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一消息流傳出去, 倒是不會有什麽大的影響, 可若是有人暗搓搓的說幾句酸話,未免於阮琨寧的名聲有礙。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阮琨寧被崔氏按在屋子裏呆了三日, 高床軟枕的伺候著,好像外頭來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化了一樣,直到大夫確定她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 崔氏才允許她出屋子。


    她想著那日韋明玄說的話, 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在自己家那麽不討喜, 究竟是怎麽軟化阿爹阿娘態度的, 這幾日她左思右想也沒得出個答案來, 到底也沒忍住,私底下偷偷試探了崔氏一句。


    崔氏一臉女大不中留恨鐵不成鋼的神色看著她,戳戳她腦門,道:“哪裏有你這樣的, 還沒有嫁出去,胳膊肘就開始向外拐,”她頓了頓,神色中倒是有些感歎:“這位六殿下的確是有心人,你這個夫婿……選的不算錯。”


    阮琨寧滿心的問號,可是見崔氏不想多提,也就識趣的沒有多問,而是道:“我此次脫險,還是受了師……師傅的恩惠,此時既然已經大好,很應該去看看,感謝一二才是。”


    那一夜匆匆一見之後謝宜舫便離去,阮琨寧心裏麵有些難免酸澀,還有些她自己也說不出味道的悵然,加之他離去時候說的那句話,她還是決定登門去見一見他。


    她這話提出來的時機正好,崔氏也深有此意,點點頭道:“我本來也是要同你說此事的,我們雖然謝過謝先生了,卻終究不是你本人,到底還是你自己過去一次,那才彰顯出你的誠意來,阿娘準備了一點東西,謝先生未必會看在眼裏,可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失禮,你去好生感謝一番,知道嗎?”


    阮琨寧規規矩矩的應了一聲,便帶上崔氏準備的禮品,帶著幾個丫鬟,登上了前往城外的馬車。


    天氣還是有些冷,阮琨寧卻覺察不出幾分,她隨意撩開馬車的簾子,遠遠的看著那座竹屋越來越近,骨子裏的那種熟悉感也越來越近,空氣似乎隨之稀薄了許多,叫她心頭發悶,有些喘不上起來。


    她過去的時候,闌儀正拿了一把剪刀極仔細的修剪籬笆外因冬季寒冷而枯死的花枝,見她來了禁不住一怔:“阮姑娘怎麽過來了?”


    阮琨寧斜睨他一眼:“怎麽了,我來不歡迎,要趕出去不成?”


    闌儀連忙擺手解釋道:“並不是,今早的時候先生便說姑娘會過來,我還以為他是開玩笑,沒想到竟真的來了。”


    阮琨寧神色一滯,卻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按捺住心頭湧起的感傷,道:“既如此,我便進去了。”


    闌儀點頭稱是,阮琨寧叫幾個丫鬟在外麵等著,便孤身走了進去。


    謝宜舫獨自坐在屋內,身前正擺著一把七弦琴,他纖長有力的手指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撥弄琴弦,似乎是在試弦的鬆緊,見她來了,也沒有露出什麽驚色,朝她示意一側的凳子,微笑道:“阿寧來了,且坐吧。”


    正是上午時分,日光最為透徹的時候,一側的窗戶半開著,有透著幾分冬日寒涼的光影影綽綽的灑進來,她不言語,他也不言語,一室的安謐,隻有或輕或重的琴聲,時不時撩撥人的心弦。


    阮琨寧默不作聲的坐在凳子上,久久的看著他。


    於自己而言,隻不過是睜眼閉眼的一瞬間,可是於謝宜舫而言,卻是浸透了無邊歲月的三十二年,時移世易,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可是此刻她看著謝宜舫,卻還是能看出昔年阿浣的影子,明明是久別重逢當浮一大白,她卻隻覺得莫名酸澀心痛難當。


    “不怪你。”謝宜舫突然開口道。


    阮琨寧去看他眼睛,他也迴望過來,手上動作不停,道:“我心悅你,願意等你,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同你有什麽關係?怎麽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她別過臉去,道:“你幾時聽見我說抱歉了?少自作多情。”


    謝宜舫微笑道:“明明臉上都寫著了,卻偏偏不肯認。”


    阮琨寧知他不欲自己心生愧意,心中感念,也不再去提那一茬兒,而是道:“師傅他老人家,可是已經……仙去了嗎?”


    謝宜舫臉上卻沒有多少哀色,淡淡的道:“師傅得享高壽,無疾而終,你也應該為他高興才是。”


    頓了頓,他又道:“我把師傅葬在穀底,找個時間,阿寧同我一道去拜祭一番吧,你走之後,他還常念著你。”


    阮琨寧低下頭,掩去眼角的淚意,輕輕應了聲,想了想自己的來曆,以及那些錯亂的時光,又解釋道:“師兄不覺得奇怪嗎?三十多年前我便是十幾歲,現在還……”


    謝宜舫見她低著頭,臉色也不怎麽好看,心中也是難過,隻不曾在麵上表現出罷了,站起身走到她麵前去,半蹲下身,目光溫柔,道:“沒關係,我隻知道阿寧還是阿寧便好,其餘的都不重要。”


    阮琨寧心頭一動,倒是想起了另外一節:“師兄……是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謝宜舫沒有起身,神色淡然中浮起了一絲微澀的笑:“具體也說不出,年歲漸長,相貌也愈發的相似,性情也相近,就漸漸地能猜到幾分了。”


    阮琨寧問道:“你當年,又為什麽會收我為弟子?”


    謝宜舫似乎想起了什麽,麵上帶了一絲縹緲遊思,道:“師傅臨終前,或多或少的提過一點你的來曆,給我指了一個人,說他會有辦法,我找到了那人之後他卻三緘其口,被我逼急了才說出你來,那時候你才六歲,我也不知道究竟會與你有什麽牽扯,便索性收了你做弟子……”


    阮琨寧神色一頓,麵色平靜心中驚駭——也就是說,謝宜舫找的那個人,其實是知道自己來曆的嗎?


    不應該啊,便是像韋明玄這種重生的也隻能知曉自己一些基本情況,更不要說牽涉到係統相關的這些任務了。


    她背上忽的浮起了一層冷汗,禁不住問道:“師兄找到的這個人是誰?”


    謝宜舫溫柔的看著她,有些歉意的道:“我答允過他,不會把他說出來的,”他極輕的摸了摸阮琨寧的頭發,似乎還是在昔年一般,又道:“阿寧隻管放心,我不會害你的,這個人,也不會是你的後顧之憂。”


    他的目光既深情又溫軟,歲月褪去了曾經的不諳世事,而是換了一種能擔當風雨的堅韌——阮琨寧願意相信他。


    她眼睛眨了眨,卻忽的想起謝宜舫的身世來,想著他年少時候的經曆,以及後來她得知謝宜舫的時候,世人稱及也多是謝家玉樹,心中便大覺怪異,禁不住低聲試探著道:“師兄,你是……什麽時候迴到謝家的?”


    謝宜舫的手指微微一滯,道:“你走了沒兩年,我便迴謝家去了,這也是師傅的意思,也是後來,我才隱隱的知道,很多事情並不是表麵上那麽簡單……”


    阮琨寧看著他此刻神色,便知其中另有隱情。


    他前半生孤苦皆由陳郡謝氏而起,教導他的舒明子也不想是會說以德報怨的那種人,中間又橫亙著他生母的死,如此巨大的裂痕,怎麽也不像是能夠任由時間撫平的,而現在卻可以相處的很好相安無事,委實是有些奇怪,她也不說什麽,隻靜靜的傾聽。


    謝宜舫道:“那時候我一直覺得,我這一生的悲劇全然是我父親造成,直到迴到謝家才知道,他大概隻能算是一個從犯,既懦弱又無能,母親去世之後更是連去見我都不敢,因為那隻會叫他想起他自己軟弱,之後的幾年裏,遠著我就更加是理所應當了。”


    一側有玉質的杯盞,他緩緩的飲了一口酒,神色淒清之中帶著幾分淺淡的怨恨,雖然淡的像是山水畫中被稀釋了數次的墨,卻是結結實實存在的。


    他靜默了許久,道:“我的母親……是前朝睿王的郡主,現在已經不會有人再提起她了。”


    阮琨寧心中猛地一驚,可是細想之下,卻覺得也是合情合理。


    她在崔氏那裏聽過,他口中的睿王,謝宜舫的外祖父是前朝末代帝王的胞弟,算是前朝皇族血統中的嫡係了,他隻娶了一妻,婚後也隻得了一位郡主,末帝膝下兒子不少,女兒卻沒幾個,所以對這位郡主極盡寵愛,視若己出,出嫁時甚至按照嫡出公主的規格操辦,其煊赫榮耀,可見一斑。


    隻是那畢竟是前朝之事,距離今朝又不算是太遠,世人為了避諱,自然不會言及,崔氏也沒有說過這位郡主後來如何,阮琨寧之前也不曾注意過這些。


    可是直到今日她才知曉,原來謝宜舫的母親,就是這位金尊玉貴的睿王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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