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之際, 皇帝向臣子府中賜菜本是常例,這並不奇怪。


    事實上, 雖然臣子們的府邸都是位於金陵,但哪怕是內侍們的腳程再快,等送到了的時候指定已經涼透了。


    好在, 禦賜之物也沒人會吃, 而是將其供奉與祖先靈位之前, 以示榮耀。


    皇帝一連點了五六位臣子, 隨即便是榮王府以及蘭陵長公主府兩家, 隨即就不再開口,隆德總管在原地略微停留了幾瞬,卻見皇帝並不是在沉思下一個人選,而是的確無話可說, 他隱晦的掃一眼場上的諸位皇子,在心底搖搖頭,便施禮退下了。


    事情的發展也的確並沒有超乎隆德總管的預料,皇帝賜菜結束之後,諸位皇子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坦白說,皇帝賜菜的人數並不算少,可是也不算多,畢竟榮耀這個東西要是真的人手一份那就不值錢了,可是現在嘛……


    諸皇子的外家,無論是陳郡謝氏,亦或是隴西李氏,又或者是之前烜赫一時的蘇氏,都沒有得到這份殊榮,更不必說其他皇子外家了。


    本來這也沒什麽的,金陵這麽大,官員多的一磚頭扔出去能砸到好幾個,即使是得不到皇帝賜菜也沒什麽丟人的,可問題是,在之前的每一個年關,這些家族都會得帶皇帝賜菜這項殊榮的。


    到了今年卻忽然停止,尤其是在年關這樣容易惹人誤會的時辰,總是會叫人心中升起無數惶恐的念頭。


    皇帝似乎並沒有看見諸皇子臉上或明顯或淺淡的驚訝,隻是微微側首,對自己一邊的皇後道:“不知不覺,竟已經是這麽多年了。”


    他今夜要做什麽,皇後心中早已經有了估量,此刻聞言,也隻是謙恭的淺淺頷首:“陛下還正當年,又是年關的好日子,怎麽提這樣的話。”


    “真是老了呀,”皇帝緩緩將自己杯盞中的就一飲而盡,含笑道:“年輕的時候熬夜看折子也不覺得累,現在睡得晚些,第二日便覺沒精神。”


    皇帝說自己老的時候,自然不會有人過去附和著說“對啊對啊你就是老了”的,相反的,諸皇子與皇後還得當即勸慰:“父皇正當盛年,談及這樣的話,委實是讓兒臣……”


    同時,在嘴上勸慰的時候,所有人心頭也冒出了一個叫他們驚喜又戰栗的念頭——皇帝主動挑起了這樣的話頭,是否代表著……有意立儲?!


    在這樣的時候提起這個,怎麽看也不像是煙霧彈的樣子。


    倘若是真的,他選擇的人會是誰?


    誰又將一步登天,得到那個叫所有人眼紅的位置?


    倘若得到那個位置的人是自己,那麽……


    又或者,得到那個位置的人不是自己,那又該如何是好?


    皇帝再次給自己斟了酒,將那隻酒壺放下之後,才將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兒子們身上,似乎在看他們,又似乎是透過他們看到了什麽別的東西。


    諸皇子隻覺一顆心都要從嗓子眼兒裏頭跳出來了,到了這個關頭,便是最為雲淡風輕的五皇子,也是止不住的攥緊了拳頭,屏住唿吸,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皇帝微微一笑,淡淡的道:“明玄。”


    韋明玄在一眾人還未曾反應過來的情況下起身,撩起衣袍跪下,沉聲道:“兒臣在。”


    皇帝定定的看他一會兒,終於道:“明日歲初朝賀,你同朕一道去吧。”


    韋明玄麵上不動聲色,隻沉聲應道:“是,兒臣遵旨。”


    所謂的歲初朝賀,便是指正月初一的時候百官要在正殿朝見皇帝,不僅僅局限於京官,便是地方官也要望闕遙賀,按照俗例,隻有兩個人能夠接受百官萬民朝見——皇帝,以及儲君。


    自從多年之前便開始的儲位之爭,竟隻在這麽輕飄飄的幾句話之間塵埃落定,拉下了帷幕。


    阮琨寧知道,等到明天韋明玄隨皇帝一道接受朝見,再過幾日皇帝開筆處理政事的時候,上書請求冊立韋明玄為儲君的折子,必定會將宣室殿蓋住。


    皇帝明晃晃的表明了態度,韋明玄多年的勢力也不是白給,雖然其餘人難免會有所異議,但注定是掀不起什麽水花的。


    幾瞬的功夫,足夠其餘人反應過來了,五皇子倒是還好,韋明玦也隻是為自己兄長歡喜,皇長子臉上不可抑製的出現了失落之色,而二皇子,卻是將不忿之色明明白白的擺在了臉上。


    他臉色青白不定,騰地站起身,連二皇子妃拉住他的時間都沒有給,便揚聲難以置信的質問道:“——憑什麽!父皇?!”


    二皇子的情緒如此激烈,阮琨寧倒是也能理解。


    畢竟,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眼中,他被建儲的希望是最大的,也最為名正言順的。


    他手中擁有這個封建禮法社會中最強大的幫助,這也是別的皇子永遠無法比擬他的地方——他是皇帝的嫡長子。


    按照從西周時候建立起的宗法製度而言,他的的確確是嫡長子,正統意義上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所謂的嫡長子,才不是什麽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加正妻所出的兒子呢,它的含義是——正妻所出的第一個兒子!


    皇帝是先帝的嫡長子,也是第一個兒子,但實際上,哪怕先帝在娶文太後之前生了二百個兒子,隻要文太後是以正妻身份嫁過去的,皇帝出生之後,也依舊是嫡長子。


    韋明玄也是嫡子,卻到底是差了二皇子一籌,至於皇長子就更加不必說了,雖是長子,卻是妾室所出。


    這是封建禮法當中對於正妻與嫡出的最大維護,也是二皇子手中最有底氣一張牌。


    至於在話本子當中經常出現的寵妾滅妻,大齊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但阮琨寧見過的或者說是聽說過的,卻是少之又少。


    所有的國公府乃至於侯府伯府,在嫡長子出世之後,便會有禮部將其名姓身份記檔,在皇族宗廟供奉之後,才算是確定了正統地位,至於話本子中說的某某侯爺寵愛小妾生的兒子,想叫小兒子繼承侯位?


    你是在開玩笑嗎?跟先帝以及皇帝的列祖列宗說好的事兒你說改就改了,有沒有把皇帝和皇帝的祖宗放在眼裏?


    史書記載,三年,幽王嬖愛襃姒,襃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廢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為後。後幽王得襃姒,愛之,欲廢申後,並去太子宜臼,以襃姒為後,以伯服為太子。周太史伯陽讀史記曰:“周亡矣。”


    這就是封建禮法的影響,以及時人對此的態度。


    所以到了此刻,做為皇帝嫡長子,又一直以來被寄予厚望的二皇子,接受不了也並不奇怪。


    皇帝臉上笑意依舊,似乎未曾對於二皇子的行為產生什麽不滿,他隻是將酒杯輕輕放下,雲淡風輕的吩咐道:“坐下。”


    二皇子的悲憤之態便隻得了皇帝這般毫不在意的迴應,眼底便透出了幾分隱晦的絕望:“——父皇!”


    “朕跟你說,”皇帝的聲音依舊溫和,那其中卻摻雜了幾分不容違逆的威儀:“坐下。”


    二皇子隻覺自己似乎失去了感知能力,怔怔的站了一會兒,終於略顯呆滯的重新坐了下去,臉上原有的精氣神卻也消失了不少,隻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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