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裏,正帶著一幫新生排演慶元旦的演出節目,突然有學生跑進來喊:“黎老師,有人找你。開著寶馬啊!”

    大家哄地笑起來,“男的女的?”

    那學業生聳聳肩:“可惜是個女的。”

    大家又笑作一團。

    我笑著敲了一記那學生腦袋,跑出去看什麽人開著寶馬來看我。

    一看,戴雅阿姨!

    真是大大地意外。

    戴阿姨戴著一頂大大的灰白帽子,望著我笑:“黎皓,有空沒有?阿姨找你說點事。”

    我愣了一下:“現在還在帶學生排節目。下午行不行?”

    她溫和地笑:“好,你先忙。我十二點鍾來接你吃午飯好不好?”

    “好的。”

    她揮揮手再見,開著車走了。

    一上午排練都有些魂不守舍。

    自此那次和麗娟去過一次溫家後,再沒有去過。他們家也不缺我們幫忙,而且那種冷靜和低調,是拒人千裏的,根本就是不想要別人關心他家的事。何況我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塌糊塗,也沒有心情去關心別人的傷心和麻煩。

    平時打個電話,和溫爸爸還交流得多一點,對溫媽媽的印象幾乎是空白,連麵相都是一團模糊不清的溫和的白。

    不知她找我有什麽事。

    十二點,她準時在我們院樓下等我。

    一路上都沒有說話,車裏的cd機裏放著小雅喜歡的阿桑的歌。

    這麽冷的天,聽這麽要死要活的歌曲,真是叫人頭疼。

    “想吃什麽?”

    本來想說隨便,轉念一想,可不要去什麽冷清清的大飯店,氣氛過於冷滯,我可受不了。“去豪客來吃牛排吧。”

    她看我一眼,笑著問:“喜歡熱鬧地方?”

    “恩,吃飯還是喜歡人多熱鬧。覺得溫暖。”

    “你們這些孩子,小小年紀,情緒還挺多。”

    我笑:“情緒這東西,跟年紀有關嗎?我從一出生,就是個悲觀主義者呢。”

    她搖搖頭笑。

    牛排館裏果然人滿為患熱鬧非凡,熱氣騰騰的氛圍讓我心情為之一振。

    戴阿姨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座下來。我卻對臨走道的座位心向往之,人來人往,多麽快樂。

    點好餐,直到牛排上來,她也沒有說為什麽找我。

    我最不喜歡別人賣關子,猜心思是最無聊的事情。看她的樣子,似乎要等我吃完了才打算說正題。

    我有點心煩,直接問道:“阿姨,你今天找我有什麽事嗎?”

    她笑:“吃完再說吧。”“現在說吧,要不然我吃不下。是關於小雅嗎?”

    她憂傷地看著我,她的氣質始終是一種複雜的優雅,不是平靜的高貴,也不是淩冽的精明,夾雜在出世與入世之間,仿佛看破,又總是有點放不下的樣子,猶猶豫豫,遲疑不決。

    “到底什麽事呢?人都走了。”

    她看著我:“你不想知道小雅為什麽自殺?”

    我訝然,當然想知道。可是,為什麽今天跟我講這個。“我一直都想知道小雅為什麽自殺。”

    她端詳了我好一陣,唉口氣,從包裏掏出一個手機,遞給我說:“這是小雅的手機,裏麵有一段錄音,是她講給你的。”

    “我?”我驚訝地拿過手機,打開錄音文件。店裏太吵了,隻好放到耳邊聽:

    “(一陣雜亂的唿吸聲)……皓皓,我要走了……我很想你,對不起,我要走了……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我好想你們……皓皓,我走了,不要恨振良,不關振良的事,我很愛他……皓皓,幫我照顧爸媽,幫我照顧振良,有空多去看看她們……永遠……永遠記得我啊!我會在天上看著你們……永遠記得我啊……”

    我舉著手機,腦子一片空白。那個聲音,斷斷續續,到處都是抽泣和絕望的聲音。

    我看著阿姨,她淚流滿麵。這段錄音,她不知已經聽了多少遍,反反複複,也許連微弱的唿吸聲都已刻進骨髓。

    我翻迴文件,看看時間:06-13  02:31

    “小雅是13號走的。”

    “恩。”

    “隻留下了這段錄音嗎?”

    “不”她搖搖頭,“還有一封給家裏的信。她的東西我們都原樣放著沒動,這段錄音我們本來也不知道,是昨天小雅他爸爸無意中發現的。”

    “這麽說,真的是早就想好的……”我看著手機發呆,“阿姨,小雅究竟為什麽要自殺?”

    她擦了擦眼淚,看著窗外,試圖控製一下情緒,但很快,眼淚又漫出來,大滴大滴地落在桌上。她慌忙地去擦桌子,好像一個小孩子,為自己的失態感到驚慌難堪一樣。

    我忍不住坐過去,和她坐到一邊。小雅說,我要好好照顧她的,怎麽可以讓她這樣痛苦。我拉著她的手說:“如果不想說,就不說吧。”

    “沒事……”她的手在顫抖。

    坐在她身邊,不知道過了多久,看著那塊牛排從熱力鮮活徹底變成灰暗生硬,我隻覺得寒冷。

    “對不起。”她終於平靜下來。

    “沒關係。人都有覺得崩潰的時候。”

    “事情過去這麽久了,還以為不難過了,沒想到……”她笑了笑,蒼白的臉上,眉眼鬆馳地下垂著。

    “我跟小雅爸爸是堂兄妹。我們經過很多磨難才走到一起。本來,就想兩個人這樣一輩子算了,也很好。但是後來無意中懷了小雅。本來小雅爸爸是堅決不肯要的,他怕生出來不好,會害了孩子一輩子,可是我……舍不得……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我舍不得……”說著,她眼圈又紅了,“我一時心存僥幸,結果……害了小雅一輩子……”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想過很多曲折的故事,可沒想到事實還是超乎我的想像。

    “小雅有先天性疾病?”

    她哭著點點頭,“她有再生障礙性貧血,還有心髒病,心跳稍稍一快,心肌就會痙攣。”

    “啊!”我目瞪口呆!怪不得小雅總是那麽蒼白瘦弱,不急不躁的樣子。

    “不能治嗎?你們不是有錢嗎?”

    “就是為了給她治病,她爸爸才拚命地開店掙錢。後來把她送到新西蘭,也是打聽到那裏有成功的手術案例,希望能夠通過做手術挽救。”

    “沒有成功?”

    “很難……主要是小雅的心髒病還伴有貧血症,醫生不敢動刀……好不容易等到了配型的心型,動了刀,血壓始終上不去……小雅昏迷了一個星期……醒過來……自己吞了一瓶安眠藥……”

    我突然覺得一陣虛空,恍惚地看著她,身邊走來走去的人,像遊蕩的靈魂。

    為什麽會是這樣?

    為什麽活這一世,會這麽難?

    “小雅,就是因為這個恨你們嗎?”我看著她,想起小雅對待父母那種莫名的冷漠。

    “唉,我們欠她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可是,這事也怨不得你們啊?”

    她苦笑:“小雅怨我們生下她。也是,我們是自私,隻管自己的人生要完整,不顧她這一輩子完不完整。”

    我無語。

    如果是我,也會恨。

    突然想起在小雅書房看到的那本手抄的《古事記》。

    “阿姨是不是抄過一本《古事記》送給叔叔?”

    她驚訝地點點頭:“你怎麽知道?我跟父母一直住在日本,十二歲的時候迴了國,跟小雅爸爸家走得很勤。當時為了鼓勵他,就抄了這本書給他,希望他勇敢一點。”

    仿佛撥開迷霧一樣,我看到小雅立在窗前,久久地翻著這本定情之書,在愛與恨的糾纏裏欲罷不能。

    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他們是親兄妹,生的第一個孩子是“水蛭子”,意即沒有骨頭的畸形兒。也許當初隻是想表達相似的愛情,並且希望有同樣美好的結局。可是沒想到,其中錯綜的細節,也有某種不幸的相似。

    原來這個故事,是這樣有寓意。

    本是一池同根生,綠莖紅豔兩相亂。這首詞,這一句,是一種癡迷的意境,也是一種現實的處境。

    明白之後,唏噓不已。

    兩個人都沉默地看著窗外。

    現在已不僅僅為小雅悲痛,揭開麵紗,竟發現所有的人都在掙紮。

    生命不過是一種幻覺,好與壞,不到塵歸塵,土歸土那一刻,如何了然。

    迴到學校,看著那群年少無知的孩子,才覺得有生氣,才明白人為什麽喜歡孩子,才明白小雅為什麽喜歡我們幾個,一個人覺得自己沒有希望沒有未來,能夠時時看到一個有希望有未來的生命,也是好的。

    小雅,此時才明白你,你可在天上看著我微笑?

    晚上給曲振良打了個電話,講了下午的事。

    他始終沉默。

    “不想說點什麽嗎?”我問。

    “說什麽?你都知道了。”他淡淡地說。

    “我知道了小雅和她父母的事,你和小雅的事呢?”

    “有必要告訴你嗎?”

    我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講。那好,你就當我是個八婆的人,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他冷冷地說:“人都走了,有意思嗎?”

    “唉”我歎氣,“曲振良,對不起,我知道我的好奇心讓你不舒服。其實我隻想知道一件事。”

    “什麽事?”

    “小雅的心髒不好,不能從事過激的事情……”我不知道怎樣說。

    “怎樣?”

    我頓了頓,鼓起勇氣說:“你,和小雅,從來沒有同房過,從來沒有過性生活,對嗎?”

    電話裏一片寂靜。

    很久很久,我仿佛聽到地獄的歎息:“是的。”

    雖然有準備,但聽到這樣的迴答,還是讓我倒吸一口氣:“對不起……”

    “沒什麽。秘密說出來,我心裏也好受一點。至少你不會再懷疑我殺了小雅。”他輕輕地笑。

    “從一開始就知道嗎?”

    “也不是,我向她求婚的時候,她告訴我的。”

    “沒有猶豫?”

    “嗬,沒怎麽猶豫。那個時候年輕,一心一意,純潔得很,愛一個人,就覺得生老病死,應該不離不棄。”

    “後悔過嗎?”

    “不。從來沒有。”

    “為什麽?”

    “嗬,你後悔愛過趙家平嗎?”我說不出話。愛一個人,若說有悔,隻悔相望時不曾牢牢抓住。

    “這幾年,你也真是吃了不少苦。”

    他笑:“嗬,沒有那麽艱苦。這事聽著挺折磨人的,其實……愛有很多方式,我們覺得很幸福。”

    “我知道。謝謝你這麽愛小雅。”

    “嗬,怎麽該你說謝謝?難道小雅不值得有人這樣愛她?”

    聽著這番話,我突然流下眼淚:“值得,當然……”

    “每種愛都是有殘缺的,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不如意,我們有我們的煩惱,別人也有別人的煩惱。”他長歎一聲,“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能力鼓勵小雅繼續走下去,也許我應該多花點時間去陪她。”

    “小雅,不該瞞著我們……”

    “有什麽區別。同情,對於她這樣堅忍的人,是一把刀子。”

    我無語。

    看著窗外寒寒閃爍的燈光,眼淚迷漫了我的雙眼,那個穿著黑色長裙的幽柔女子,款款走來。

    愛對於她,不知是福是禍,如果不曾愛過,雖然暗淡一生,也許能活過天命;愛了,越發覺得不能完美的痛苦,生命等不到奄奄燈盡,就要像煙火一樣,拚盡一刻的美麗。

    那個夜晚,小雅一定是看破了人生所有的意義,日日的折磨,終於有那麽一天,成了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這個死亡,從小雅一出生就開始醞釀,終於在那一天,成為現實。

    我忍不住失聲痛哭,為了小雅,也為了我們同樣不在的青春……

    轉眼之間,又是一年。6月13日,我們四個,還有曲振良聚在小雅的墓前。盛大的百合綻放著熱烈的心情,陽光如此燦爛,生命總在繼續,麗娟的孩子剛剛出世,她笑著說,真想叫孩子“念雅”,樂兒拍手大笑,連說不好,最好叫“雅思”!大家都笑起來,快樂得給孩子起各種名字。

    我轉迴頭,看到雲淡風清的地方,那個熟悉的人,輕輕對我們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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