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明呆了一下，歪著頭道：“什麽是境界，什麽是義理？什麽是十八有學？什麽又是九無學？”
戒言聞言沒有多作解釋，徑直坐在禪幾一側，上身筆直，麵色一肅，說道：“方才我向主持師兄稟明了你的事，主持師兄憐你身世，願意將收入我佛座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雖然崔小明年紀尚小，戒言還是以一副征詢的語氣問道。隻是崔小明資質不凡，甚具慧根，他倒是希望崔小明能答應下來，倒時也方便自己無所顧慮的指點崔小明的心性修為，以償還前些日子一語而令他修為突破的恩情。
崔小明聞言思索了片刻，呐呐的道：“和尚，我突然記起往日聽大人們說，剃了光頭，就不可以再娶妻生子了，是不是啊？”
戒言一呆，怔怔地看著崔小明。以小孩如此年紀，怕是他連什麽是娶妻生子，都還不明白罷，如今卻從其嘴中聽到這樣的話語，當真令戒言有幾分哭笑不得了。戒言又目注崔小明，這番仔細看下來，又發現了幾些日子沒有看出來的東西。眼前小孩資質自不消說，如果不當僧人念經，實在是該遭天遣。可是小孩眉心之中有一團躍動的桃紅火焰，遠比常人大了許多，此乃桃花劫數，注定在厲經滾滾紅塵，方使能得舍利，修成正果。
念頭在腦海轉了幾番，戒言瞬即便打定主意，隨即緩緩地說道：“剃了光頭，也沒有什麽嘛。如果你哪天不願意了，再讓頭發長出來便是！”
其實，在天禪寺群山，少有還俗之說。天禪山群寺本就屬於修煉門派，不用擔心凡塵吃喝不說，更能修心養性，練得一身好本領，好身通。如果修煉有成，召靈驅鬼，降妖伏魔，自不在話下。這樣的仙人生活，是凡塵中人，經年不斷的祈願，也不可求得的事。而整個天下，便是以這些修煉門派高高在上，雖然有對方的魔教為惡，總的來說，入得天禪山群寺，比起凡人俗子，已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學會了諸多神通，又有幾人能舍去身份，再迴那紛亂人世呢？
況且，入得佛門還俗，也並非簡簡單單的長出頭發來，便可以了。還俗要經過各種各樣的繁文縟節，一些佛寺，為保寺中佛法不外泄，會廢去還俗之人的一身苦修，這對於諸派而言，在所多有。
“那剃了頭發還能不能娶妻生子呢？”崔小明眨著眼睛，眼巴巴地問道。
戒言端正身體，合十道：“剃了頭發當然不能，但是頭發再長出來，便可以了！”
“是嗎？”崔小明死死地盯著戒言，看了半晌，委實覺得和尚太過了高深，看得良久，臉上也是古井無波。崔小明歪了歪頭，認真的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道：“那好，我答應便是了。和尚，你帶給去給佛身磕兩個頭，便教我那些神通吧，比如飛啊，發光啊什麽的，你看可好？”
戒言啞然，隨即笑道：“入我佛門，要經過一些儀式的，並非磕兩個頭，便可以了！今日你便在此歇息，明日一早，主持會為你等主持入門儀式！”
“難道不隻是我一個要入門嗎……”崔小明自椅子上蹦了下來，不小心之下，將幾上的茶杯給磕了下來，碎了一地，一片枯澀的茶葉在碎片之間，甚為引目。雖然杯中茶水早幹，但那片茶葉似乎仍有餘香，濃鬱的香味，在這間客房裏，浮浮沉沉，微微吸入鼻中，隻覺沁人肺腑。
老和尚戒言一改溫和，看著滿地瓷杯碎片，又看著露顯幾分不安的小孩，麵上難得的多了幾分嚴肅，肅然道：“你入我佛門之後，切不可像如今般隨意。我佛門也有諸多規距，尊師重道便是第一規距，另外還有一些規距……”
戒言看著規距立在一側，手足無措更加不安的小孩，頓了一下，道：“也罷，剩下的規距，以後再告訴於你！”
小孩聞言，默默地退了出去，半晌尋來掃帚與垃極鏟，一絲不苟地將瓷杯碎片，連帶那片枯黃大茶葉，掃入了垃圾鏟中，又默默地提著垃圾出了客房的門。隻是走出門之後，那個小小的身影背對著戒言，停了下來。
屋外有暖暖的陽光，漫過那下下的身影，撒進了客堂之中，將小孩的身影投在客堂地麵上，拖出長長的一道。
“佛是什麽？是不是也是我家裏的那一尊泥菩薩？如果佛是一尊不問凡塵世事，不關心眾生疾苦的泥菩薩，那佛所創建的道，不尊也罷！”
西落的太陽，在一刻撒出最後時刻的萬道金光。
自天外射進世間一角，這個清幽的小院中的那幾束，為那個小小的身影，裝點了一層耀眼的迷人輕紗。
恍然是一種錯覺，戒言怔怔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竟然覺得有幾分耀眼。
萬道金光散去，太陽一點一點墜落西方天際，恍然很慢，又恍然很快。
太陽落下天際了，天邊殘留著最後的雲霞。
天仿佛在太陽落下的那一刻，變暗了一些。而那個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提著垃圾行了出去，留下一道空蕩蕩的大門，隻有鬆樹的一角，映在門外，枝上有紅符願紙，隨風輕搖。
怔怔良久的戒言，被大門外蕩進的風，激得驀然一驚，從方才那震憾的話中醒轉過來，隻覺脖間有微微涼意。可是無論如何他都覺得難以相信，居然有這些大道理的話，會是從一個小孩子的口中吐出，他望著屋外小院，心中升起幾分世事愚人的感覺。
更多的，他卻是看到了這個孩子心中的傷痛。藥王廟的慘事，到底是在這孩子的心中，留下了一道不可忘卻，也無法磨滅的傷疤。
自小在天禪群山長大的戒言卻是知道，山下藥王廟村，世代為佛家信徒，每戶村民的家中，皆供有神龕佛像，每日虔誠膜拜，香火不斷。每逢一些節日，村中還會推薦一些代表，曆經曲幽險阻的山路，而到天禪山某個寺中之中，捐些他們辛苦打柴狩獵得來的碎錢，在大佛之前，祈福訴苦。
隻是，那一日，佛睡著了，沒有看著山下滿是飄著佛家煙火的村落。
難道佛真隻是一尊沒有思想靈魂的泥菩薩？驀然間，戒言隻覺多年堅持的信念有一絲動搖，也僅僅是一絲，也僅僅是一下。戒言連忙鎮定心神，雙手合十，念起《清心咒》（注七）：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受想行識， 亦複如是。
舍利子，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聲香
……
※※※
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是一座寺廟的正殿，也有稱為大殿的。大雄寶殿是整座寺院的核心建築，也是僧眾朝暮集中修持的地方。大雄寶殿中供奉本師釋迦牟尼佛的佛像，大雄是佛的德號。大者，是包含萬有的意思；雄者，是攝伏群魔的意思。因為釋迦牟尼佛具足圓覺智慧，能雄鎮大千世界，因此佛弟子尊稱他為大雄，寶殿的寶，是指佛法僧三寶。
天禪山群寺，無論大寺大小，皆有大雄寶殿，隻不過大雄寶殿之中釋迦牟尼佛的姿勢各有不同。
小音寺——便是戒言大師所在的寺廟，也是天禪山四百八十寺之一。
小音寺全寺上下一百號僧人，除了個別的一兩個，其餘僧人悉數到場，不為別的，隻因為自今日之後，佛座下之一的小音寺，又會多增加三名弟子。
百餘號僧人雙手合十肅立在大殿之中，因為大殿場地有限，還有部分弟子肅立在大門之外。眾僧每人皆神色肅然，雙眉低垂，整個大殿一片肅靜。眾僧與前的一片空地上，安放著一片蒲團。其中的三個上方，跪立著三個小孩。三個小孩皆是麵容清秀，資質不凡，當中又以崔小明為最小。另外兩個小孩，是小音寺僧人自上山求佛修煉的小孩之中挑選而出的。凡塵中人，因羨慕山中僧人高來高去等諸多大法通，是以每年入山求佛，以期得我佛青睞的世人為之不少，有的凡人甚至拖兒帶口，一家老小舉家入山。
然，佛祖有意，僧人無心，佛門並非向四方大開。每年，眾多求佛之人之中，隻有瘳瘳少數幾人，能列入佛家門牆。今年，另兩位小孩，便是瘳瘳少數幾人之一。
“不得殺生，能持否？”
小音寺主持大師一手持著念珠，一手豎合，緩緩在三個小孩身側行走，目光在三個小孩身上，一一掃過。小音寺主持名戒雲，乃是一位高僧，便是在天禪山群寺過萬的僧人中，那也是能叫得上名號的。戒言大師麵容消瘦，一臉清古，雙目卻如星辰般浩瀚。
戒言大師的聲音輕柔如風，響在耳畔，一字一句，都清晰無比。
三個小孩聞言皆不明所以，崔小明更是朝右側望了過去，那地方，站立著四個老僧，其中便是戒言。四個老僧也皆是雙手合十，雙唇翕動，似乎在低低地誦念著什麽。
崔小明望過去之時，戒言似有所感，微微抬頭，看了過來，輕輕地，點了點頭，隨又低下頭去，那恍若發白的雙唇，仍在微微翕動著，抑或其根本一直沒有停過。
“不得殺生，能持否？”
戒雲大師的聲音，似乎高揚了一些，重複的問道。
與此，殿內殿外的百餘僧人同時揚聲，“不得殺生，能持否？”。眾僧聲如一人，匯在一起，有股莫名的驚心力量，隻覺聲音無比的雄渾，似乎可以撼動沉睡於天外世界的佛祖。三個小孩饒是定力不錯，資質不凡，但又何曾經曆過這樣的場麵，三個瘦小的身子皆是一抖，似被眾僧聲音氣勢所驚。
眾僧音過之後，大殿裏越發的肅靜，有風搖動三個小孩前方那兩道正黃縵布。縵布之後，三尊佛像盤坐如山，比殿中群僧，更為的莊嚴、肅穆！
沉悶如山的氣氛，緊緊包圍著崔小明，崔小明恍然覺得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世上所有的目光，都炯炯的，火辣辣的，望著這裏，以至他感覺自己的臉，都火熱了起來。隱在正黃布幔之下的那名僧人，也停止了敲打木魚。
偌大的一個大殿，群僧畢集，卻無人聲。
寂靜之中，仿佛有誰的唿吸，漸漸沉重。崔小明咬著唇，隻覺得雙唇都在發幹，他眼睛的餘光瞟向左右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孩，卻見兩個小孩似乎也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樣，疑惑中帶著驚惶，身子在微微的輕抖，就像寒風之中的兩顆小草。
“咚！咚！咚……”
心跳如鼓，一遍一遍地撞擊著他的身體。
崔小明分明感覺一分一瞬，似乎都被無限的延長。終於，他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仿佛用盡了全聲的力氣，道：“能持！”
隻是，那聲音一出口，卻有幾分嘶啞。
也許是因為大殿太過於安靜，以至那聲音倒也清晰的傳入每一人僧人的耳裏。
眾僧微笑。
崔小明微微側頭，恍然又看到戒言微微抬起了頭，輕輕的點了點。不知怎麽，崔小明感覺那如山般壓在胸口的東西，突然消失無蹤，他鬆了一口氣。
與此，又有頗具韻律的木魚聲，自正黃布縵之後，傳了出來。
雖然隻有崔小明迴答，可儀式還在繼續，不知怎麽，主持戒雲大師並未依律硬要等另外兩個小孩也作迴答。
“不得偷盜，能持否？”
有了之前的迴答，崔小明不再懼怕，落地有聲，坦然迴答道：“能持！”。崔小明左右兩邊的小孩，似乎受到了崔小明的感染，身子也不再顫抖。待崔小明迴答之後，兩個小孩不約而同的，望向了中間。
“不得淫邪，能持否？”戒雲大師捏動念珠，緩緩踱住崔小明背後，望著崔小明，肅容說道。
“能持！”兩個稚氣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這一次，迴答的卻不是崔小明，而是崔小明左右兩邊的小孩。而崔小明卻似乎想到了什麽，沉默著，沒有說話。
戒言大師微微皺了皺眉，目光停留在崔小明身上，重複道：“不得淫邪，能持否？”
“不得淫邪，能持否？”眾僧聲音於戒言大師聲音之後，同時響了起來。音擊殿頂，聲驚佛駕！
如此威勢之前，崔小明覺得有幾分無助，他抬頭，望著前方。
正前方，盤坐著一個渾身金碧輝煌的大佛，左手橫置左足上，右手以拇指與中指相撚，其餘各指自然舒散。這一手印稱為“說法印”，象征佛說法之意。大佛雙眉低垂，身披聖火圓光，盤坐金蓮之上。形如聖火的圓光上，以淡紅為底，麵上又雕有密密麻麻的金色火焰，那圓光仿佛就似一個大千世界。圓光之中更有七座金色小佛，圍繞著大佛金身。仿佛大佛於茫茫眾生之中，七個化身。
大佛兩邊，各立著一個比丘塑像。一年老，一中年，這是佛的兩位弟子。年老的名叫“迦葉尊者”，中年的叫“阿難尊者”。佛涅盤以後，迦葉尊者繼領徒眾，後世稱之為二祖。大殿中的這組造像，有一種說法，叫作“一佛兩弟子”。當然，這些都不是現在的崔小明所能知道，這些也是他在以後的時間裏，才慢慢懂得、知道。
大殿兩側，供奉有十八羅漢像。
十八羅漢，阿羅漢，永住世間、護持正法。
這些佛像，姿勢各異，卻無一不是身塑金身。雖是雕塑，卻被凡人經常信仰，是以身上多都了些出塵的味道。崔小明卻在眾佛的注視下，感覺越發的清冷。
“小月！”
有連他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自他嘴裏，吐了出來。那個名字，在腦海翻轉，那張如畫的麵容，盤旋著，盤旋著，卻愈來愈遠，隨後，他仿佛看到了那張麵容的崩碎，另又聽到了碎裂的聲音，自身體某處。
“能！持！”
一字一頓，仿佛咬牙切齒，仿佛斬釘截鐵，仿佛斬冰切雪。
戒雲大師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嘉許。隨後又肅然說道：“不得妄語，能持否？”
“能持！”
“不得飲酒，能持否？”“能持！”
“小乘五戒戒律完畢，剃度僧為弟子剃發受戒！”戒言雙手合十，朗聲說道，隨後退了開去，站於戒言四老僧之首位。
伴和著木魚敲打聲，有懵懵難懂的經聲，自眾僧口中唱出，嗚哩哇啦，聲調極其怪異。崔小明後來才知道，此經是眾僧在唱《戒定真香》。《戒定真香》是天禪山群寺中僧人早晚功課之一，有時遇到某些儀式，也會念唱。
六名僧人，自後堂行了出來。其中三名，手托圓木盤。圓木盤當中，均放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剃刀。六名剃度僧人，均兩兩選擇了一個小孩，由其中三名扔自托盤，三名手持剃刀。
“剃度僧淨刀！”主持戒言大師的聲音又自傳了過來。
三名剃度僧自托盤中取出幹淨的白帕，輕拭著剃刀，將剃刀擦得越發的明亮，閃著幽冷的白光。淨刀之後，他們將白布放迴了托盤，揚刀於三個小孩的頭頂。
“人生苦難，世事皆幻。一剃人間煩惱，二剃怠慢驕傲，三剃牽掛依靠……”
崔小明隻感覺頭上一涼，隨後便有一搓青發，自眼光搖搖而下，飄落在身前。崔小明眼神微變，默默無語！從此就要青燈素食，木魚為伴了，這些，他都不甚在意，唯有牽掛的，便是那張如畫的容顏。之後，他似乎想到了藥王廟村慘劇發生的那一晚，曾有三個小孩，坐成一排，舉頭望月。
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淒迷。
多年之後，是否還能看見你們？
是否會在某一時某一刻，憶起無憂的童年？
崔小明伸出手，接過一搓頭發，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放入懷中！
注七：《清心咒》又名《清心普善咒》，常念可清心定神，去煩止惡。
戒言聞言沒有多作解釋，徑直坐在禪幾一側，上身筆直，麵色一肅，說道：“方才我向主持師兄稟明了你的事，主持師兄憐你身世，願意將收入我佛座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雖然崔小明年紀尚小，戒言還是以一副征詢的語氣問道。隻是崔小明資質不凡，甚具慧根，他倒是希望崔小明能答應下來，倒時也方便自己無所顧慮的指點崔小明的心性修為，以償還前些日子一語而令他修為突破的恩情。
崔小明聞言思索了片刻，呐呐的道：“和尚，我突然記起往日聽大人們說，剃了光頭，就不可以再娶妻生子了，是不是啊？”
戒言一呆，怔怔地看著崔小明。以小孩如此年紀，怕是他連什麽是娶妻生子，都還不明白罷，如今卻從其嘴中聽到這樣的話語，當真令戒言有幾分哭笑不得了。戒言又目注崔小明，這番仔細看下來，又發現了幾些日子沒有看出來的東西。眼前小孩資質自不消說，如果不當僧人念經，實在是該遭天遣。可是小孩眉心之中有一團躍動的桃紅火焰，遠比常人大了許多，此乃桃花劫數，注定在厲經滾滾紅塵，方使能得舍利，修成正果。
念頭在腦海轉了幾番，戒言瞬即便打定主意，隨即緩緩地說道：“剃了光頭，也沒有什麽嘛。如果你哪天不願意了，再讓頭發長出來便是！”
其實，在天禪寺群山，少有還俗之說。天禪山群寺本就屬於修煉門派，不用擔心凡塵吃喝不說，更能修心養性，練得一身好本領，好身通。如果修煉有成，召靈驅鬼，降妖伏魔，自不在話下。這樣的仙人生活，是凡塵中人，經年不斷的祈願，也不可求得的事。而整個天下，便是以這些修煉門派高高在上，雖然有對方的魔教為惡，總的來說，入得天禪山群寺，比起凡人俗子，已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學會了諸多神通，又有幾人能舍去身份，再迴那紛亂人世呢？
況且，入得佛門還俗，也並非簡簡單單的長出頭發來，便可以了。還俗要經過各種各樣的繁文縟節，一些佛寺，為保寺中佛法不外泄，會廢去還俗之人的一身苦修，這對於諸派而言，在所多有。
“那剃了頭發還能不能娶妻生子呢？”崔小明眨著眼睛，眼巴巴地問道。
戒言端正身體，合十道：“剃了頭發當然不能，但是頭發再長出來，便可以了！”
“是嗎？”崔小明死死地盯著戒言，看了半晌，委實覺得和尚太過了高深，看得良久，臉上也是古井無波。崔小明歪了歪頭，認真的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道：“那好，我答應便是了。和尚，你帶給去給佛身磕兩個頭，便教我那些神通吧，比如飛啊，發光啊什麽的，你看可好？”
戒言啞然，隨即笑道：“入我佛門，要經過一些儀式的，並非磕兩個頭，便可以了！今日你便在此歇息，明日一早，主持會為你等主持入門儀式！”
“難道不隻是我一個要入門嗎……”崔小明自椅子上蹦了下來，不小心之下，將幾上的茶杯給磕了下來，碎了一地，一片枯澀的茶葉在碎片之間，甚為引目。雖然杯中茶水早幹，但那片茶葉似乎仍有餘香，濃鬱的香味，在這間客房裏，浮浮沉沉，微微吸入鼻中，隻覺沁人肺腑。
老和尚戒言一改溫和，看著滿地瓷杯碎片，又看著露顯幾分不安的小孩，麵上難得的多了幾分嚴肅，肅然道：“你入我佛門之後，切不可像如今般隨意。我佛門也有諸多規距，尊師重道便是第一規距，另外還有一些規距……”
戒言看著規距立在一側，手足無措更加不安的小孩，頓了一下，道：“也罷，剩下的規距，以後再告訴於你！”
小孩聞言，默默地退了出去，半晌尋來掃帚與垃極鏟，一絲不苟地將瓷杯碎片，連帶那片枯黃大茶葉，掃入了垃圾鏟中，又默默地提著垃圾出了客房的門。隻是走出門之後，那個小小的身影背對著戒言，停了下來。
屋外有暖暖的陽光，漫過那下下的身影，撒進了客堂之中，將小孩的身影投在客堂地麵上，拖出長長的一道。
“佛是什麽？是不是也是我家裏的那一尊泥菩薩？如果佛是一尊不問凡塵世事，不關心眾生疾苦的泥菩薩，那佛所創建的道，不尊也罷！”
西落的太陽，在一刻撒出最後時刻的萬道金光。
自天外射進世間一角，這個清幽的小院中的那幾束，為那個小小的身影，裝點了一層耀眼的迷人輕紗。
恍然是一種錯覺，戒言怔怔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竟然覺得有幾分耀眼。
萬道金光散去，太陽一點一點墜落西方天際，恍然很慢，又恍然很快。
太陽落下天際了，天邊殘留著最後的雲霞。
天仿佛在太陽落下的那一刻，變暗了一些。而那個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提著垃圾行了出去，留下一道空蕩蕩的大門，隻有鬆樹的一角，映在門外，枝上有紅符願紙，隨風輕搖。
怔怔良久的戒言，被大門外蕩進的風，激得驀然一驚，從方才那震憾的話中醒轉過來，隻覺脖間有微微涼意。可是無論如何他都覺得難以相信，居然有這些大道理的話，會是從一個小孩子的口中吐出，他望著屋外小院，心中升起幾分世事愚人的感覺。
更多的，他卻是看到了這個孩子心中的傷痛。藥王廟的慘事，到底是在這孩子的心中，留下了一道不可忘卻，也無法磨滅的傷疤。
自小在天禪群山長大的戒言卻是知道，山下藥王廟村，世代為佛家信徒，每戶村民的家中，皆供有神龕佛像，每日虔誠膜拜，香火不斷。每逢一些節日，村中還會推薦一些代表，曆經曲幽險阻的山路，而到天禪山某個寺中之中，捐些他們辛苦打柴狩獵得來的碎錢，在大佛之前，祈福訴苦。
隻是，那一日，佛睡著了，沒有看著山下滿是飄著佛家煙火的村落。
難道佛真隻是一尊沒有思想靈魂的泥菩薩？驀然間，戒言隻覺多年堅持的信念有一絲動搖，也僅僅是一絲，也僅僅是一下。戒言連忙鎮定心神，雙手合十，念起《清心咒》（注七）：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受想行識， 亦複如是。
舍利子，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聲香
……
※※※
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是一座寺廟的正殿，也有稱為大殿的。大雄寶殿是整座寺院的核心建築，也是僧眾朝暮集中修持的地方。大雄寶殿中供奉本師釋迦牟尼佛的佛像，大雄是佛的德號。大者，是包含萬有的意思；雄者，是攝伏群魔的意思。因為釋迦牟尼佛具足圓覺智慧，能雄鎮大千世界，因此佛弟子尊稱他為大雄，寶殿的寶，是指佛法僧三寶。
天禪山群寺，無論大寺大小，皆有大雄寶殿，隻不過大雄寶殿之中釋迦牟尼佛的姿勢各有不同。
小音寺——便是戒言大師所在的寺廟，也是天禪山四百八十寺之一。
小音寺全寺上下一百號僧人，除了個別的一兩個，其餘僧人悉數到場，不為別的，隻因為自今日之後，佛座下之一的小音寺，又會多增加三名弟子。
百餘號僧人雙手合十肅立在大殿之中，因為大殿場地有限，還有部分弟子肅立在大門之外。眾僧每人皆神色肅然，雙眉低垂，整個大殿一片肅靜。眾僧與前的一片空地上，安放著一片蒲團。其中的三個上方，跪立著三個小孩。三個小孩皆是麵容清秀，資質不凡，當中又以崔小明為最小。另外兩個小孩，是小音寺僧人自上山求佛修煉的小孩之中挑選而出的。凡塵中人，因羨慕山中僧人高來高去等諸多大法通，是以每年入山求佛，以期得我佛青睞的世人為之不少，有的凡人甚至拖兒帶口，一家老小舉家入山。
然，佛祖有意，僧人無心，佛門並非向四方大開。每年，眾多求佛之人之中，隻有瘳瘳少數幾人，能列入佛家門牆。今年，另兩位小孩，便是瘳瘳少數幾人之一。
“不得殺生，能持否？”
小音寺主持大師一手持著念珠，一手豎合，緩緩在三個小孩身側行走，目光在三個小孩身上，一一掃過。小音寺主持名戒雲，乃是一位高僧，便是在天禪山群寺過萬的僧人中，那也是能叫得上名號的。戒言大師麵容消瘦，一臉清古，雙目卻如星辰般浩瀚。
戒言大師的聲音輕柔如風，響在耳畔，一字一句，都清晰無比。
三個小孩聞言皆不明所以，崔小明更是朝右側望了過去，那地方，站立著四個老僧，其中便是戒言。四個老僧也皆是雙手合十，雙唇翕動，似乎在低低地誦念著什麽。
崔小明望過去之時，戒言似有所感，微微抬頭，看了過來，輕輕地，點了點頭，隨又低下頭去，那恍若發白的雙唇，仍在微微翕動著，抑或其根本一直沒有停過。
“不得殺生，能持否？”
戒雲大師的聲音，似乎高揚了一些，重複的問道。
與此，殿內殿外的百餘僧人同時揚聲，“不得殺生，能持否？”。眾僧聲如一人，匯在一起，有股莫名的驚心力量，隻覺聲音無比的雄渾，似乎可以撼動沉睡於天外世界的佛祖。三個小孩饒是定力不錯，資質不凡，但又何曾經曆過這樣的場麵，三個瘦小的身子皆是一抖，似被眾僧聲音氣勢所驚。
眾僧音過之後，大殿裏越發的肅靜，有風搖動三個小孩前方那兩道正黃縵布。縵布之後，三尊佛像盤坐如山，比殿中群僧，更為的莊嚴、肅穆！
沉悶如山的氣氛，緊緊包圍著崔小明，崔小明恍然覺得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世上所有的目光，都炯炯的，火辣辣的，望著這裏，以至他感覺自己的臉，都火熱了起來。隱在正黃布幔之下的那名僧人，也停止了敲打木魚。
偌大的一個大殿，群僧畢集，卻無人聲。
寂靜之中，仿佛有誰的唿吸，漸漸沉重。崔小明咬著唇，隻覺得雙唇都在發幹，他眼睛的餘光瞟向左右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孩，卻見兩個小孩似乎也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樣，疑惑中帶著驚惶，身子在微微的輕抖，就像寒風之中的兩顆小草。
“咚！咚！咚……”
心跳如鼓，一遍一遍地撞擊著他的身體。
崔小明分明感覺一分一瞬，似乎都被無限的延長。終於，他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仿佛用盡了全聲的力氣，道：“能持！”
隻是，那聲音一出口，卻有幾分嘶啞。
也許是因為大殿太過於安靜，以至那聲音倒也清晰的傳入每一人僧人的耳裏。
眾僧微笑。
崔小明微微側頭，恍然又看到戒言微微抬起了頭，輕輕的點了點。不知怎麽，崔小明感覺那如山般壓在胸口的東西，突然消失無蹤，他鬆了一口氣。
與此，又有頗具韻律的木魚聲，自正黃布縵之後，傳了出來。
雖然隻有崔小明迴答，可儀式還在繼續，不知怎麽，主持戒雲大師並未依律硬要等另外兩個小孩也作迴答。
“不得偷盜，能持否？”
有了之前的迴答，崔小明不再懼怕，落地有聲，坦然迴答道：“能持！”。崔小明左右兩邊的小孩，似乎受到了崔小明的感染，身子也不再顫抖。待崔小明迴答之後，兩個小孩不約而同的，望向了中間。
“不得淫邪，能持否？”戒雲大師捏動念珠，緩緩踱住崔小明背後，望著崔小明，肅容說道。
“能持！”兩個稚氣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這一次，迴答的卻不是崔小明，而是崔小明左右兩邊的小孩。而崔小明卻似乎想到了什麽，沉默著，沒有說話。
戒言大師微微皺了皺眉，目光停留在崔小明身上，重複道：“不得淫邪，能持否？”
“不得淫邪，能持否？”眾僧聲音於戒言大師聲音之後，同時響了起來。音擊殿頂，聲驚佛駕！
如此威勢之前，崔小明覺得有幾分無助，他抬頭，望著前方。
正前方，盤坐著一個渾身金碧輝煌的大佛，左手橫置左足上，右手以拇指與中指相撚，其餘各指自然舒散。這一手印稱為“說法印”，象征佛說法之意。大佛雙眉低垂，身披聖火圓光，盤坐金蓮之上。形如聖火的圓光上，以淡紅為底，麵上又雕有密密麻麻的金色火焰，那圓光仿佛就似一個大千世界。圓光之中更有七座金色小佛，圍繞著大佛金身。仿佛大佛於茫茫眾生之中，七個化身。
大佛兩邊，各立著一個比丘塑像。一年老，一中年，這是佛的兩位弟子。年老的名叫“迦葉尊者”，中年的叫“阿難尊者”。佛涅盤以後，迦葉尊者繼領徒眾，後世稱之為二祖。大殿中的這組造像，有一種說法，叫作“一佛兩弟子”。當然，這些都不是現在的崔小明所能知道，這些也是他在以後的時間裏，才慢慢懂得、知道。
大殿兩側，供奉有十八羅漢像。
十八羅漢，阿羅漢，永住世間、護持正法。
這些佛像，姿勢各異，卻無一不是身塑金身。雖是雕塑，卻被凡人經常信仰，是以身上多都了些出塵的味道。崔小明卻在眾佛的注視下，感覺越發的清冷。
“小月！”
有連他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自他嘴裏，吐了出來。那個名字，在腦海翻轉，那張如畫的麵容，盤旋著，盤旋著，卻愈來愈遠，隨後，他仿佛看到了那張麵容的崩碎，另又聽到了碎裂的聲音，自身體某處。
“能！持！”
一字一頓，仿佛咬牙切齒，仿佛斬釘截鐵，仿佛斬冰切雪。
戒雲大師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嘉許。隨後又肅然說道：“不得妄語，能持否？”
“能持！”
“不得飲酒，能持否？”“能持！”
“小乘五戒戒律完畢，剃度僧為弟子剃發受戒！”戒言雙手合十，朗聲說道，隨後退了開去，站於戒言四老僧之首位。
伴和著木魚敲打聲，有懵懵難懂的經聲，自眾僧口中唱出，嗚哩哇啦，聲調極其怪異。崔小明後來才知道，此經是眾僧在唱《戒定真香》。《戒定真香》是天禪山群寺中僧人早晚功課之一，有時遇到某些儀式，也會念唱。
六名僧人，自後堂行了出來。其中三名，手托圓木盤。圓木盤當中，均放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剃刀。六名剃度僧人，均兩兩選擇了一個小孩，由其中三名扔自托盤，三名手持剃刀。
“剃度僧淨刀！”主持戒言大師的聲音又自傳了過來。
三名剃度僧自托盤中取出幹淨的白帕，輕拭著剃刀，將剃刀擦得越發的明亮，閃著幽冷的白光。淨刀之後，他們將白布放迴了托盤，揚刀於三個小孩的頭頂。
“人生苦難，世事皆幻。一剃人間煩惱，二剃怠慢驕傲，三剃牽掛依靠……”
崔小明隻感覺頭上一涼，隨後便有一搓青發，自眼光搖搖而下，飄落在身前。崔小明眼神微變，默默無語！從此就要青燈素食，木魚為伴了，這些，他都不甚在意，唯有牽掛的，便是那張如畫的容顏。之後，他似乎想到了藥王廟村慘劇發生的那一晚，曾有三個小孩，坐成一排，舉頭望月。
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淒迷。
多年之後，是否還能看見你們？
是否會在某一時某一刻，憶起無憂的童年？
崔小明伸出手，接過一搓頭發，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放入懷中！
注七：《清心咒》又名《清心普善咒》，常念可清心定神，去煩止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