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不曾對她提及自己的身份,也從不曾問她叫什麽,於是她也便裝作一概不知,隻是常常在他要去落英穀的時間,早早地去那裏等他。


    兩人漸漸地越來越熟絡,也便如許多小孩子一樣,在嬉笑打鬧時,玩起了郎騎竹馬來的遊戲,他或許,僅僅隻是把這一切,當作一場遊戲,可是她,卻走了心。


    任翩若如今想起來,若是當初兩人便一直這般天真單純地遊戲下去,也許,淩子煊得不到這魔界的天下,可是他們之間的結局,或許會不同。


    可是,她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從小便學會了權謀算計,她不可能一直這樣心思簡單地陪著他玩下去。


    皇長子淩燁是魔後所出,在宮中的地位自然非其他的皇子公主可比,而且,當時的左護法尹春夏一直擁戴淩燁,使得他的地位日漸鞏固,若是再沒有一個皇子能與之製衡,日後聖君之位,必是淩燁的囊中之物。


    這日,兩人在落英穀中玩到黃昏時分,子煊對她玩笑道:“你既然如此喜歡這些芙蓉,日後我便叫人在此種上一大片芙蓉送給你,可好?”


    她的迴答叫他十分的意外,她眸光清亮,笑容清淺:“其實,我更喜歡吟霜殿的那片青竹,更喜歡幽冥司的那片彼岸花海。”


    一句話當場驚呆了淩子煊,眾人皆知,那彼岸花海是魔界的象征,隻有曆代的魔後,才有資格做那片花海的主人。


    他的臉色漸漸地寒了個徹底,他盯著她,冷冷地說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對嗎?你是在刻意地接近我?”


    他如明月一般的臉上寫滿了被愚弄之後的刺痛,他憤然地轉身,拂袖而去。


    從此,他刻意地避開了原來去落英穀探望母妃的時間,不願意再見到任翩若,可是,他又總是會在紫煌宮中不經意地與她相遇,有時候是在雕欄玉砌的迴廊處,有時候是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前,有時候是在菡萏飄香的拱橋上······


    後來,他稍微留意打聽了一下,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原來,她竟然是右護法任冬秋的女兒。


    終於在又一次闔宮飲宴的日子,淩子煊在殿外的池塘邊與她對麵相逢了,她直直地攔在他的麵前,叫他避無可避。


    他在生她的氣,自然不去理她。


    她固執地拉住他問道:“難道六殿下甘心一直就這樣屈居人下嗎?”


    他愣了愣,用一種複雜的目光去探究著她。


    她的語氣依然是溫婉動人的,不像是在議論著當朝的政治,倒像隻是女兒家在敘述著一場花事:“如今皇子之中淩燁獨大,他身後有左護法尹春夏和魔後為他撐腰,六殿下若想有一日能與他分庭抗禮,平分秋色,自然是離不開我的。”


    他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湊近,言語間帶了幾分輕佻:“我憑什麽信你?而且,你幫我,想要得到什麽?”他問得那樣直接,原來在他看來,他與她之間,不過一場交易。


    他離她太近,他的氣息讓她的臉有些微微泛紅,她僵直了身體向後退了半步,努力地鎮定了心神對他說道:“若真有一日你得以繼聖君之位,我要做魔後!”她微微地仰了頭,顯得柔弱倔強而又有幾分不可一世的驕傲。


    其實,他臉上的冷笑讓她有些難過,可她不願讓他看出自己的失意。他那不屑的笑容仿佛在說:我就知道,護法的女兒果然不是心思簡單的女子,你屢次三番地故意接近我,定然是有所圖。


    他隻知道她圖的是魔後之位,他並不明白,她也在圖他的心。然而,自從他許了她魔後的寶座,她便失了他的心。


    他淡淡地問道:“魔界除了皇長兄淩燁,也並非隻有我一個皇子,你怎樣才能說服你的父親右護法大人與我站在一邊呢?”


    “淩燁倚重左護法尹春夏,父親心中早已諸多不滿,我相信隻要時機一到,我一定能有辦法說服父親,叫他對你另眼相待的。”


    “何需如此麻煩?”他嬌豔的紅唇一勾,絕世驚豔的臉上露出一個邪魅的笑容來,他突然雙臂一伸,環住了她的纖腰。


    怔忡之下,她還未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他已猛地傾身,吻住了她。


    那一吻輕佻得不帶半分的感情,隻像是一味地在戲弄著她,她又羞又惱,然而掙紮間都是白費力氣。


    身後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她突然間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已經放開了她,彬彬有禮地向著她身後的來人道了聲:“好巧,右護法大人!”


    她慌亂間迴頭,隻看見父親帶著慍色,卻又故作鎮定地拂袖而去。不遠處,幾人滿臉堆笑地向著父親恭喜道:“右護法大人,令嬡與六殿下,真乃佳配!”


    任冬秋死撐著一張老臉,打落牙齒往肚裏吞。遠遠地看著他周旋應酬,惺惺作態,淩子煊竟然忍不住輕笑出聲。


    任翩若一張粉臉寒得如結了一層霜,她看著子煊冷冷地讚了句:“六殿下果然好智謀,好心機!”


    他出言相譏:“論智謀,論心機,我倒是一向低估了你!”


    任翩若費盡心機終於將淩子煊帶入了自己的生命裏,而淩子煊也用算計將任翩若和她背後的任冬秋拉入了自己的陣營裏。從此,他們相互扶持,彼此利用,也是一場權利與情感的博弈。


    如果說初識的時候,淩子煊是低估了任翩若的智謀與心機,那麽在後來的日子裏,她仍然會不停地帶給他意外。


    他的地位一天天鞏固,勢力一天天龐大,而任翩若手上的血腥也越來越多。她總是那樣看起來柔柔弱弱,溫婉沉靜,可是她每每運籌帷幄之間,總是殺人於無聲無形。


    淩子煊的政敵在一個個消失,每當她告訴他此類消息的時候,他的臉上總是看不出過多的驚喜,他看她的目光,也在漸漸變得愈發地疏離和冷淡。


    她不是看不出他的疏離和冷淡,可是她的狠,隻是在為他爭取他想要的一切。她總是盼著,有一日在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之後,他能明白她的付出,她的陪伴。


    陷入了政權的鬥爭之中,算計與殺戮讓淩子煊感到疲憊,任翩若又何嚐不是。當深秋的涼意拂麵而來,她每每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她總會覺得無力,眉眼間盡是深深的倦意。


    那年柏無蹤入侵魔界,引發了妖魔兩界一場大戰,聖君傷重之際下令,可修複結界者,則立為儲君。這當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絕殺機會,為了讓淩子煊實現自己的夙願,任翩若竟然主動向自己所愛的男子提議,叫他去蓬萊島,接近蓬萊的公主,雲灩飛。


    她不是沒有糾結過,可她最終還是把謀權奪位放在了第一位。何況,她私心裏想著,淩子煊是那樣一個薄情心狠之人,他斷不會為了個區區女子,放棄那即將到手的儲君之位。


    直到他每一次從蓬萊迴到魔界後開始越來越魂不守舍,她才開始隱隱地擔憂。


    他終於順利地取迴了一念草,大功告成的日子,他卻失了蹤。幾日後,她在落英穀的出口之處尋到了他,他衣袖帶血,身邊多了幾株紅梅樹。


    他並未受傷,卻是失魂落魄。她想問問他出了什麽事,可是他已經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她在他的身邊蹲下,看著他一身濃鬱的酒味,妖魅的臉上明明被酒氣熏得透著紅,卻看起來那般地慘淡。他的眼睛布滿憔悴的血絲,蒙著層薄薄的水氣,一張平日裏動人心魄的臉,此時讓她看得心疼無比。


    他緩緩地抬起頭,甚至都沒有看清她的臉,便斜斜地靠在了她的身上,他無力而又疲倦地將她摟入懷中,醉意呢喃地在她的耳邊聲聲地喚著:“灩飛······”


    他的聲音帶著痛,一直痛進了她的心裏······


    她向來沉靜無波的眸子裏聚起了一汪水意,如她心間酸澀的漣漪。一滴淚滑入頸間,她這一刻才發現,自己並非堅強到可以承受一切,她是真的,高估了自己。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隔世經年舊夢裏


    任翩若就那樣憑欄而立, 遙望著空中那一輪清冷的明月,靜默了許久許久,她神情怔忡, 像是在看一段綿長的歲月。


    她不說話,我便也一直沉默著, 並不去打擾她。我一直以來,都恨她的心狠手辣, 不恥於她的陰謀算計, 也鄙夷著她的惺惺作態,表裏不一。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當我有一天,站在她的故事裏看待一切,才發覺, 她也不過是命運的捉弄下, 一個無法自拔的可憐蟲。


    她突然再一次開了口:“當年, 我得知你從斷腸崖迴來的消息後,刻意地隱瞞了子煊。等他得到消息的時候, 我又叫父親故意呈上許多要事, 去拖住他。他一心隻想著, 等你在天宮領罰之後,再去蓬萊找你,卻沒有想到,我會在你返迴蓬萊之前, 便先去了南天門······”


    她慢慢轉過臉來看向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突然在這樣一個心機深沉的女子眼中,看見了一種澄澈的目光。她說:“我確定很嫉妒你,嫉妒到瘋狂!可是,我急著除掉你,真的是為了子煊······他曾經那樣騙過你,以你的靈力,我擔心你有一日,會是他的大敵······”


    “如今,你便不擔心我會對子煊不利了?”


    她淒然一笑:“擔心?我也殺不了你了。何況,你恢複了記憶這樣長時間都沒有動手,我想,從前真的是我多慮了。隻是,我當初不敢賭啊,若是有一個人會威脅到你愛的那個人的性命時,便是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的。”


    我不禁啞然,子煊被這樣一個女子愛著,也不知道是幸,或是不幸。


    “這些年來,他尋你念你,當他得知我對你做過的那些事之後,他恨透了我!他從來都不知道,在他愛著你的那些年裏,我其實,已經默默地,愛了他更久······怪隻怪,我與他之間,從一開始便是錯的,明明是一場青梅竹馬,卻偏偏用最卑劣的算計開了頭······”


    她終究做不到心如止水,出水芙蓉般的臉上掛了淡淡的淚痕。愛而不得,其痛錐心,更何況,那個狠心要將她關入修羅塔中永世不得出的人,還偏偏是她愛的子煊!


    我的心中,竟然會生出一絲歉疚,因為子煊對她做出這樣的決定,是為了我!


    這一刻,我似乎已然可以放下她曾經對我做過的一切——她辣手無情,將我從蓬萊的公主變成了一無所有的醜嬌娘;她用盈袖對我步步緊逼,最後終於將我逼入了絕境;她與任冬秋親領三萬魔兵殺上蓬萊,妄圖漁翁得利······


    我輕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是不是從前那個敢愛敢恨的雲灩飛!如今的愛恨於我,是一場拿不起,又放不下的魔障與牽絆······


    天邊漸漸泛出了魚肚白,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辰時將至,盡職盡責的司刑官便三請四催地送任翩若到了修羅塔前,彩翎早已將兩隻眼睛哭成了桃,我也一路默默地陪到了修羅塔前。


    就在司刑官喊著:“辰時已至,請入塔!”時,淩子煊終於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


    他衣衫有些淩亂,手上抓著那幅任翩若親手畫的畫,分明是剛剛睡醒,看到畫便趕了來。他到底,還是來了!


    他張了張嘴,又似乎不知道從何說起,最終,他隻是將那幅畫拎到了她的麵前,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很早便喜歡我······”


    她平靜地看著他的臉,那眸光如此的深沉,也不知道是想如當年初見時那般,將他看進心裏去,還是想用這一眼,將他從心裏徹底地忘記。


    她隻說了兩個字:“珍重!”那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說得分外的長情。


    她轉身向著塔內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背影悲涼而寂寞,卻是娉娉婷婷,儀態萬千,她還是那個任翩若,縱是失意,卻從不曾失態。


    她還念著那場郎騎竹馬來的戲,她還穿著那件花影焯焯的衣,她還陷在那場隔世經年的舊夢裏,到頭來,原來不過是她一個人的一場獨角戲······


    我後來才知道,子煊早料到中秋之後任冬秋會大鬧紫煌宮,於是他早做了安排,翩若入塔那日,他硬是派了人守住宮門,將這位位高權重的大護法擋在了宮門之外。


    任冬秋在紫煌宮外大罵了三天三夜,終於將憋了多年的反意全麵爆發了出來。自此徹底撕下了臣服的麵具,走上了一條與魔君公然抗禮的不歸路。


    任翩若入塔之後,我便去了落英穀。


    多時不見,其實,我早就該去問候紫嵐姑姑,再者,我也想離開子煊的視線,我早已不是當年的雲灩飛,即便我可以放下對他的恨,可是,我再也擔負不起他對我的愛。


    我一到落英穀的入口,便打發了雁兒迴去,讓她跟子煊說一聲,自己便死乞白賴地在落英穀住了下來。


    紫嵐姑姑也如雁兒和範統那般,見了我好半天認不出我來,可是她到底是見多識廣的長輩,知道我便是無憂後,也並未因為吃驚而失態。


    她隻是淡淡地笑著說道:“我當初為你的容貌而惋惜,你自己到十分豁達舒心,如今你有了這驚人之姿,怎的反而變得鬱鬱寡歡,大不似從前了呢?”


    我歎了口氣,苦笑了笑,她的話真牽出我千頭萬緒,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最終隻是幽幽問道:“姑姑,這世間之事,為何總是最愛之人,傷己最深?”


    我以為她會想上一會兒再答我,誰知她脫口說道:“因為你不愛的人,他傷不了你。”


    我黯然無聲,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我放不下離慕,不論是恨也好,是愛也罷,自那日仙魔兩界一場大戰,我與他一別之後,我時時會想到他。隻要略一閉上眼睛,我腦中總是會浮現出他那樣蒼白而慘痛的俊臉,我好想知道,他的傷到底如何了······


    我不想要他死,如果他死了,無論愛恨,我該何處安放?


    姑姑的話,仿佛在我壓抑的心頭,打開了一個缺口,思念霎時如洪水泛濫。在紫煌宮時,我是有些不忍叫子煊難過的,因此,我總是平靜得若無其事,我不敢在他的麵前想起離慕,然而壓抑得越久,痛便越是洶湧。


    落英穀確實是個適合幽居的所在,紫嵐姑姑每日裏話不多,隻是一心地侍弄她那些花花草草。


    穀中最多的,是鳶尾,大片大片的紫色,在徐風微雨中搖曳著化不開的憂傷。風中飄散著淡淡的花草香味,如一縷情愫,揮之不去,叫人牽腸掛肚。


    那些畫出來的鵲兒、白鶴和梅花鹿,仍是身姿靈巧地四下活動著,隻是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讓那份靈動,更添了許多寂寞。


    我閑來無事時,也開始畫畫,隻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何,畫來畫去,筆下畫出來的,全都是蝴蝶。我隻顧低頭看著自己的筆尖,完全不敢抬頭,從那日客棧中的星光酒香,蝴蝶飛舞,到天山之巔的紅梅雪蓮,一夜纏綿,我怕自己一抬頭,淚便會瞬間決堤。


    於是,當子煊來到落英穀時,他便瞧見了穀中如捅了蜂窩一般密密麻麻的蝴蝶,一雙雙,一簇簇,自開著的窗翩飛而出。


    他並不明白蝴蝶於我而言意味著什麽,可是,我畫蝴蝶的那副神情已然完全落在了他的眼底,我一抬頭,便看見他靜靜地站在我的案前,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失落。


    他淡淡地笑了笑,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落英穀中清苦,不如紫煌宮住著舒服,不如,我還是接你迴去住吧。”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這裏很好,很清靜,可以避開紫煌宮的喧囂。”


    “也可以避開我嗎······”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和,卻透著種無奈和酸楚,我剛要否認,他突然追問道,“為什麽突然避開我?是因為翩若跟你說了什麽?”


    “不!”我默了默,向他說道,“若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會管翩若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一抹刺痛從他的眼角滑過,他嬌豔邪魅的臉上白了幾分,他轉過身去:“好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他什麽都沒說,可是我已經感覺到他的難過,我不想讓他更難過,可是他剛才提到任翩若,我想了想,又叫住了他:“子煊,我知道君無戲言,朝令不可夕改,隻是······關進修羅塔便夠了,若是永不得出,實在太久了些······”


    他定定地站著聽我把話說完,卻一直沒有迴過身來。我從身後能看見他胸部起伏,做了個深唿吸,他的聲音悶悶地傳來:“你豈不知,我如此罰她,是因為我心中護著誰?你豈不知,我如此惱她,是因為心悅於誰?灩飛,難道你沒有心嗎······”


    他走了,走過那一片如煙如霧的紫色花海,留給我一個背影,和一片無言以對的茫然。


    我聽見身後有輕輕的歎息聲,一迴頭便看見紫嵐姑姑那張絕色而淡然的臉,她輕歎著說道:“初見你時,我便對你一見如故,還曾私心裏想過,可有一日你會同子煊一道喚我一聲‘母妃’。如今想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人心於‘情’字上,是最難琢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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