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厲南燭將自家姐妹的那些事情,當做趣聞說給自己聽,顧臨安沉默了好一陣子,才感歎一般地開口說道:“你們之間的感情真好。”


    這樣兄友弟恭——這個詞用在這裏似乎有點不合適,但他一時之間想不出其他更貼合的形容——的情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禦朝。


    在那裏,有關皇位的爭奪,在他們出生之時,就已經開始了。


    一些不愉快的迴憶在腦海當中浮現,顧臨安眸中的神色暗沉下來,有如光線無法射入的深潭。


    “或許是我們當時的國家太小吧,”橫在顧臨安腰間的手略微收緊了些,厲南燭放柔了語調,輕笑著說道,“而且,我們再怎麽著,也都是從一個娘親肚子裏爬出來的。”


    那種延續在血脈當中的東西,真的是一種難以用語言表述的神奇羈絆。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哪怕是自己再不喜歡的侍君的孩子,那也是自己辛苦懷胎十月生出來的,自然有一份情誼在,是以後宮當中的孩子,極少有受到特別的苛待的——盡管這種情況也並非絕對,但比起禦朝以男子為尊的情況來,厲南燭覺得,應該還是要好上許多的。


    皇位之爭自然還是會有,但總歸是少有人會生出將對方徹底趕盡殺絕的念頭來。


    將下巴擱在顧臨安的頭頂,厲南燭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當初我的父親因為一些子虛烏有的罪名,而被拖下去杖斃的時候,我本以為我會怨恨我的母親的。”


    但哪怕那個女人對那些能夠被稱為他的丈夫的男人那般冰冷無情,對她的孩子,卻總是慈愛和善的。即便被她在朝堂之上用刀抵著脖頸,麵上的表情除了驚訝之外,都還有著幾分隱約的欣慰。


    是以在剛失去自己的父親的那段時日裏,厲南燭著實有些無所適從。


    ——當你愛的一個人,害死了你愛的另一個人的時候,你該怎麽辦?


    這個問題實在太過複雜,不是那個年紀的孩子能夠想得明白的。如若不是孫雲昭,她或許就真的陷在了那個死胡同當中,走不出來了。


    “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在顧臨安的發頂蹭了蹭,厲南燭繼續說了下去,“錯的不是她——不是我母親這個人,”她頓了頓,“而是這個體製,這個‘我比他們都高貴’的想法,這個將男人視作附庸品的觀念。”


    “說我膽怯也好,說我逃避也罷,”輕聲地笑了一下,厲南燭垂下眼簾,遮住了其中的神色,“直至今日,我依舊如此堅信著。”


    厲南燭的話音落下之後,顧臨安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這還是厲南燭第一次和他說起這些事情,也是她第一次將自己的脆弱就這樣毫無掩飾地暴露在他的麵前。


    就算憑借一己之力掃平了乾元大陸,建立了千古霸業,這個人說到底還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倉皇無助的過去,也有迷茫尋不到前路的軟弱。她將它們掩藏在深處,就好似一隻獅子,隻將自己最為威猛的一麵展露在別人的眼前。


    “不,”抬手覆上厲南燭的手背,顧臨安溫聲開口,“是我見過的最有勇氣的人。”


    “如果你選擇怨恨你的母親,你隻需要對抗一個人,”他說,“但現在,你需要對抗的,是一個國家的女人。”


    這是許多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而厲南燭卻真真切切地將之付諸了行動。哪怕緩慢艱難,人們的想法,終究是在一點點地改變著。


    感受到手背上傳來的溫度,厲南燭眼中的神色柔和下來,良久才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有不知名的樹葉被風卷著從窗子裏吹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顧臨安的肩頭,有如一隻在此處棲息的蝶。


    看著厲南燭像個孩童一樣朝它吹了口氣,任由其飄飄悠悠地掉落,顧臨安彎了彎雙眸,心底有種不可思議的柔軟。


    這個人就像是上天為他準備的,最為珍貴與獨一無二的禮物,讓他早已麻木的心髒,再次有了知覺。


    就仿佛是一個完好的容器,出現了一道裂縫,封存在其中的感情,就順著那道細微的口子,緩緩地潺潺流出。


    閉上眼睛,將自己整個人的重量都依托在身邊這個人的身上,顧臨安沉默了許久,忽地出聲說道:“我親手殺死了我的母親。”


    雙眼不受控製地略微睜大,厲南燭的麵上浮現出震驚的神色來,顯然沒有想到顧臨安會突然說出這樣的事情來。


    而在初時的驚詫過後,她的心中就不可抑製地泛起些微的痛楚來。


    早先她就注意到,顧臨安對於這世上的一切,都太過淡漠,就好像天底下沒有什麽值得他放在心上的東西一樣,縱然是他自己的性命,都同樣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什。


    她也曾在暗中猜測過,這個人究竟經曆過什麽,才會養成這樣的性子,隻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是這樣的遭遇。


    “疼嗎?”在顧臨安的頸側落下一記輕吻,厲南燭小心翼翼地按上他的左胸口,那動作,就好似那裏有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一樣。


    被厲南燭出乎意料的舉動給逗樂了,顧臨安忍不住笑了出來:“一般人聽到我的話,第一反應難道不都該是厭惡與譴責嗎?”


    無論有何種理由,弑父殺母,都是太過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


    “所以我是厲南燭。”將人更用力地摟在自己的懷裏,厲南燭輕聲迴答。


    顧臨安聞言,麵上的笑容更甚。


    雙眸彎起,唇角上揚,那張臉上,尋不到一絲陰霾。


    “還疼嗎?”沒有因為顧臨安的模樣而露出什麽異樣的神色倆,厲南燭執拗地問著同樣的問題。她看著懷裏依舊在笑著的人,眼底滿是疼惜。


    “疼,”顧臨安笑著迴答,“疼得我一度以為我會就這樣死去。”


    那種如同整個心髒被硬生生地從胸腔裏掏出來的疼痛與空洞,足以將任何一個人逼瘋。


    顧臨安曾以為,自己早已將這種感受忘卻,但當那個封存著他所有情感的罐子被打碎的時候,第一時間湧出來的,仍然是這個當初讓他陷入瘋魔的疼痛。


    “如果我幫你吹一吹的話,”努力讓自己的語調顯得更輕鬆一些,厲南燭扯著嘴角,柔聲問道,“會好一點嗎?”


    然而下一刻,她的唇上就多出了一個柔軟溫暖的觸感。


    厲南燭怔了一瞬,繼而在心中輕歎一聲,閉上眼任由顧臨安動作。


    這個吻不比從前那些帶著欲-望的親吻,厲南燭能夠感受到懷中這個人那無處宣泄的壓抑與痛楚。那深埋已久的情感,讓他的動作都變得雜亂無章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在準備搬家的事情,可能要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法加更了,但我會盡力不斷更的_(:3ゝ∠)_


    ☆、第129章


    “你說, 我們接下來,是不是應該順理成章地發生一點什麽?”一記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深吻結束,厲南燭抵著顧臨安的鼻尖,輕笑著問道。


    在許多時候, 情-事本就是發泄情感的一種極好的方式。


    顧臨安聞言伸出舌尖,動作輕柔地舔舐過厲南燭唇瓣上由於自己不知克製, 而磕破的傷口, 聽到對方抑製不住的抽氣聲, 他的動作幾不可察地一頓。


    “我舍不得。”他說著, 心中驀地就生出幾分疼痛來。


    顧臨安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厲南燭定然會無比遷就他,可他並沒有那個信心, 控製好自己的一舉一動, 不傷到眼前的這個人。


    這大概是他這一輩子, 最不願意做的事情。


    聽到這話, 厲南燭忽地就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的模樣,憑空多了一份平日裏沒有嫵媚, 看得顧臨安心底突兀地一跳。


    “心情好些了?”笑著捏了捏顧臨安的掌心,厲南燭看著對方平靜下來的眸子。


    那雙眼睛就好像是一片深湖,她每次凝望,都會不由自主地沉醉進去。


    “嗯,”略微彎了彎唇角, 顧臨安低聲迴答,“好些了。”


    他錯開厲南燭的視線,側頭看向桌上那已經不再冒熱氣的茶水,眼中的神色一點點地沉凝起來。


    “那個時候,我十三歲。”他說。


    那個衣著華貴的女人,就那樣捂著他的雙手,將他手中拿著的匕首,抵在自己的心口。


    “你看,很簡單的,隻需要再用點力,”那個女人溫柔地笑著,語氣裏帶著讚揚與鼓勵,“再用點力……”


    站在她麵前的那個孩子,就仿佛被蠱惑了一般,順從地按照對方的話語,將手中冰冷的刀刃,一寸一寸地刺入她溫熱的身體——直到溫熱的鮮血淌滿了雙手,他才像是突然迴過神來一樣,趔趄著後退。


    他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生養了自己的人,像是被推倒的塑像一樣,重重地摔倒在地,粘稠的血液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擴散開來。


    聽到動靜的宮女破門而入,見到眼前的場景,尖叫著轉身逃竄,原先安靜得隻能聽到蟲鳴的冷宮當中,倏地就嘈雜熱鬧起來了。


    那些人的臉上滿是驚惶失措的表情,從喉間發出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了調子,扭曲而刺耳。


    然而,那個女人還在笑。


    她的眉眼彎起,雙唇揚起甜蜜的弧度,一雙美眸中有光芒流轉,像隻食人精氣的妖精。


    她說:“他要來見我了——他要來見我了……”


    然而,直到從她身體裏流淌出來的血液從溫熱變成冰涼,她依舊沒能見到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一眼。


    曾經對她蜜語甜言,生死不棄的人,最終卻連見上她最後一麵都不耐。


    他就那樣渾身僵硬地站在那裏,看著對方的氣息一點點地微弱下去,直至徹底消失。


    沒有人看到他,沒有人理會他,他也就好像不存在一樣,一直一直站在那裏。


    隻是,皇子弑母,終是太過駭人的醜聞,那個男人到底還是來了,緊擰的雙眉之下,是一對寫滿了嫌惡的眼睛。


    所有知曉此事的宮女和太監都被處死,從他們的身體當中流出來的血浸潤了土地,留下一大片深色的印記。


    他被用力地按在邊上,一絲不落地將那些人被一下一下打成肉泥的模樣,深深地刻入眼底。


    “其實他們不用按得那麽用力的,”顧臨安忽地笑了一下,“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想過離開。”


    事實上,他當時什麽都沒有想。就好似身體和靈魂被割裂開來,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虛幻,有如被隔膜包裹,他感受不到一點該有的情緒。


    ——如一具失去了操控者的木偶。


    “別笑了,”要將這個人給整個融入自己的骨血一樣,用力地將顧臨安抱緊,厲南燭把頭埋在他的背上,聲音聽著有點悶悶的,“醜死了。”


    聽到厲南燭的話,顧臨安沒忍住,又笑了起來,然後就感到背上猛地傳來一陣疼痛,讓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咬我一口,我還你一口,”依舊將額頭抵在顧臨安的後背,厲南燭啞著嗓子說道,“我們扯平了。”


    顧臨安聞言,又想笑了,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隻輕輕地歎了口氣:“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


    在時隔二十五年的現在,他仍然能夠清晰地迴想起,那個身著龍袍的人,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樣子。


    “要是敢將這件事說出去,”那個男人看著他,沒有絲毫起伏的語調裏摻雜著萬年不化的寒冰,將人的血液都一起凝結,“他們就是你的下場。”


    再然後,他搬出了冷宮,被記在一個十數年無所出的妃子名下教養。


    那是個很溫柔的女人,看著人的目光,簡直能滴出水來。


    他看著這個和自己的母親截然相反的女人,平直的雙唇緩緩地上揚,最後定格在一個完美的弧度上——一如他當初的母妃。


    就在那一瞬間,那個名為顧臨安的孩子,死去了。留下來的,隻有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既然連情感都已經失去,那麽這世上,又還有什麽東西,值得他在意?


    “我曾經以為,”稍顯僵硬的身子放鬆下來,顧臨安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我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愛上任何人。”


    在見識過了那樣慘烈的情景之後,他不認為自己能夠如那個女人一樣,瘋狂地將自己燃燒殆盡,隻為了換取另一個人的一次側目。


    “然後,我遇到了你。”


    就像是突破了陰霾的一絲曙光,那樣強硬卻又理所當然地闖入了他的心扉——甚至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就站在了那抹光線的底下的。


    他的體內終歸還是流淌著那個女人的血液,渴望著能夠不顧一切地愛上一個人,如同一個瘋子一樣。


    “陷入愛情當中的人,每個都是瘋子。”深深地吸了口氣,厲南燭揚起笑容,“沒有人能夠例外——如你,如我。”


    顧臨安聞言,低低地笑了出來,這一迴,厲南燭沒有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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