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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悠遠淒涼的歌聲,送著唐荊川,三度北上,唐毅的心中五味雜陳,一位可親可敬的師長離開,沒人逼著自己苦讀詩書,沒人天不亮就叫自己起來紮馬練功。唐毅突然有種剛剛從大學校門出來的感覺,身在裏麵,怨聲載道,出來之後,無比向往。


    “唉,以恩師的性子,他應該在象牙塔裏修煉,不管什麽領域,憑他的聰明才智,都能拔得頭籌。唯獨是非混淆的官場,對他來說實在是折磨。”


    想到這裏,唐毅變得意興闌珊,等到官員散去,他早早迴到了書房,和平時一樣,提起毛筆,靜心凝氣,刷刷點點,開始臨摹字帖。


    按說科舉考試是要糊名謄錄,隻要字跡工整也就行了,其實不然。就像考秀才的三道關,縣試府試院試是不進行謄錄的,縣試和府試甚至不用糊名,直接由知縣,知府和提學評卷。


    要是在偏遠地方還好說,蘇州可是有名的科舉墳場,學子數量多到令人發指,更有白了頭發還跟著孫子一起考試的執著老童生,閱卷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當考官看得頭昏眼花,目呲欲裂,眼睛流淚的時候,一份字跡工整,文理通順的卷子,就仿佛沙漠中的甘泉,讓人欲罷不能。


    隻要做到眼前一亮,那麽恭喜你,差不多就能過關了。想想老爹唐慎迷迷糊糊的,憑啥考中秀才,不就是靠著一手漂亮的書法嗎!


    實際上隻有鄉試和會試需要謄錄,殿試也沒有謄錄。想一想,那些閱卷官,個個都是進士出身,書法名家,要是寫一筆狗爬字,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下場會怎麽樣。雖然殿試不會黜落,但是排名總有個先後。


    而且這個排名還涉及到後麵的館選,差個幾名,就有可能失去成為庶吉士的機會,沒法進入翰林院,那麽恭喜你,內閣的位置基本和你絕緣了!


    拉拉雜雜說了這麽多,隻有一個主題,那就是想把科舉路走順了,好的書法是必然的,而且還要看是什麽字體。


    小唐毅以往跟著老爹學的是瘦金體,固然字跡飄逸灑脫,可是個性飛揚的東西注定不討喜。自從跟著唐順之學習,唐毅就轉而練習台閣體,方正,光澤,烏黑,大小一致,宛如印刷出來的一般,端莊大方,同樣毫無特色可言。好在唐毅也沒想過靠書法活著,一切為了科舉!


    一口氣寫了半個時辰,唐毅抬起頭,扭了扭脖子,突然目光落在了桌邊幾天練字的紙張上,本來都是廢紙,攢幾天就要扔掉,可在紙張的中間竟然多了一本厚厚的書籍。好奇心驅動之下,伸手拿了過來,一看封麵上的字跡,熟悉異常。


    “是老師留下的!”


    唐毅急忙翻開,裏麵還夾雜著一封書信,展開之後,上麵寫道:唐毅小友,見信如晤。你我雖無師生之名,卻又師生之實。以小友之才,一入官場,便如魚得水,龍入滄海,虎歸深山,不可限量。然科舉一途,尤不能鬆懈,我朝取士,名曰為國取才,實則黑幕重重,兩榜進士,盡是鄉願。江西人做首輔,江西的才子多,浙江人做閣老,浙江的進士多。朝中有人,家鄉有才,“人才”二字當作如是解!


    看著熟悉的字體,唐毅漸漸雙手發抖,眼圈通紅,再也控製不住,淚水劈裏啪啦落下。


    “師父啊,師父,這些話該爛在心裏,一輩子都不能說出來!天高地厚之恩,弟子何時能報答啊!”


    唐毅感動不是沒有道理,寫這封信的時候,還沒有正式拜師,唐順之就把科舉的黑幕和盤托出,每一句話都是犯眾怒的,一旦流落出去,唐順之立刻就成了士林的公敵,甚至身敗名裂,萬劫不複。


    可他依舊毫無保留,按照唐順之所講,每一科進士當中,隻有一甲二甲的前五十名比較安全,算是有真材實料。不是說後麵都是飯桶,隻是說文章做得可能差不多,但有的人高中二甲,有的人屈居三甲,更有人名落孫山,並非學問不夠,而是門戶和朋黨瓜分利益所致。沒有靠山,就要黜落。


    當然,個別時候撈過界,連三鼎甲也出了問題,捅出來就是科場風暴,要人命的。


    要想能穩當考取進士,最好要衝到前五十名,而考慮到庶吉士的問題,必須衝進三十名以內。但是庶吉士要在翰林院學習三年,視成績好壞分配職務,這三年對於新科進士來說,是最好的休息時間。可是對唐毅來說,簡直就是浪費生命,因此更穩妥的則是衝擊三鼎甲,就像徐階和唐順之,都是探花郎,能直接進入翰林院……


    一字一句,都是替唐毅考慮,把科舉之路寫得明明白白。既然把目標定在了三鼎甲上,難度就可想而知,麵對全國最頂尖的人才,想要從中脫穎而出,沒有充足準備是絕對不成。


    除了正兒八經的學問和書法之外,還要一本《唐氏應考寶典》!


    唐毅緩緩翻開書卷,裏麵都是唐順之整理的朝中官員曾經做過的文章,有資格當會試主考的官員不多,但是唐毅由於母喪,已經趕不上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因此最近的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四年之後,放寬標準,差不多有十幾位位官員入選,另外加上蟄伏可能被起複的,唐順之選定了二十八個可能的人選。


    把他們從縣試以來的八股文章都搜集起來,後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評語,總結他們文風如何,喜好如何,當官之後,有無變化……經過唐順之的介紹,一個個官員的風格清清楚楚擺在麵前,投其所好變得容易無比。


    一句話,這本寶典就是迎合主考官的紅寶書,遊戲通關的神級攻略!


    真是難以想象,一生奉行君子之道,講究寧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的唐荊川,竟然能寫出這樣的東西!


    捧著書卷,唐毅淚水滿麵,他深深體會到了先生的殷切期許。在最後麵,唐順之甚至提醒唐毅,因為他少年成名,難免有些小人因為嫉妒從中作祟。必要的時候,要動用一切力量,把考官擺平。


    連賄賂的話都說出來,唐毅簡直無話可說。


    “師父放心吧,弟子一定堂堂正正考上三鼎甲!”


    唐毅小心翼翼,把書放進了抽屜,用鎖鎖好。突然聽到了兩聲咳嗽,一迴頭,老爹正站在門口。


    “能進來嗎?”


    “您客氣什麽,快坐吧!”唐毅擦了擦眼淚,把老爹拉過來,父子對麵坐下。


    唐秀才看了看兒子的淚痕,忍不住歎道:“荊川先生走了,把你給閃著了,爹的心裏也挺不好受的。本來我是不想打擾你的,可是有件事情爹不能不說。”


    “爹,咱們父子無話不談,您隻管說就是。”


    唐秀才愣了一下,歎道:“今天吳天成送來了賬本,說是要給你,本來我是不想看,可是我又想知道兒子有多大的本事,你猜爹看到了什麽?”


    “賬本?鹽鐵塘的賬本?”唐毅瞪大了眼睛,突然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老師一走,弄得他心神不寧,早早迴家。要是知道老爹會看到賬本,他多等一會兒啊!


    唐毅做了這麽多生意,賬目都是瞞著老爹,不是怕他知道,而是怕他接受不了。畢竟那麽多的銀子流動,實在是有些嚇人。沒想到瞞來瞞去,還是讓老爹知道了。


    就聽唐秀才咬著牙關說道:“毅兒,你怎麽弄到那麽多錢?五百多萬兩銀子啊!比大明朝一年的國庫收入還多!你想嚇死你爹啊!”


    唐毅撓撓頭,“爹,那些不都是孩兒的,其中隻有三成多的股份在孩兒名下。”


    “那也是一百五十萬兩!咱們家一年不到的時間,竟然富可敵國。你到底給我說說,這些銀子是哪來的?要是說不清,你爹都睡不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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