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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讓一個團體如臂指使,向前五千年,向後五百年,恐怕都是一個難解的問題。


    唐毅推動心學結黨,更多的隻是拋棄“聖人”、“理氣”、“君子小人”……這些無用之爭,轉而更加關注現實,研究真正能夠富國裕民的主張。


    至於心學內部該如何運作,從而集中力量形成一個拳頭,還是沒有多少定論。


    即便沒有何心隱的事情,一盤散沙,問題肯定越來越多。


    唐毅甚至覺得可以借鑒九陽會的經驗,他們控製手下主要是三板斧,首先是畫一張大餅,描繪美好的願景,吸引更多人進來。


    能生兒子的延子丹、能逢兇化吉的老佛,都是這個路子。


    把人吸引進來之後,他們就是兩種手段,一個是威逼,一個就是利誘,比如用恐怖的手段殺死張萬陽等人,就是製造恐怖的氛圍,背叛九陽會,就不得好死。另外他們也會挑選幾個最虔誠的信眾,突然送來大量的金銀,讓他們一下子富裕起來,


    一軟一硬,正好利用了人性的貪婪和恐懼,自然無往不利。


    唐毅倒是不至於如法炮製,他要提倡一個更有吸引力的東西,畫一張更漂亮的大餅,把士人團結起來。


    唐毅仔細研究過心學,也研究過曆代儒家發展的脈絡,其實這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一個過程。


    漢武帝為什麽會接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從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這和當時漢代所處的環境有很大關係,漢初的時候,反思秦朝滅亡的原因,很多人把責任歸結到了郡縣製上麵,認為要恢複周代的分封,才是長久之策。而事實上,劉邦也大量分封藩王,劉家子弟遍及天下。


    可接下來帶來的教訓卻是慘痛的,內有諸王之亂,外有匈奴入寇。漢朝空有眾多的人口,富庶的經濟,卻沒法抵禦匈奴的入侵,不得不奉上女人,靠著和親維持和平。


    經曆文景之治,西漢國力大增,可麵對著匈奴,無為而治的做法隻會任人魚肉。故此武帝引入儒家學說,推行思想大一統,進而是國家大一統,為的就是集中全國之力,北禦匈奴。


    事實上漢武帝的策略是非常成功的,縱觀世界所有農耕文明,唯有中華選擇了破釜沉舟的方式,對遊牧民族發動了綿綿不絕的反攻,強漢盛唐的成功,絕對是儒家治國的一大勝利。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就像是一個人一樣,儒家的理念漸漸衰老,漸漸百病纏身,積重難返……


    主要的原因就是儒家成為顯學,其他的學說都被排斥,儒家的是非就是國家的是非,儒家的思維方式,就是整個民族的思維方式,千人一麵,死氣沉沉。麵對著層出不窮的問題,儒家士人不再銳意創新,轉而躺在曾經的功勞簿上,喜歡翻閱故紙堆,從裏麵找出能用來解決問題的辦法。


    可惜的是孔夫子和孟夫子都預料不到兩千年後的事情,自從兩宋以來,儒家實現了文治的鼎盛,卻也造成了武備的廢弛,頻頻被鐵蹄踐踏,臉都丟光了。


    苦悶的士人需要找一條出路,這個時候,有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出了方子,一個人叫做朱熹,另一個人叫做陸九淵。


    他們都生活在南宋,都麵對著同樣的難題。朱熹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從朱老夫子的本心來講,他並不是要禁錮思想,而是要把人們腦中亂七八糟的東西革除,把原本複雜的社會變得簡單,重新迴到春秋戰國的狀態,孔孟聖人的教訓自然就管用了。


    可是陸九淵卻是針鋒相對,提出“心既理”的觀念,天理和人心不是相對的兩個東西,人心就是天理,要想弄清楚世界,就要先看清楚內心。


    陸九淵的學說被一位更偉大的聖賢王陽明繼承發展,形成了如今的陽明心學。


    如果兩個學說能公平競爭,大多數人或許都會選擇心學,而將理學拋棄。隻是曆史在這裏開了一個玩笑,朱元璋創建了大明,對一家子朱熹老夫子有著本能的親近,加上經曆戰亂,百業蕭條,民心思定,理學順理成章占領了學術的製高點,成為天下顯學。


    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朱熹的那一套開倒車的想法,注定了不會成功。尤其是經過王陽明的發展和完善之後,心學就好像一顆拋光的鑽石,光華奪目,吸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事情到了這裏,就水到渠成,王子和公主過上幸福生活了嗎?


    顯然不會那麽容易。


    實際上心學也有一個致命的問題,如果凡是以自己的心作為標準,如果心裏想著殺人越貨,想著為非作歹,想著不勞而獲,也要認同自己的心嗎?如此下去,豈不是變成人間地獄了。


    唐毅猜測,祖師爺王陽明也一定十分苦悶,甚至多少個****夜夜,不眠不休,汗透衣衫。


    何以見得?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凡是心學弟子,無人不知這四句教。


    唐毅認為這正是祖師爺對待門下弟子最後的諄諄教導,也是怕大家真的把心學學偏了。唐毅卻總覺得祖師爺有些多餘了,心本來就是善惡並存,有人向善多一些,有人向惡多一些,這是基因決定的東西,改變不了的。


    反而承認心的多樣性,才能引申出另一個問題——法治!


    道德無法約束所有人,就需要有嚴明而合理的律法,來管理整個社會。


    實現法治最大的障礙就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古人常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話卻不是“皇帝犯法與庶民同罪”,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其中的差別簡直不可以道理計。


    由於皇帝口含天憲,言出法隨,金口玉言,他不受法律約束,唯有用道德的力量約束,什麽天變啊,什麽祖宗啊,什麽帝師啊……說穿了,都是無奈之舉。


    梳理了整個思路,問題也就明白了,首先要導引心學,拋棄桎梏,正確認識“心”,認識“人性”。


    然後從德治轉變為法治,建立法治的基礎就在廢除皇權的神聖,讓皇帝接受律法的約束……


    這是一套完整而嚴明的邏輯,事實上,心學內部的一些賢達已經提出了類似的觀點,包括李贄等人,他們就有了最初反對皇權,主張四民平等的意識。


    唐毅要做的就是順著這個思路,讓更多的心學門人明白自己的使命,從而形成強大的向心力。在唐氏理論的指引之下,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


    當然,這隻是唐毅的美好想法,前麵提到了,儒家之所以被皇權接納,關鍵就在於“大一統”三個字。


    當儒家能作為皇帝總攬大權的工具時,哪怕有再多的弊病,皇帝都會支持儒家。


    相反,如果心學走上了對抗皇權的路,不隻要麵對皇帝的打壓,還要麵對士人集團內部的分化,難度可想而知。


    但卻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唐毅思前想後,他覺得首先要把故事講好,才能讓更多人接受。


    他從書桌的最低層,抽出了一份來自西方的書稿,正是來自英國的“大憲章”。雖然這隻是一份國王和貴族分贓的協議書,卻不能否認它的價值。在東方的大地上,喊了多少年君王與士人共治天下,卻從來沒有付諸文字,也沒有哪個皇帝真正承認,到了乾綱獨斷的時候,他們從來不客氣,哪怕最綿軟的宋朝皇帝,都是如此。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唐毅要把大憲章的精神傳達給心學的門人弟子,從而啟發他們認識到限製皇權的作用。


    有了這一點共識,心學也就擁有了核心價值,從一顆光彩奪目的鑽石,變成發光發熱的火種,星火燎原,總有一天,會朝著希望的方向發展……


    在黨政如此激烈的時候,唐毅竟然有閑心做這種事情,不得不說他的心髒夠大,話又說迴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要是他現在不做,任由心學門人胡亂衝撞,隻會像曆史上一樣,很快被拋棄掉,如同流星一般閃過。


    唐毅躲在書房憋著理論大作,可急壞了其他人,首先他的損友徐渭就受不了了,一路闖到了唐毅的書房,見桌上一摞摞的書卷,徐渭眼睛都直了。


    “我說行之,要不咱們倆換個活兒,你去修元史算了。”


    唐毅嗬嗬一笑,“你要是能說動陛下點頭,我倒是願意。”玩笑之間,將書稿塞到了抽屜裏,不經意之間上了鎖。


    徐渭訕訕坐在了唐毅的對麵,“我要是有本事說服陛下,一定先把嚴嵩殺了——可惜咱沒有那個本事不是?行之,不過我看這一次,嚴黨恐怕要倒黴了。”


    “怎麽?攻勢很猛?”唐毅好奇道。


    “豈止是猛啊,徐閣老連吃奶的勁兒都用上哩。”徐渭誇張地說道:“不說別的,光是翰林院,就有十來個人彈劾歐陽必進,至於科道更是沸反盈天。他們都說嚴嵩不是竊取主上威權,而是奪取主上權力。還有好些人跑到了歐陽必進的府邸,去勸說他主動辭官不做,不要陷嚴閣老於不義!”


    唐毅聽完麵帶笑容,“從歐陽必進下手,倒不失為一招妙棋,隻怕人家未必輕易服軟。”


    收起了笑容,唐毅低聲問道:“文長兄,你可知道夫山先生在哪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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