠的離開,不會再歸來!就算走遍天涯海角,將想念的人的名字的呐喊聲傳遍世間每一個角落,你也再尋找不到她!她不會再知道你的想念,你的心痛!

    往事如煙,迴頭一夢!

    迴神處,太陽快已經下山,隻留有半個身軀還浮在地平線,天際一片雲霞。夕陽中,崔小明略顯單薄瘦弱的身影,踩著深深雜草,緩緩走入村中!

    村頭,那棵大青槐百枝千葉,枝繁葉茂,猶如一把大傘,於悠悠歲月裏,遮擋著一方風雨。

    前方石壩,大部分被泥沙覆蓋,泥沙之上還長滿青苔。隻餘中央的一部分,還是當年白晃晃的石壩模樣。上麵放著一個大磨盤,這個磨盤是村中以驢推而磨作物所用,村民多叫作驢推磨。

    村中房屋依在,隻是多年未修繕,看去甚是破敗。各家各戶院前的籬笆,也都灰中泛黑,似乎隻要輕輕一折,便會破碎斷裂。立在村中,心情久久難以平靜。前塵往事,曆曆在目。

    迴到家前,默默抬頭。隻見前方幾層石階上灑滿黑色殘破瓦礫,石階有土的縫隙裏,長出一根根青翠的草葉。再上望,大門虛掩著,兩道門上鑲著兩個巴掌大的牛頭,牛頭的大鼻子間,又穿著一個鐵環,鐵環上麵已長滿斑斑黃鏽。目光移動,落到大門間的那道逢隙裏。有沉沉傷痛,彌漫在心間。

    虛掩大門後的黑暗,仿佛是心底最深、最痛、最不可輕易觸及的地方。

    晚風吹來,有幾分蕭瑟。

    他輕輕踩著瓦礫,走上石階,走到大門之前。伸出手掌,往前一推!

    “吱呀!”大門隨聲而開,落下一片灰塵,吸入鼻間,微感嗆意。待塵落埃定後,目光望入大堂之中。

    “天、地、君、親、師!”五個紅幅墨字,卻是有些淡了。那個“師”字,隻有一半,另一半,卻是當年那個夜晚,在他的傷心之下,化作了粉碎,牆前地麵之上,還留著紅色碎紙。

    紅幅下的神龕裏,依舊供著那尊彌勒,笑口大開,手撫瓜肚,還是當初模樣。

    緩緩走入大堂中,走在笑肚彌勒之前,雙掌合十,微傾身體,低低念道:“我以往無量劫中的父親在我左邊,以往無量劫中的母親在右邊,親朋好友在身後,一切冤仇障類在前,此前量劫數的父母冤親眷屬,均在我的四周,團團圍繞著我,隨我一齊禮拜,願你們以此善緣,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作了觀想之後,環顧冰冷屋牆,竟有幾分陌生感覺。

    “阿彌陀佛!”仿佛一聲幽長歎息,自他嘴間,緩緩道了出來。忽然間,他若有所感,快步奔出大堂,望向天際,一道白光向這邊而來。似乎是才學會禦劍不久,白光強弱不定,有些搖晃。他微微一怔,隨後身影一動,拉過大門,躲向門外牆角拐彎處。

    白光落入村中,一個晃蕩之後,終是穩了下來。光芒散去,露出一個清麗身影。因為其背向這邊,卻是看不到其容貌了。不過從背影而看,顯然是一位青澀女子。

    這裏怎麽會有人前來?崔小明心頭升起一絲懷疑。隨後,他心中一動,身體微微一顫,凝目死死望著那個清麗身影。隻是那個身影望著村頭那棵大青槐,似乎看得出神,久久沒有轉過身來。

    天邊夕陽已完全沒入地平線,隻剩一片美麗雲霞,輕風吹拂,黃昏漸濃。

    又過了一會兒,那個身影,微微動了一下,似乎就要轉過身來。崔小明心裏一陣莫可名狀的激動,更帶著幾分期盼,死死地望著。原本平常的心髒,此番也狠狠的跳動著,越發猛烈。

    終於,清麗身影,完全轉了過來。

    仿佛有巨大喜悅,朝著他的心神,轟然一擊,竟生出飄然暈眩之感。他猛然收迴身體,靠著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腦海裏,反反複複都是凝眸的一幕。秋波美眸,櫻唇素齒,如畫眉目,當真是雪膚花貌,姿色天然。真的是她!才十二三歲年齡,已然脫去當年青稚,初見風華。

    他巨震的心神,久久地難以平靜,神飄魂蕩,心跳如鼓。

    忽然想及,那一夜昏迷之後,她與雲飛分別被送到了乾坤道和萬劍門,恐怕兩人都還不知道他還在世上罷。想及此處,心中忽然升出一股衝動,就要奔上前去,講述別後種種。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一聲遙遠唿喚,“易月師妹!”

    他剛邁出的腳步,猛然收了迴來,自牆角拐彎處,緩緩探出眼眸。

    又一道白光,自天際劃來,落向村裏。看白光飛速,顯然比之前易月的速度快了不少,但不知為何,卻是落在了後麵。白光落入村中,隻見出現一人,白衣飄飄,瀟灑不群,長身玉立,甚是俊逸。顧盼間,神采飛揚,自信滿滿。

    那人收好銀白仙劍,走近易月,道:“易月師妹,怎麽也不等等師兄?”急切神情,關心甚濃。

    易月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那人身側。

    但不知怎麽,崔小明隻覺身體僵了一下,遠遠看去,隻覺黃昏裏相挨的兩人郎才女貌,好似天作之合。有那麽一刻,他隻覺天旋地轉,世間仿佛暗了那麽一下。他收迴眼眸,緊靠著牆壁,呆呆望著暮色漸濃的天空,隻感身心無力。想及自己已經拜入佛門,佛家修心煉性,講究四大皆空,自己何以又為情腸牽掛?

    一陣苦澀,泛在心頭。

    他忽覺心灰意懶,人生無趣。他轉過身,就欲悄然離開。但不小心之下,卻是踩折了一根枯枝,弄出了清脆聲響。

    易月身側那人極為不凡,當即喝了一聲“誰?”,身影一動,便馳了過來。

    入目所見,卻看見一隻白狐,隻自前方草叢裏,探出半個身體。

    易月隨後跟上,落在那人身側,“是誰啊?”柔柔悅耳聲音,傳了出來。見及那隻嬌小白狐,她怔了一下,莫名的歎息一聲,隱有幾分失落。

    “咦!”易月身側那人驚咦的望著白狐,目光清靈。

    易月微微皺眉,道:“蕭樓師兄,怎麽了?”

    “這隻白狐極為不凡了,見了我們修真之人,居然絲毫不懼!”蕭樓正色說道。那白狐極為通靈,在蕭樓說話之間,已然躥了出去,眨眼就消失不見,迅雷般速度,惹得他一陣感歎。易月心神卻不在此,見了白狐之後,便又靜靜望著村莊。

    “易月師妹,天色不早,今夜先去西南方向的佛音城歇息一宿,明日再來,如何?”此時蕭樓一改方才飛揚神情,變得甚為沉穩,看去閱曆較深。易月癡癡地看了破敗村莊幾眼,淡淡地點了點頭。

    暮色中,兩道白光,衝天而起,劃向西南方向。

    待兩道光芒去得遠了,崔小明才從一處斷牆之後站了起來,遠遠的眺望著西南方向。癡癡地望著她的身影,在暮色重重的天空中消失。看明天,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微風吹來,輕拂著他單薄身體,更顯蕭瑟。

    忽然間,他感覺腳下有什麽東西在抓撓,低頭看去,隻是那隻剛才遠去又迴轉的白狐,隻是他想不明白,這隻往日伴他頌經的白狐,怎麽找來了這裏。

    彎腰低身,將嬌小白狐,抱入懷中。

    白狐竟是絲毫不畏懼,任由他抱它入懷。它閉著眼偎在他懷裏,居然有幾分享受模樣。“小雪,你怎麽來了這裏?難道你的親人,也都離開了你嗎?所以你才找到了我為伴,是不是這樣?”

    小雪就是崔小明為白狐的起的名字。

    嬌小白狐翻了翻白眼,朝他懷裏拱了拱,不再理睬於他。他落寞地笑了一聲,抱著白狐,走入家裏,“今夜就在此歇息吧!”

    入夜,整個村落一片死寂,仿佛自千百年前,就已經開始沉默。

    崔小明站在村中的空地上,默默望著夜空。

    村中孩童當年耍玩嘻鬧的空地,已經算不上空地,也已長滿青青雜草,淹沒至他的膝上。

    他抱著白狐,靜靜地站立著。

    有多少往事,多少思緒,飄浮在輕輕微風中,朦朦夜色裏。

    想及黃昏裏那一對壁合珠聯的身影,心中淌過一陣悲傷,隻覺得這個夜晚,越發的清冷。就仿佛在今日,自己成了芸芸眾生之中,最孤獨的,那一個人!

    夜風冷冷,輕輕響在耳畔,冥冥中,似乎藥王廟村一百五十餘口亡靈,在訴說,在哭泣,在悲傷。

    七年前那一夜的悲慘往事,又如怒海狂濤,朝他撲來!

    有滔滔怒火,自心底最深處泛起,焚燒著他的身心。怒火之中,似乎總有一個聲音不斷地提醒著他:報仇,報仇……

    對易月的感情,七年前的慘劇,在胸中焚燒、交織!仿佛是一瓶毒藥,越想越斷腸,越傷痛,似針紮,如刀割!

    “吠!”

    驀然間,那少年懷中的白狐陡然睜開眼睛,仰起身子,望著他。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一句佛家名言,帶著幾分傷痛絕決,自那少年口中,緩緩道了出來。白狐靜靜地看著他,他望著寂寥夜色,麵上浮起一絲淒笑,低緩又道:“小月,快樂無憂才屬於你。一村的仇帳血債,就讓我來追吧,就讓我來追吧……”

    破敗村落,夜風蕭瑟,夜色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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