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明望著略微比他高一點的玄正,看著其臉上掛著淡泊的笑意,雙眼之中卻有銳芒閃過,心中一驚,即便是自己前些日子達到“淨根”境界第六層,也隻是與其不分上下罷了,這叫玄正的小和尚也當真厲害得緊。不過,他如此出言挑釁,一句話打死了一片和尚,卻是令他極為不舒服的。

    當即他頌了聲“阿彌陀佛”,道:“小僧聽古雷寺師兄傳言,貴寺的玄正師兄不僅資質非凡,而且為人謙和有禮,如今一見,玄正師兄資質非凡不假,不過為人謙和有禮麽?想來貴寺誑語者確實不少。”

    戒雲主持與戒言對視了一眼,神色緩和了不少。

    玄正一怔,謙和有禮?古雷寺上上下下誰不知道他出了名的不守清規戒律,又古靈精怪?這小和尚當真可惡,身為佛家弟子,竟然也不守清規戒律,居然造謠。玄正麵上隱升起赤紅之色,想來已經動怒,他身側的玄直和尚看在眼裏,立即站了出來,道:“阿彌陀佛,師弟,你不是說很佩服小音寺崔師弟修為麽,現在正好請他指點一番罷!”

    玄正也確實心思靈巧,聞言一笑,怒氣平息,靜靜地道:“阿彌陀佛,還望崔師弟不嗇指點。”

    這古雷寺的兩師弟一唱一說之間,就將台好了,將崔小明退身不得。戒雲主持剛緩和的神色,又沉了兩分,以玄正“淨根”境界第六層對崔小明“淨根”境界第一層,結果可想而知。崔小明深深感覺到大殿之中,壓抑如山,沉沉的壓在他的身上,幾乎難以唿吸。他快速思索了一番,靜靜地道:“玄正師兄,這兩日師弟我遭逢變故,不如將這場比試推到七年後的大比如何?以玄正師兄的胸懷,想來不會不答應罷?”

    玄正冷哼了一聲,道:“也好,七年之後,小僧到看看小音寺出奇才的謠言如何不攻自破!”

    說完一拂衣袖,率先向殿外行去。如此狂妄的模樣,自是惹得小音寺眾高僧臉色難看。你一個小輩,臨走之際連招唿都不會打嗎?雖說佛家弟子講究隨心隨性隨緣,可是最基本的規距,還是不能沒有罷?

    玄直見玄正如此模樣,也早已習以為常,這都是古雷寺的師伯們寵出來的。他將小音寺眾僧的神色看在眼中,當即合掌鞠躬,道:“玄正師弟不懂禮數,眾位師叔大人有大量,就請看在佛門一脈的分上,不要與我們這些晚輩一般見識了。”也不由玄直不敢大意,寺中佛門長輩經常告戒於他,古雷寺雖為天禪第一大寺,寺中人才濟濟。而其它群寺實力雖然遠遠不及古雷寺,但各寺之中均有修為高深之輩,又同列佛家門牆,是以不可仗勢相欺,以惹群寺閑話。

    “你們走吧!”戒雲主持望了眼已經出大殿門口的玄正,又看著玄直,聲音平靜,但表麵冷淡之意表露無疑。

    玄直應了一聲,然後追出殿外,帶著玄正離開去了。

    ※※※

    “七年之後大比,你可有把握?”戒雲大師定定望著崔小明,正色說道。

    崔小明認真的想了想,道:“如果不再出意外,重新修煉到‘淨根’境界第六層,沒有什麽問題!”

    戒雲大師聞言微笑,道:“那突破第六層,而達到‘空蘊’境界呢?”

    “如果沒有其它機緣,光憑弟子苦修,很難!”崔小明肯定地說道。

    大殿之中,眾僧俱是一驚,雖說淨根第六層到空蘊境界,也是一個極難突破的瓶頸,何以弟子崔小明說得如此般肯定?莫非當中有其它原由?

    大殿之中,倒是戒言大師似乎知道原因,輕微的歎息了一聲,隨即雙掌合十,閉目低頌經藏。

    戒雲大師輕輕地踱著步子,隨後說道:“你且將修為補迴來!至於要突破第六層,非念頭通達暢順不可,可是以你的修為,即便修煉到第六層,萬不是其對手,嗯,你先下去吧!”

    “是,主持!”崔小明應了一聲,又對其它高僧合掌鞠躬,這才離開了大雄寶殿。

    戒雲大師看崔小明走得遠了,微笑著對戒言道:“七年之後大比,尚不知道我寺能否參加,你這徒弟倒是信心十足啊!”

    戒言聞言睜開眼睛,笑道:“但願我寺能夠參加,這六十年一見的佛家盛事,佛門弟子,誰又想缺席呢?”

    眾僧菀爾,香柱嫋嫋清煙中,大雄寶殿之上,一片祥和。

    ※※※

    “佛曰:以物物物,則物可物;以物物非物,則物非物。物不得名之功,名不得物之實,名物不實,是以物無物也。”

    “佛曰:吾法念無念念,行無行行,言無言言,修無修修。會者近爾,迷者遠乎。言語道斷,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須臾。”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

    ……

    三月時節,陽光暖暖,紅花綠樹,飛瀑流雲,一片溫暖舒心之景。

    前方那條巨大瀑布,聳入雲天,瀑中怒流,猶如出海巨龍,一路奔騰咆哮,最後化作飛舞銀龍,跌落九天,掀得瀑布之下水潭如翻江倒海一般。瀑布周圍,水霧升騰,陽光灑下,隱有一座七彩虹橋,橫跨東西,搭在瀑布之中。

    瀑布之下潭池邊的一塊大青石之上,一個小和尚手捧著一本經書,朗朗讀誦。在他旁邊,還放著幾本手裝訂的經書,看樣式,有幾分古樸陳舊,微風吹過,掀開幾頁經書,白紙上麵一片黑字,不過頁麵已經泛黃,也不知道這些帶出寺仍沾有香火味的經書,已經存在了多少個年頭。

    這些日子,崔小明也未刻意去修煉,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境界居然還在,每次修煉,都能很快進入到無眼、耳、鼻、舌、身的狀態,就是不能做到無意的狀態,如果能做到無眼、耳、鼻、舌、身、意,那“淨根”境界也就算是大成了。

    境界還在,不在的隻是靈力而已。

    不過,他通過這些日子的隨心修煉,靈力又恢複了不少。至於與玄正的“七年之約”,他也未去刻意地想,一切隨心隨性。“淨根”境界第六層淨念,本就是要求放下一切念頭,不去思不去想,如果再想這些煩事,隻怕修為而反滯留不前了。今日,他見天氣晴朗,便自藏經樓借了幾本經書,獨自一人跑到這清幽之地朗誦起來。

    讀誦經書之時,他試著放開心度傷悲,以一個孩童的目光看待世間,隻覺天藍山高好,清風陣陣,滿山滴翠,綠影婆娑,樹濤湧動,這世間竟是處處有牽動情腸的美麗。

    “小和尚,小和尚,八哥來了!”

    讀誦之時,那隻已經與他有過很多麵之緣的綠毛鸚鵡又振翅飛來,然後落在了他的肩頭,以柔軟的羽毛輕拂著他的麵頰,顯得與他極為熟悉親熱。

    崔小明掃了眼這隻綠毛鸚鵡,又自埋頭於手間經書之中。自那次拔了鸚鵡的毛打了它的屁股之後,這綠毛鸚鵡還真是變乖了,也沒有了在光頭頭上拉“寂寞”的惡趣。這綠毛鸚鵡還真是靈智不小,這兩日不管他躲在哪裏,總能尋了來。雖然打撓他清修,不過我佛曾言隨緣,是以崔小明也未趕它走,兩三日相處下來,一人一鳥相處倒也算融洽。

    “小和尚,小和尚,八哥給你講故事!”綠毛鸚鵡在崔小明肩上跳著躍著叫嚷著。

    崔小明聞言放下經書,側頭頗為有趣的看著鸚鵡,道:“又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故事?”。昨日裏鸚鵡就給他講故事,才八歲年齡的他,本就對故事很執愛,雖然現在出家修佛,心靜了許多,但還是不能完全免疫。初始他十分驚喜,隨後鸚鵡講的故事是,“一個黃昏的早晨,一個年輕的老人,拿著一把鋒利的鈍刀,殺了他最愛的仇人!”

    當聽完這個故事,崔小明差點被氣個半死,雖然他年紀尚小,但還是能聽出那所謂的“故事”中有許多前後矛盾之處,最後他扔下鸚鵡,跑迴藏經樓,翻出了一此佛家故事,方解了心頭饑渴。

    “好故事,好故事!你聽不?你聽不?”鸚鵡叫嚷著,一副急切的模樣。

    崔小明見狀一笑,道:“講來聽聽!”

    “咳,咳咳!”鸚鵡清了清嗓子,接著穩穩地站在崔小明的肩頭,搖頭晃腦般輕緩地道:“從前……”

    崔小明一聽,心中一緊,立忙正襟危坐。年少之時,仲夏之夜,在村頭的大槐樹之下,他、易月、張雲飛等等一群村中小孩,不就愛圍著村中那位在樹下搖扇乘涼胡須發白的老人聽故事嗎?每次那位老人講故事,都是以“從前”或“很久很久以前”等開頭,每次講到這時,老人的語氣是那麽的低緩深沉,仿佛輕輕訴說,仿佛癡癡懷念。老人每次以“從前”或“很久很久以前”,崔小明心中就有著莫名的緊張和興奮。

    可是,那位胡須發白的村中老人,也在那一夜,化作了如煙往事。思及往事,崔小明黯然傷神。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又記起了什麽,不由側頭望去,隻見鸚鵡老神在在地望著他,甚為有趣。原來這鸚鵡隻是以“從前”開頭,接著就沒了下文,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卻又不去滿足,當真可惡得緊。

    崔小明抓起經書,就往肩頭鸚鵡拍去。

    “從前有座山。”鸚鵡急忙講道。

    下一刻,崔小明經書猛然停住,隨即收了迴來,與另外幾本經書整齊的放在一起,他歡喜地望著鸚鵡道:“綠毛,接著講!”

    因為“綠毛”外號的原因,鸚鵡身體一晃,險些從他的肩頭栽下去,站穩之後,對著他一陣白眼,接著講道:“山中有座廟,廟裏住著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愛給小和尚講同一個故事。”

    鸚鵡講到此,便不再理會兒崔小明,更是埋著頭,以嘴尖梳理著它的綠色柔軟羽毛。

    崔小明見鸚鵡久無下文,側頭催促道:“繼續啊,快,接著講。”

    哪知鸚鵡一揚頭,極不負責的道:“講完了。”

    崔小明傻傻地看著鸚鵡,仿佛思緒短路一般,怔怔地道:“完……完了?這麽快?”

    鸚鵡不顧崔小明漸漸變化的神色,非常肯定的道:“完了!”

    崔小明當時有種想殺了鸚鵡的衝動,不過他轉念一想,殺了鸚鵡還是聽不到故事,何用多造無辜殺孽呢?隨即他眼睛一轉,說道:“故事裏老和尚愛給小和尚講同一個故事,那個故事是什麽呢?”崔小明死死地盯著鸚鵡,大有鸚鵡不講就將它滅口的架勢。

    鸚鵡見狀渾身一抖,道:“老娘就講,老娘就講!”說著又一陣嘰嘰喳喳的鳥語,也不知在咕噥著什麽。

    “那你還不快講!”崔小明作勢洶洶地道。

    鸚鵡縮了縮頭,拍翅講道:“老和尚愛給小和尚講同一個故事,講的是:從前有座山,山中有座廟,廟裏住著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愛給小和尚講同一個故事!完了!”

    崔小明聽得目瞪口呆,這也叫故事?不過見鸚鵡委屈的模樣,如果再問故事裏的故事的故事,隻怕還是這個故事。當即臉色一正,道:“叫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故事,還是讓小僧給你講個故事罷!”

    崔小明說著偏著頭想了一會兒,似乎在組織語言,隔了許久,他目光望向遠山,緩緩地道:“佛曰:笑著麵對,不去埋怨。悠然,隨心,隨性,隨緣。 那小僧就給你講一個這方麵的故事。”

    三伏天,禪院的草地枯黃了一大片。“快撒點草種子吧,好難看那!”小和尚說。

    “等天涼了。”師傅揮揮手說:“隨時。”

    中秋,師傅買了一包草籽,叫小和尚去播種。秋風起,草籽邊灑邊飄。

    “不好了!好多種子都被吹飛了!”小和尚喊。

    “沒關係,吹走的多半是空的,撒下去也發不了芽。”師傅說“隨性。”

    撒完種子,跟著就飛來幾隻小鳥啄食。

    “要命了!種子都被鳥吃了!”小和尚急得直跳腳。

    “沒關係,種子多,吃不完。”師傅說:“隨遇。”

    半夜一陣驟雨,,小和尚早晨衝進禪房:“師傅,這下真完了!好多草籽被雨衝走了!”

    “衝到哪兒,就在哪兒發芽。”師傅說:“隨緣。”

    一個星期過去了,原本光禿的地麵,居然長出許多青翠的草苗,一些原來沒播種的角落,也泛出了綠意。

    小和尚高興得直拍手。師傅點頭道:“隨喜。”

    ……

    “綠毛,從這則故事中,你可悟到了什麽?不錯,它就是告訴我們:隨不是跟隨,是順其自然,不怨怒、不躁進、不過渡、不強求。隨不是隨便,是把握機緣,不悲觀、不刻板、不慌亂、不忘形。‘悠然,隨心,隨性,隨緣’也就是這個道理了 ……”

    林間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點點滴滴灑了下來,有幾點落到他的臉上,是那麽爽朗,他臉上帶著陽光,微笑般的說禪,竟有幾分鄰家男孩的模樣。隻是他講了許久,最後側頭看向肩頭時,他呆住了,肩頭已經空空一片,或是之前他講得太過於專注,以至於鸚鵡何時振翅離開,他竟是一點都不知道。

    他笑罵了兩句,正待收迴目光,下一刻,他又呆住了,隻見前方離清潭空地一丈開外的樹林邊沿,正蹲著一隻嬌小的,乖巧的,美麗白狐。白狐靜靜的望著這邊,雙眸靜如秋水,那認真的模樣,似乎就是在聽崔小明講故事說禪。

    忽然之間,崔小明想及前些日子,山下那片荒野墳地之中,也曾見過一隻白狐,大概是同一隻吧,那一幕他一直都不曾忘去,或許不隻是因為白狐的美麗,還因為那是一個夜晚,而那晚的夜色太溫柔,太美麗罷。

    崔小明怔怔地看著,與白狐靜靜相望,一時之間,竟似看得癡了。

    那一個瞬間,仿佛就是永遠。

    崔小明屏住了唿吸,緩緩站起身子,他一雙瞪大的眼睛裏,隻望著那隻美麗、乖巧、柔弱、嬌小的狐狸,就如同在墳地的那個夜晚。

    隨後,他展顏露齒般一笑,臉上一片燦爛,向那隻白狐,輕輕的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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