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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下,唐毅坐在窗邊,足足有三個時辰,除了偶爾眼睛動一下之外,就仿佛是個死人。


    平凡捧著一碗燕窩,輕輕推開了房門,來到了唐毅的身邊。


    唐家的人沒有那麽多上下尊卑,父子之間,更像是兄弟,平凡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老爹的對麵。


    “您老別為了幾個不肖弟子傷心了,天下人還等著您振作起來。”


    “什麽?”


    唐毅遲愣一下,搖了搖頭,“我沒有怪汝默和元馭他們,其實換成是我,也比他們做得好不了多少!”


    “怎麽會?”


    平凡覺得老爹的話太過包庇申時行了,那家夥簡直就是一頭豬,唐毅留下了那麽多勢力,層層限製,結果不到一年的時間,都被萬曆給打破了。眼下連自己都身陷囹圄,生死不知,不是豬是什麽?


    “爹,他明知道皇帝準備動手,而且京營的三萬人,由於都是外族傭兵,他們根本不認內閣,隻聽皇帝的,隻聽上級的,竟然沒有及時拿下京營?錯失京營也就算了,居然隻調了馬芳一支人馬,若是把戚繼光,還有李成梁等人的兵馬都調過來,集中十萬大軍,還會是如今的局麵嗎?”


    唐毅低著頭,等著平凡說完,才幽幽道:“戚元敬那裏,是我送的信,讓他按兵不動!”


    “啊!”


    這迴輪到平凡目瞪口呆了,“爹,您老這是打得什麽算盤啊?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申閣老他們輸嗎?”


    一瞬間,平凡就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開始同情申時行了。


    “我送信隻是不想讓元敬兄為難。”


    “他有什麽為難的?”平凡不解。


    “你想想,如果元敬兄出兵,幫著內閣打敗了朱翊鈞,下一步該如何?”唐毅淡淡問道。


    “下一步?”平凡思量道:“或許該廢除萬曆,另立新君,不對……應該效仿陳橋兵變,擁立一個人,黃袍加身!”


    平凡腦筋不差,想到這裏,終於明白了過來。


    當年唐毅處死李氏,就有一大幫人逼著唐毅登基。好在當時有一批德高望重的老臣,他們對大明感情太深,加上萬曆還是個奶娃娃,沒能如願。


    十年過去了,再度動用武力,直接推翻萬曆,可比當年的事情還要嚴重無數倍。凡是參與其中的人,誰還敢擁立朱家子孫當皇帝?豈不是給子孫找麻煩,肯定要擁立自己人,徹底消除後患。


    試問誰能當皇帝?


    唐毅嗎?他會幹嗎?


    戚繼光?文官會承認他嗎?


    申時行?他做首輔可以,能越過師父,登基稱帝嗎?


    “難怪申時行畏首畏尾,不敢放開手腳,原來他心裏有憂慮啊!”


    平凡想通之後,總算理解了,申時行調馬芳一支人馬,是想著壓製住萬曆即可,沒想掀翻桌子,馬芳突然喪命,打亂了全盤計劃!


    “爹,您是替馬老將軍傷心?”


    “嗯!”


    唐毅終於點了點頭,二十年來,馬芳父子征戰沙場,滅俺答,開疆拓土,功勞潑天,忠心耿耿。越是忠勇能戰的將領,就越是脆弱。麵對敵人,他們身經百戰,遍體鱗傷,哪怕腸子流出來,隻要一個號角,還能奮力殺敵。


    可轉過頭,麵對自己人,就不堪一擊。宋有狄青,有嶽飛,大明也不乏蒙冤受屈的將領。


    “假使我多用點心,馬芳軍中的異常,是能發現的!”


    “爹,什麽異常?”


    “晉黨!”唐毅咬了咬牙,“晉黨經營兩百年,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早該把和他們有關的人都給清理幹淨。結果我愛惜羽毛,沒有動手。誰知道晉商手裏捏著一大批將領升官發達證據,其中不乏殺良冒功,貪墨軍餉等等罪行。有了這個名單,加上皇帝的大義名分,喪心病狂,暗害馬老將軍,也就不足為奇了!”


    唐毅說完,用力一錘桌子,平凡都覺得手上一震。


    “爹,您老都知道了?是誰幹的?”


    “還能是誰,張四維唄!”唐毅越發憤怒。


    當年他算計了晉黨之後,沈梅君曾經親口告訴唐毅,她害死了張四維的家人,張四維也命不久矣。


    唐毅就疏忽大意,信以為真。


    後來張四維在不到一年之後,抱病而亡,和曆史上的結局一樣,唐毅就信以為真。可是他忽略了一點,曆史上張四維是在萬曆十一年遭受打擊喪命的,前後差了十多年,身體狀況當然不一樣。


    張四維沒有死,為了躲避唐毅的追殺,潛身寺廟之中,十幾年間,世人幾乎忘了這個名字。


    以張四維的小心謹慎,唐毅還一時發現不了,誰讓他太恨唐毅了,非要跑到濟寧,要親眼看著唐毅被處死。


    結果呢,他倒是沒有暴露,但是許國剛剛致仕,那麽大的目標,怎麽能瞞得住。順藤摸瓜,自然就查出了張四維的行蹤……


    以唐毅的才智,很快就腦補出了很多東西。


    “幾年前,李攀龍等人組建商山詩社,效仿商山四皓,想要輔佐萬曆。我當時就在猜,是誰鼓動他們出頭的,現在看來,多半是張四維幹的。他是處心積慮,要和我作對啊!”


    “爹,那還不幹掉他!”平凡咬牙切齒,“他敢暗殺您老,不把他腦袋揪下來,我就不姓唐!”


    “你給我閉嘴!”


    唐毅哼了一聲,臉沉著,很是難看。


    “爹,兒子錯了?”平凡不解道。


    “大錯特錯了!”唐毅恨鐵不成鋼道:“經曆這麽多事,你怎麽不長進啊!世事如棋,可是人畢竟和棋子不一樣。張四維當然該死,可眼下卻不是拿下他的時候。”


    “為什麽?”


    “你還沒明白?”唐毅更加生氣了,“縱觀這幾次的事件,尤其是在出手刺殺我,更是看得出來,張四維已經被仇恨蒙了心,全無一絲大局觀。這種自私自利的毒士,留在萬曆的身邊,隻會敗光萬曆為數不多的人品,殺了他,那是便宜了萬曆!”


    平凡仿佛第一次認識老爹一般,不停偷眼看著,目光中充滿了敬畏,甚至是惶恐。老爹縱橫朝堂二十幾年,鬥得都是最頂尖兒的聰明人。


    能活下來就不容易,還能戰而勝之,開創三千年未有的局麵。老爹的手段當真是厲害無比!


    哪怕是敵人,都能變成他手裏的工具,和他做對手,還真是不幸啊!


    “爹,您老準備怎麽對付萬曆?起兵嗎?”


    唐毅搖搖頭,“此時起兵,結果還是陳橋兵變,沒有任何意義。為父花了二十年時間,無數仁人誌士聚集在你爹的身邊,鹿門先生、句章先生、十嶽先生、徐渭、陶大臨、諸大綬、王世懋、沈林、申時行、王錫爵、餘有丁、羅萬化、陸光祖、李贄、何心隱……”每念一個名字,唐毅的神色就凝重一分。


    “天下之大害,在於君王。朱家子孫如此,我們唐家子孫日後也會如此,這是帝製的必然宿命,改變不了的。這一次對抗萬曆,真正的力量在於民間。”


    “民間?”


    “沒錯,隻有讓百姓都清楚皇權的危害,沒人再癡迷皇權,再迷信皇帝,為父的變法也就算成功了。”


    平凡皺著眉頭,“爹,孩兒以為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百姓有口吃的就知足了,他們才不會造反呢!”


    “不然,經過為父這些年的努力,大明的市民數量超過人口的三成,東南各地甚至達到了四成多,市民多了,識字的百姓也多了,他們不再是渾渾噩噩的愚夫蠢婦。相反,他們有著強烈的自主意識,要求維護自己的財富,維護現有的局麵。隻要把這股力量整合起來,足以和萬曆一拚。”


    “百姓之力,萬民之心。爹,您說的不是議政會議嗎?可是萬曆不是封了嗎,人都給抓起來了!”


    “哈哈哈,議政會議的關鍵在於民心,不是台麵上的幾個人物。人抓起來怕什麽,重新組建也就是了。”


    平凡瞪大了眼睛,頻頻點頭,英明睿智,燭照萬裏,這才是老爹的風采啊!


    “您老要重建議政會議嗎?”


    “不是我。”唐毅笑著道:“平凡,學學你哥吧,也去獨當一麵,做出番業績來。”言語中滿是鼓勵。


    ……


    得到了老爹的授權,平凡總算來了精神。


    此時東南不少致仕官員,世家大族,豪商巨賈,心學鴻儒都在趕往太倉的路上。內閣七位閣老被罷黜,議政會議成員被囚禁,十幾年的新政要毀於一旦,誰能不怕,唯一能拯救危局的就剩下唐毅了。


    “我爹已經致仕,他老人家又豈能食言而肥。”平安撒謊臉皮都不帶紅的,“眼下朝廷殘暴不仁,大家應該奮起自救才是,不是滿世界找救世主!”


    “自救?怎麽自救?”


    “這還不簡單,前些日子,不是有人成立了護法大會,要保住合法財產嗎?為什麽不能效仿?”


    平凡提醒了所有人,沒錯啊,朝廷能囚禁資政和代表,我們再推選出來就是了。


    坦白講,唐汝楫的名聲不好,朱衡又是守舊老臣,議政會議在他們手裏,威力遠遠沒有發揮出來。


    經過簡短磋商,大家決定正式成立議政總會,公推諸大綬為會長,徐渭為副會長,唐平凡為幹事長。


    很快,東南諸省,包括山東、河南,都迅速選出代表,火速向蘇州趕來,一時間蘇州成了對抗萬曆的橋頭堡,所有人都眼巴眼望看著,這兩夥人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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