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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喜雨,貴如黃金,又恰逢休沐,清新宜人。徐階讓從人搬了一把躺椅,放在了葡萄架下。身為內閣次輔,政務繁忙,很少有休息的時候,輕輕搖晃著手裏的蒲扇,徐階仿佛睡過去了,家人輕輕給他蓋上了一條毯子,徐階也一動不動。


    如果認為徐階真的睡熟了,那可是大錯特錯了。老虎吃了獵物,還能打個盹兒,可是坐在徐階的位置上,連一眼都不敢眨。


    他要借著難得的空閑,梳理一下這兩年的得失。


    從嘉靖三十八年算起,徐階就有計劃發動攻勢,搶班奪權。


    其實按照徐階的性格,他並不願意以短擊長,士大夫七十致仕,徐階一度認為嚴嵩就算身體再好,也撐不過七十七歲,一品大員,三年一考,九年考滿,嚴嵩都經過了兩個九年,無論如何,也該退了。


    隻是他低估了嚴嵩的無恥程度,也低估了嘉靖對這位老宰相的愛護,不但駁迴了嚴嵩假惺惺的致仕奏章,還賜給嚴嵩肩輦。這可了不得,要知道裕王和景王都隻有腰輦可以坐,老首輔居然比親王都要高。


    徐階深知,他再坐以待斃下去,極有可能永遠失去戰勝嚴嵩的機會。


    作為一個出色的權謀大師,徐階毅然對嚴嵩發起了強攻。


    兩年不到的時間,本來古井不波的六部九卿,進入了快速的洗牌期,先後離職的部堂高官不下十位。


    包括許論、方鈍、周延、楊順、吳山、鄢懋卿、趙貞吉、馮天馭、馬坤、閔熙等等,足見雙方廝殺到了什麽程度。


    從人數對比上來說,嚴黨損失更大一些,隻是徐階卻絲毫樂觀不起來。


    首先方鈍、許論、周延這三位是因為老朽不堪用,基本屬於自然淘汰,閔熙是丁憂離去,鄢懋卿是被唐毅玩死的,算來算去,隻有吳山是因為耿定向彈劾,後來被勒令致仕,算是徐階的功勞。


    而反觀徐階這一麵,馮天馭和馬坤都是被嚴黨幹掉的,趙貞吉也差點著了嚴黨的道,雖然唐毅橫插一杠子,趙貞吉如今管理著漕運,為高泉州,政績斐然,隻是暫時參加不了京城的爭奪。


    徐黨本來就處在弱勢,拚殺的結果竟然損失更大,長此下去,結果如何,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徐階還有兩大憂慮,一個人嘉靖的態度,雖然皇帝陛下拋棄了對嚴黨的一味庇護,可是對他也沒熱乎到什麽程度,如果他遲遲不能奠定勝局,沒準嘉靖就會瞧不起他,進而放棄對他的支持,另外選擇接班人,這是徐階無論如何,也不能承受的。


    還有一點,更讓徐階如鯁在喉,隨著唐毅入京,他和他的老師唐順之緊密配合,漸漸的一批中下層官員開始倒向他們,其中以心學門人居多。


    雖然還沒有明顯挑出大旗,分庭抗禮,可是心學內部存在著分裂的危機,一旦被嚴黨利用,等於斷了徐階的一條臂膀。


    堡壘都是從內部瓦解的,徐閣老不能不憂心忡忡,夜不能寐。


    一想到唐毅,徐階腦袋又大了好幾圈。


    比起嚴嵩,唐毅更讓徐階發愁,官場上得罪老別得罪小,嚴嵩比他大了二十多歲,熬年頭徐閣老也信心十足。


    可唐毅呢,比他的孫子還年輕,要是得罪了他,等到自己蹬腿一死,幾代人都要跟著遭殃。


    另外唐毅在東南的勢力太龐大了,徐家這些年幹了多少不法的事情,唐毅手上有多少罪證,徐階心裏一點數都沒有。


    萬一逼得唐毅魚死網破,把醜事都掀出來,徐階還有臉在京城混下去嗎?


    既然不能撕破臉,那就成為朋友唄!


    可是徐階又不甘心,唐毅標新立異,推陳出新的作風和徐階信奉的政治哲學南轅北轍,水火不通爐。


    一個五六十歲,成熟的政治人物,都有堅定到了固執的信念,徐階不可能認同唐毅的那一套。


    更何況徐階已經把張居正內定為自己的衣缽傳人,如果不壓製唐毅,張居正永遠都沒有上位的機會,自己多年的心血就要付諸東流……


    “難啊!”


    徐階頹然長歎,捂著幾乎漲裂的腦袋,從躺椅上麵站起,擺出了一個起手式,想要打一趟拳,舒緩一下。


    正在此時,管家急匆匆跑進來。


    “相爺。”


    “什麽事?”


    “唐大人求見?”


    “唐大人?是荊川兄嗎?我這就去迎接。”


    管家忙說道:“不是,是小唐大人,順天府丞唐毅唐行之。”


    徐階眉頭挑了挑,唐毅怎麽來了,這小子不是剛剛收拾了英國公張溶,接著又清理皇店稅卡,鬧得不亦樂乎,哪有空到自己這裏?徐階實在是想不出理由,沉默了一會兒。


    “讓他去大堂等著我。”


    “是!”管家急匆匆離開。


    徐階定了定神,邁步迴到了房中,他看了一眼從一品的緋紅官服,徐階有心穿著這身去見唐毅,告訴那個狂妄的小子,什麽叫做上下尊卑,不要想著挖老夫的牆角。可轉念一想,徐階又搖頭苦笑。


    胡子一大把了,他還要這張老臉呢!


    對著銅鏡看了半天,就這身吧。


    徐階想好之後,直接來到了客廳,唐毅正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張望著牆上的字畫,不住點頭讚歎,就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演吧,你小子還能演到什麽時候!


    徐階咳嗽了一聲,唐毅慌忙站起,撣了撣衣服,搶步到了徐階麵前,就要施大禮。徐階笑眯眯拉住了唐毅。


    “行之,何必如此見外啊!”徐階滿臉堆笑,就像是和藹的老爺爺,笑道:“才幾年的功夫,當初你和子城一起來拜訪老夫,那時候還是個少年郎,如今已經是朝廷大員,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我們這些老人啊,早晚也要退下來,讓給年輕人做事,行之,你在順天府任上,大刀闊斧,做得很好,老夫很高興啊!”


    唐毅小臉泛紅,誠惶誠恐道:“閣老,您可千萬別折煞下官了,朝廷大事,都落在您老的肩上,您要是退了,我們這些人上哪找遮風避雨的大樹啊!”


    這馬屁拍的舒服,還透著服軟的意思,徐階心中一喜,嘴上卻說道:“老夫不過是次輔而已,真正的大事情還都在嚴閣老身上呢。”


    徐階讓唐毅坐到對麵,唐毅卻堅持坐在了下首,屁股隻坐了三分之一,紮著馬步,看起來比站著都累。


    唐毅的放肆徐階早就知道,就連在嘉靖麵前也未必如此謹慎小心!徐階微微一笑,“行之,京畿重地,千頭萬緒,公務繁忙,你怎麽有空到老夫這裏?想必是有什麽事情吧?不妨直說,一起參詳嗎!”


    唐毅聽到這裏,突然神色激動,拱手說道:“閣老,鏟除奸黨的大好時機就在眼前,下官前來恭喜閣老,閣老大喜啊!”


    沒有預想中的熱烈的迴應,徐階反而一臉淡然,隨口道:“什麽奸黨不奸黨的,不要人雲亦雲,老夫和嚴閣老是兒女親家,要說什麽奸黨,豈不是把自己也說進去了?”


    不怪說薑是老的辣,徐階的無恥足夠唐毅學一輩子了。


    唐毅擰眉瞪眼,突然跺了跺腳,俯身下拜。


    “閣老,既然如此,就請閣老將下官綁了起來,送給嚴黨處置吧!”說著,唐毅拜服在地上。


    吸!


    徐階長長吸了口氣,審視了半晌,才緩緩說道:“你先起來吧,老夫並非不想匡扶社稷,奈何實力有限,幾次交鋒,都飲恨收場,反而連累了不少人,就拿趙大洲來說,還多虧了你幫忙,不然老夫都沒臉見人了。有心殺賊,無力迴天啊!”


    唐毅揚起了頭,兩眼放光道:“閣老,不會了,這一次您老勝券在握,嚴黨必定會完蛋!”


    “你有把握?”徐階疑惑道。


    唐毅一拍胸膛,信心十足道:“嚴黨之所以強悍無比,爪牙眾多,歸根到底是以為他們把持了內閣和吏部,自從李默死後,吏部尚書吳鵬唯命是從,甘當嚴黨的走狗,使得嚴黨能夠為所欲為,大肆任由私人,即便是砍掉了一批嚴黨成員,很快又會有大量的人員補充進來,殺也殺不完,除也除不淨。”


    大明的朝局,其實是典型的二元製,內閣秉持聖意,製定國策方略,而吏部執掌銓選,主導人事。一項好的政策,必須有好的人員去執行,如果吏部尚書不買賬,哪怕首輔也沒法落實自己的意誌。


    隻是眼下吏部緊緊握在嚴嵩的手裏,就仿佛有了一個無限量的血袋,十足的作弊神器。到底還說徐閣老手段高明,要不然早就被打得狼狽不堪了。


    沉默了一會兒,徐階起身,親手把唐毅扶起來,動容地問道:“行之,你可有對付吳鵬的方法了?”


    “迴閣老,的確如此,下官保證能一擊致命,斬落吳鵬!”


    “好!”徐階真的動心了,抓著唐毅的手微微顫抖,仔細聽著唐毅介紹。


    唐毅沒什麽保留,當即把他調查九陽會的事情說了一遍,並且提到查抄天王廟,在一處秘密的宅子抓到了吳鵬的兒子吳紹。


    把前後經過一說,徐階都差點昏過去,嘴裏不停念叨著:“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京城是天子腳下,怎麽會冒出九陽會這種怪胎?


    錦衣衛、東廠、五城兵馬司……多少個衙門,都是飯桶不成?


    吳紹去年已經被充軍分配了,他怎麽又迴到了京城,還躲在九陽會的秘密據點裏。當朝吏部尚書啊,還有更荒唐的事情嗎?


    “閣老,此事的確蹊蹺,我已經把吳紹帶來了,您老一問便知。”


    “好!趕快把他帶來。”


    不多時,有親衛押著吳紹,就到了徐階的麵前。這小子被捆成了粽子,嘴裏還塞著布條,狼狽不堪。


    徐階有神童之名,看人尤其厲害,過目不忘,在金殿傳鱸的時候,他見過吳紹一麵,更何況這家夥和老爹吳鵬有幾分相似。徐階看過之後,就確認了他的確是吳紹。再看他身上,隻裹著一件長袍,臉上,脖子上,還有胭脂的痕跡,唐毅所說不是假的。


    可如果唐毅說的是真的,事情可就大條了。


    吳紹已經被奪去進士功名,發配大同充軍,他突然跑迴來,吳鵬罪責難逃。


    更要命的是九陽會謀財害命,作惡多端,倘若真是白蓮教一般的組織,結交亂黨,勾結匪類,說吳鵬陰謀作亂也不為過。別說官職保不住,就連腦袋都會丟了。


    從吳鵬下手,作為突破口,嚴家父子就跑不了。


    唐毅剛剛所說徹底鏟除奸黨,不是一句空話啊!


    徐階修煉了多少年的一顆鐵石心腸,到了此刻,也不由得激動起來。隻是他還保持著冷靜,問道:“行之,你以為當務之急應該是什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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