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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毅在見老師之前,還有些拿不準,要不要撕破臉皮,大鬧一場。可是見過之後,他下定了決心,以唐順之的見識,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依舊想著把自己送進內閣,利用帝師的身份,裕王的懦弱,大刀闊斧變法革新,至於十幾年,幾十年之後會如何,他都沒有想法。


    幾千年的皇權,太深入人心了,哪怕已經有一大批士人看出了問題,卻還是沒有勇氣,去真正抗衡皇權。


    其實想想也很容易明白,大臣們果然實力強悍,卻人數眾多,門戶派別多如牛毛,大家夥都有自己的心思,往往互相拉扯,互相消耗,還沒等開戰,就先丟盔棄甲,大敗虧輸。


    唐毅覺得有必要做一個示範,戳破皇權虛弱的本質,隻要幾千年的積威被打破,大家夥看到了勝利的希望,正確認識自己的力量,不再妄自菲薄,以後和皇權的爭鬥,士人的膽氣就會更足。


    隻是說起來容易,要怎麽操作,難度可就大了。


    “行之,為師是將死之人,你所言的事情,為師相信了,你不必為了我去冒險,不值得。”唐順之生怕唐毅一時衝動,魯莽出手,怎麽微妙的時候,萬一惹來大禍,多年布局,毀於一旦,他死都閉不上眼睛。


    唐毅反倒笑嘻嘻的,他這個人一旦下定了決心,就不會猶豫了。


    “師父,弟子不敢說十拿九穩,不過也有七八成的把握,而且弟子手上還有一張王牌,陛下奈何不了我的。”


    “當真?”


    “那是自然,您老放心,我不會拿小命開玩笑的。”


    唐順之沉吟半晌,“那就好,那就好,元卿,你替為父上一道辭官的奏疏!”


    ……


    一直到了傍晚,唐毅才從老師的家中出來,到了家中,也是悶悶不樂,連晚飯都沒吃。


    “荊川先生的身體如何?”沈明臣不無憂慮地問道。


    “唉,很不好。”唐毅右手按著額頭,滿心自責。


    他安排李時珍幫忙,送來各種藥物,替老師調理身體,延長壽命,比起曆史上,唐順之多活了六年,本來可以活得更長久的。


    “都怪我,避居小站,把京城的一堆事情都留給了老師,偏偏老師又是個追求完美的性子,為了保住唐黨,他耗盡了心血,以至油盡燈枯,我這個當弟子的竟然沒有察覺,真是該死啊!”


    唐毅攥著拳頭,嘭嘭錘擊胸膛,淚水從眼角滾落。


    這世上,他真正在乎的人不多,而唐順之在其中,卻有著非比尋常的地位。一想到這位可親可敬的長者,要離開自己,唐毅的心就仿佛被掏空了。


    “從明天開始,我要搬到老師的府邸,去照顧師父,陪著他老人家,走完最後的一段路程,有什麽事情,都不要打擾我。”


    沈明臣瞪大了眼睛,怪叫道:“大人,不成啊,東南怎麽辦,難道坐視不理嗎?”沈明臣覺得有些不妥,又補充道:“荊川先生當然重要,隻是……”


    唐毅攔住了他,“句章先生,你記住一句話,天助自助者,我不是保姆,如果刀子架到了脖子上,那幫人還不知道反抗,他們就該死!”


    唐毅說完之後,揚長而去,隻留下沈明臣傻愣愣地站在當場,他雖然不完全明白唐毅的意思,可是他卻以詩人的敏銳,發現了唐毅的變化。


    更加大膽,更加果決,還透著一股子無情無義,和想象中的梟雄越來越像,人情味卻少了許多,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沈明臣滿心惆悵。


    ……


    蘇州府,不知道唐毅的家鄉,還是東南經濟的中心,盛產絲綢,行銷四海,天下馳名。東南最大的銀行,交通行的總部就設在蘇州,偌大的城中,光是給交通行辦事的人員就超過一萬人。


    發達的金融,繁榮的經濟,讓這座天堂一般的城市,更加耀眼奪目。


    能在蘇州當一任知府,那是給個巡撫都不換。


    自從出了個六首魁元唐毅之後,蘇州在科舉之路上,就一騎絕塵,把其他州府都遠遠甩在身後,單獨把蘇州拿出來,和其他的省放在一起,都能排進前五名。


    申時行、王錫爵的那一科,蘇州包攬前兩名,更是貢獻了史無前例的八個翰林,不敢說空前絕後,也是耀眼奪目,令人咋舌。


    成績不是憑空取得的,蘇州重視教育,肯大把投資,遍觀整個城市,最好的建築不是知府衙門,也不是交通行的總部,而是星羅棋布,大大小小的書院。


    光是能數得著的就有和靖書院、學道書院、鶴山書院、甫裏書院、正書院、金鄉書院、正誼書院、平江書院。


    書院大興,各地鴻儒齊聚,每天都有名人講學,使得蘇州變成思想最活躍,學術最繁榮的所在。


    不隻是蘇州,整個江南,甚至湖廣四川的學子,都爭相前來求學。


    登壇講學的鴻儒無一不是門人弟子遍及天下,章著作等身,吃透了他們的思想,沒準考試的時候,就會遇到這些鴻儒的朋友或者弟子作為主考,投其所好,考試自然無往而不利。


    正因為如此,才吸引天下英才,匯聚蘇州。


    隻是凡事都逃不過盛極而衰四個字,往日無憂無慮的蘇州人,此刻卻麵臨著滅頂之災。吳太監率領著廠衛的人馬,已經開進了蘇州。


    他們第一個目標,就是和靖書院,這是一座始建於北宋年間的古老學堂,蒼鬆翠柏,雕梁畫棟,處處體現著匠心獨具,整個學堂,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江南園林。師生們在樹蔭下,在池塘邊,談論學問,交流心得,好不痛快。


    今天大家卻沒有了往常的悠閑自得,他們湊在了學宮的前麵,一個個麵色凝重,盯著大門的方向,不多時,整齊的腳步聲傳來,吳太監率領著數百名番子,衝進了書院。


    吳太監一改在京城謹小慎微的作風,換了一身紫蟒袍,玉帶披風,殺氣十足。騎在高頭大馬上麵,撇著嘴,盯著麵前的師生們。


    “哈哈哈,膽子不小啊,竟然沒人逃跑。對了,聽說你們讀書人都喜歡以身殉道,莫非要試一試咱家的刀,是不是鋒利?”


    年輕氣盛的學生哪裏受得了閹豎羞辱,一個個擰眉瞪眼,就要反駁,一個老者從中間走了出來,他擺了擺手,攔住了眾人,邁著堅定的步伐,到了吳太監麵前。


    “草民王補,拜見公公。”


    “你就是王補?王艮的四子,王襞的兄弟?”


    提到了老父和兄長,吳太監直唿其名,很是不敬,王補強壓著怒火,“不才正是草民。”


    “哈哈哈,這麽說,妖人何心隱就是你們一夥的?”


    王補臉色狂變,忙說道:“何心隱雖然早年向家父請教過學問,可是近六七年,他都不知所蹤,草民同他更無任何往來,還請公公明察!”


    “推得挺幹淨的。”吳太監輕蔑一笑,隨後大搖其頭,撇著嘴道:“你們這些念書的,就是沒義氣,平時都是好朋友,遇到了事情,就躲得老遠。真是讓人不齒啊!”


    麵對一再挑釁,王補的怒火躥到了腦門,又壓了下來。


    “啟稟公公,草民等人,的確多年不見何心隱,也沒有什麽來往,您讓我們承認什麽?”


    “你說沒有就沒有?”吳太監突然猙獰地叫道:“搜!”


    一聲令下,番子們就往書院裏麵衝,他們宛如兇神惡煞,花花草草,盆景,養魚缸,大家夥精心的裝飾,都遭了難,番子們天生就是破壞者,看什麽好,就摧毀什麽,大家夥的心越來越下沉。


    王補看不下去,幹脆閉上了眼睛。砸,搶,隻要人沒事就好。反正早就得到了消息,有什麽犯忌諱的東西,早就燒毀了,也不怕他們找。


    差不多半個時辰,突然有幾個番子跑了過來,手裏捧著兩本書。


    “幹爹,兒子們找到了妖書。”


    吳太監接過來,見兩本書的封麵赫然寫著《明夷待訪錄》。


    “哈哈,鐵證如山,還有什麽好說的,都給咱家拿下!”


    番子們一湧齊上,把書院的十幾位教授,還有上百位的學生都給拿下了。王補眼睛瞪得溜圓,他驚呆了,書院裏怎麽還會有《明夷待訪錄》,究竟是誰私藏的,想害死大家嗎?


    突然,他看到了吳太監嘴角的冷笑,王補一下子明白過來,老頭子氣得眼眉都立起來,破口大罵。


    “吳公公,你這是欲加之罪,是陷害我們,妖書不是書院的,是你帶來的!”


    王補這麽一喊,其他的師生也都跟著,紛紛叫嚷。


    吳太監毫不在乎,“王補,私藏妖書就是死罪,又誣陷朝廷欽差,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給咱家帶走!”


    和靖書院被抄,接著是鶴山書院、正書院、金鄉書院……蘇州百姓,花了十幾年時間,建立起來的輝煌學府,一夕之間,都打迴了原形,近千位儒者士人被捕,恐怕除了當年方孝孺一案,再也沒有這麽多讀書人下獄了。


    朝廷要焚書坑儒,要殺光讀書人了!


    蘇州上下,醞釀著肅殺之氣。吳太監絲毫沒有察覺,他還沉浸在狂喜之中,書院不光有人,還有各地的捐贈,數額驚人,他的腰包裏已經多了五十萬兩。


    吳太監滿懷得意,向著鬆江進發,他的人馬還沒出蘇州城,就發現城門口有無數的馬車攔住,把道路給封鎖了,從四麵八方,數以萬計的百姓,向著他的隊伍湧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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