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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幾個大燈籠,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宛如白晝,唐毅和孫可願、金丹三個圍坐在一起,麵前堆著厚厚的三大摞文件,都是關於牛二虎一案的。


    自從牛二虎被竇峪殺死的消息傳出,無數百姓歡聲雷動,爭相跑到監獄,送吃的,送喝的,送穿的用的,還有一些富戶拿著銀子往獄卒手裏塞,他們雖然幫不了什麽忙,不能讓竇爺在裏麵委屈。更有一幫士紳學子串聯起來,上請願書,要求寬大處理。


    一時間,竇峪竟然從一個小小的百戶,變成了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傑,弄得唐毅哭笑不得。


    隻是他仔細研究了一下子牛二虎的檔案,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牛二虎是個青皮無賴出身,十幾歲就在街上靠著打人勒索過日子,這家夥幾年前就常常吹噓,說是要拉起一夥人,到下關那邊搶劫過往船隻,先發家致富,然後等著朝廷詔安,再光宗耀祖。他還說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知道缺德不好,可是缺德是他的飯碗子,不缺不成!


    就這麽一個玩意,十足的人渣一個。也不知道怎麽迴事,稀裏糊塗巴結上了何緩,有了鎮守太監作幹爹,牛二虎更加肆無忌憚,手下聚集了好幾百幫閑懶漢,除了到處要錢之外,還設立稅卡,盤剝過往客商,心黑手狠,光是在他手裏,逼死的商賈就有十幾位。


    南京的官員懾於何緩的勢力,對牛二虎隻能聽之任之,這家夥越來越猖獗,幾乎成了南京城的一霸,人人提起來,都是咬牙切齒。


    唐毅對這些並不意外,曆來各地的鎮守太監都是如此,豢養一大幫打手,到處斂財,仗著有皇帝撐腰。地方官吏也不敢把他們怎麽樣!


    而且所斂之財,大半都要送到宮裏,孝敬各位璫頭,甚至是嘉靖皇帝。根本就是官場公開的秘密。


    很顯然,牛二虎就是何緩手下的一條瘋狗,隻是這條狗遇到了狠茬子,竇峪這家夥獵戶出身,功夫好。為人仗義,作戰勇敢,在振武營中,地位雖然不高,但是卻有十幾個好兄弟。


    唐毅也打聽清楚了,那個葛老頭的確是個財迷,他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一個五十多的地主,當了填房。


    二女兒,也就是那個二丫頭。比起姐姐還漂亮,隻有十七歲,平時在雜貨鋪裏幫忙幹活,正巧和竇峪碰到了,兩個人一來二去,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雙方就卡在彩禮上麵,葛老頭死活要金子,不給就不答應。


    結果呢,牛二虎的手下注意到了二丫頭。就假意和葛老頭提親,還許諾答應,隻要女孩送過去,立刻給他十根金條的彩禮。葛老頭見錢眼開,也沒問清楚對方是什麽底細,一口就答應了。


    二丫頭哭鬧了三天,不吃不喝,葛老頭根本不聽,逼著女兒出嫁。等到把彩轎抬到了牛家,他這才清楚,自己的姑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牛二虎。


    老頭也沒多想,以為隻要給錢就好,人家也的確給黃金了,他屁顛屁顛,跑迴了家,打開小箱子,抓出一根金條,用力咬了一口,頓時崩掉了一顆門牙,流的滿嘴是血,金條竟然是假的!


    葛老頭和老婆子頓時就不幹了,拿鐵疙瘩兒就想騙走我們的女兒,簡直欺人太甚,他們一口氣衝到了牛家,想要找牛二虎理論。


    結果卻發現牛家一片狼藉,賓客都跑得無影無蹤,一直來到了洞房,直接把葛老頭給嚇昏過去了。他的女兒靠著花梨木的大床,手腕被割開,地上,床上都是鮮血,已經死了。


    清醒過來一打聽,他才弄清楚,原來送親過來的時候,被竇峪的一個兄弟撞見,迴頭急忙告訴了竇峪。竇峪氣炸了肺,找來弟兄,衝到了牛家,大打出手,隻可惜來晚了,二丫頭已經自殺了。


    牛二虎也發現了二丫頭死了,憤怒無比,他仗著人多勢眾,把竇峪給打跑了,不過卻不敢殺進振武營,就想著等天亮了,找幹爹出麵,把竇峪給抓了。


    誰知後半夜竇峪又摸了迴來,到了洞房,見到了二丫頭的屍體,他徹底動了殺心,悄悄找到了牛二虎住的房間。喜事變喪事,牛二虎借酒消愁,喝了大半壇子,迷迷糊糊的,天旋地轉,竇峪衝了進來,把他打倒在地,卸了下巴,然後背到洞房,就在二丫頭自殺的位置,把牛二虎的兩個腕子都割開了,愣是流光了鮮血。


    看著牛二虎死去,他才帶著二丫頭的屍體,出城安葬,陪了她小半天,而後迴城自首……


    案情不複雜,經過多方調查,很快就弄清楚了,這一樁悲劇的確源於牛二虎騙婚,葛老頭見錢眼開,也是把女兒推上絕路的重要原因。


    單純從案子來看,牛二虎罪不至死,竇峪殺人手法殘酷,理應重判,哪怕是斬立決,也不為過。


    隻是問題要這麽簡單就好了,竇峪牽連到了振武營,牽連到了張鏊和劉顯,尤其是他的舉動得到了廣大士紳的支持,被視作義士。


    光是給竇峪請願的萬言書,就堆得厚厚一摞,殺了他隻會犯眾怒。


    牛二虎雖然在這個案子之中,罪孽不大,可是縱觀他的所作所為,別說是殺了他,就算是剮了,也是罪有應得。


    偏偏他背後又牽連到了鎮守太監何緩,這幾天何緩頻頻派人過來,詢問案情,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就是要狠狠處置竇峪,不止他一個,那一天陪著竇峪一起去牛家的振武營軍士,一個也不能跑,通通都要死。


    小小的一個命案,竟然成了雙方角力的關鍵。


    偏偏唐毅由於密旨在身,要去調查,扳倒張鏊。最容易的就是拿這個案子做突破口,狠狠處置竇峪這些人,並且給張鏊扣上帽子,把他從兵部尚書拿下來,然後再說別的。


    隻是一旦這麽幹了,在別人看來,就等於站在了何緩一邊,搞不好就會得罪了南京的士紳官僚,到時候一頂閹黨的帽子就會扣在頭上。


    唐毅剛剛二十出頭,就算按照明朝官僚的平均壽命,他還有四十年的宦海生涯。


    一旦被打成閹黨,那接下來的酸爽就可想而知了,人家嚴閣老好歹也是從六十多歲才開始變壞的,之前人家還是品行高潔的清流一枚呢!難不成要背一輩子的罵名?


    “大人,無論如何,這個竇峪都不能死。”金丹大聲說道:“這樣的一條漢子要是被殺了,良心過不去啊!”


    “沒錯!”孫可願也說道:“師父,朝廷對張部堂,還有振武營有所猜忌,如果冒然處死竇峪,激起士兵的不滿,再有人興風作浪,我怕……”他沒有說下去,可是意思很明白了。


    唐毅沉吟許久,“你怕,我也怕,這官當得真沒意思,越是高就越是怕!”


    唐毅感慨了兩句,又把卷宗拿了過來,揉了揉酸脹的眼睛,繼續看下去。從心裏講,誰都是敬重好漢的,竇峪埋葬了二丫頭之後,大可以逃跑,憑著他的功夫,想要逃走不會費太多的事。


    他能迴來認罪,就很了不起了。


    我就不信,找不到一點破綻……


    唐毅的牛脾氣上來了,反反複複,一直看到了東方拂曉,他突然眼前一亮,站起身,心滿意足地伸了伸懶腰。


    “嗬嗬,這迴竇峪算是活了,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還要重重處罰他才是。”


    唐毅發現了什麽呢?


    原來牛二虎把竇峪打跑之後,就發現了新娘子已經死了,這家夥也的確野蠻成性,對新娘子一點感情也沒有,隻是當成了玩物,死就死了,甚至沒有裝殮屍體,直接扔在了洞房。他想著把葛老頭找來,讓他們把女兒的屍體帶走,牛爺根本懶得搭理。


    思前想後,這塊正好可以拿來做文章。


    唐毅在卷宗裏加了幾句:二丫頭重傷未死,悠悠轉醒,二虎謂之曰:活者為我妻,半死不活是拖累。怒而殺人,恰遇竇峪歸來,見此暴行,義憤填膺,手刃二虎。


    這段話加完,孫可望和金丹看了一遍,紛紛伸出了大拇指!


    高,真是太高了!


    首先,幾句話,把蓄意殺人,變成了因為救人才出手誤殺,惡劣的程度一下子下降了好幾個檔次,從死罪,變成了活罪。


    其次呢,這一段改動,涉及到的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死了,竇峪不會給自己找麻煩,也就是說,死無對證,誰也說不出什麽!


    大明的法律條文雖然比起同時代的西方要嚴謹多了,但是漏洞同樣一大堆,想要鑽,還是有辦法的。


    誤殺最多就是充軍,打棍子,唐毅參考曆年先例,挑了一個最重的,仗責一百二十,充軍五千裏,一口氣貶到了海南,天涯海角。


    判決一出來,士紳百姓是歡聲雷動,人人拍手稱快,大讚欽差大人執法公正,還有人送萬民傘。


    唐毅也不給何緩反應的時間,立刻執行。所謂一百二十棍子,如果狠狠往死裏打,三四十就能要命,唐毅有心放水,加上一大堆士紳出錢,行刑的衙役兜裏都裝滿了銀子,隻是虛應故事,打破了一層皮,歇個三五天就完事了,唐毅特意派遣八名親衛護送著,走水路去海南。出了南京城,就是胡宗憲的治下,就算何緩不甘心,也沒有辦法。


    唐毅盤算得很不錯,隻是他低估了死太監的愚蠢,一場天大的麻煩正在等著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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