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奔西跑找了快一個月工作,實在沒有感興趣的。有幾個重點高中倒是提了很優惠的條件,但看看那些趴在書堆裏慘不忍睹的小孩子,我真怕自己耽誤了他們。翻翻快十年沒看的中學課本,要是我在課上講,朱自清的散文就像青菜吃多了拉的屎,又稀又溏,一點勁都沒有,要是他們聽進去了並且寫進他們的考試中,隻怕我跟他們都要被開除。

    內地的報社也沒什麽好做的,日報就是從中央的會開到鄉裏的會,晚報就是夫妻反目父子尋仇八十歲老爹爹走丟。

    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到江南那邊做做看。對《南方周末》深有好感,估計南方報業集團不會銼到哪去。

    打了電話初步定下來,就開始收拾東西。人一靜下來,才發現整個研究生樓好像就剩我一個殘渣餘孽。大家都有了歸宿,大部分人都已經上班了,剩下的也都是定好的,準備逍遙過完暑假再步入社會。

    好,我也算定下來的人了。

    走之前有天去圖書館還借了n年的書,居然碰到曲振良。他正架著個筆記本電腦和掃描儀在圖書館的大桌子上掃描東西。

    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唿:“博士,幹什麽呢?”

    他做事專注得很,被我一叫嚇一跳:“咦,怎麽是你,還沒離校?”

    “嗬,過兩天就走了。你在幹什麽?”

    “我找了些舊資料,掃描保存下來。將來說不定會有用。”

    “到時再借不就完了,你倒不嫌麻煩。”

    曲振良微微一笑:“我也要走了。將來就借不成了。”

    我驚訝地看著他:“什麽意思?你不是還有一年才畢業嗎?”

    “不想念了,準備去上海一個朋友那做設計。”

    “為什麽?不過還有一年啊?”

    “沒什麽,反正我們這行也不看重文憑。你怎麽樣?”

    “找了個報社。沒有編製的,混飯吃唄。”

    “大家都是混飯吃。”

    我淡淡地笑,絲毫沒有說笑話的心情。看到這個人,就會想起小雅,小雅就像陰暗的影子一樣,纏綿地跟著他,揮之不去,越是陽光,越是明顯。

    “曲振良,”我看著他,“你家裏的事本來我不該問,但是……小雅把我當朋友,一些事我不能不搞清楚。溫爸爸他們我不好問,你告訴我,小雅到底怎麽死的?”

    曲振良沉默了一會,看著我說:“你不相信她是自殺的?”

    “不太相信。”

    他長歎一聲:“我隻能說,她確實是自殺的。”

    “為什麽?”

    他不說話,看著掃描儀哼哼嘰嘰地閃動。

    “問你呢!她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要自殺?”我咆哮。

    曲振良漠然地看著我,半晌說:“黎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從來都不相信我真的愛小雅,對吧?你覺得是我害死了小雅,對吧?說不定你還覺得我是為了她家的錢財害死了小雅,對吧?”

    我咬牙竊齒地說:“你少來!你以為你反問兩句我就不敢說了?告訴你,你想得一點沒錯,我就是覺得你謀財害命!”

    曲振良看了我良久,突然笑起來:“黎皓,你真是……嗬嗬,想像力太豐富了。”

    “別扯蛋,告訴我小雅為什麽自殺?”

    “我不知道。”

    “狗屁!”

    “真的不知道。”他頭也不抬,擺弄他的資料。

    我氣得一點辦法也沒有,站在那裏幹瞪眼。

    夏日的陽光燦爛地照在桌子上,光潔的桌麵像鏡子一樣反著刺眼的白光,我看著他一頁一頁耐心地選擇耐心地掃描,靜得像塊冰。看到那些風格各異,或簡潔或神秘的房子,叫人不能不生出溫柔的喜愛。

    猛然覺得,他粗糙的手指顯示的卻是細膩的感情。

    有些愛,有些事,是我不能了然的。不是我喜歡窮盡真相,實在是,不相信,不相信那個最愛的朋友就這樣靜悄悄地死去。

    掃描完了,兩個人坐在那裏發呆。

    “給你看點照片。”曲振良突然說。

    “什麽照片?”

    “以前和小雅在新西蘭照的。”

    他點開一個文件夾,小雅溫馨的笑容撲麵而來。

    童話般的老屋,一望無盡的碧草曠野,層次分明的樹林,長得奇奇怪怪的小花小草,小雅在一張張照片之間來迴奔跑,歡唿雀躍,微笑,大笑,凝神,憂鬱,全身,半身,側臉,揮手……那個人,輾轉流留,光影恍惚,仿若隔世。

    我忍不住想流淚。

    “怎麽沒有你們的合影?”

    “有。這裏全是小雅單人的,合影在另一個文件裏。”他說著點開給我看。

    兩個人,或依偎或攜手,他喜歡雙臂環著她的瘦弱,她喜歡悄悄依著他的肩膀,眉眼間的繾綣愛意叫人感歎。

    若說不愛,怎有這般留戀,若說相愛,怎麽處處傷懷。

    我隻覺得困惑。

    “小雅每次去一個新地方,都會找有特色的建築拍下來留給我。”

    “是嗎?”

    “恩。”他說著,又點開一個文件夾。

    我一陣眩目!哥特式教堂垂直延伸的尖銳牆體,聖索菲亞教堂巴洛克風格的洋蔥頭圓頂和複雜修飾的磚紅外牆,夜色燈光下通體顯出透明藍色的伊斯蘭教堂,畫滿精致壁畫的大理民居,黑白如國畫的徽派院落,全大理石壘建的城堡式別墅……那不是房子,而是一件件藝術品,是一種凝固的想象力。

    “你很多講課的圖片都是小雅幫你做的?”

    “差不多。”

    “這首詩也是小雅寫的?”我指著一張白木房子照片,照片處理過,角上寫著一首小詩:

    “把左手交給你

    把右手交給你

    把前生和來世的愛都交給你

    相濡以沫

    不離不棄

    愛人,如果有一天我將要離開這個世界,我希望最後的歸宿是在你的懷裏……”

    “是她寫的。這房子是在新西蘭我給別人設計的,她很喜歡,說將來也要自己建一個這樣的房子。”我感歎:“她真是非常愛你。”

    “我知道。”

    “你呢?”

    “我也非常愛她。”

    我看著他:“一個愛著的人,為什麽會去死?”

    他疲憊地搖搖頭說:“不要再問這個問題了,真的沒什麽好說的。事情就是這樣,我不知道。我很累,再這樣下去,我怕我也會自殺。”

    “你在逃避?”

    “你就讓我逃避吧!”

    他說著,煩躁地關了電腦,起身要走。

    “我迴去了。再見。”

    我沒有動,看著這個男人提著電腦匆匆離開。

    圖書館裏靜悄悄的,隻有我一個人坐在那裏。空氣像凝固的水,困惑地徘徊著,陽光伸進一隻手,總想探究這水裏的秘密,探來探去,什麽都沒有,一切看起來都是透明般地美好,但是隱隱地總覺得充滿懸念,陽光之手沒有抓到的地方,總有陰暗的故事和隱密的淚水。

    命運不是小小的聰明可以把握的,當我們決定逆流而上時,常常改變的不是命運,隻是加深我們對於痛苦的感知。我開始理解博爾赫斯的話,一切疏忽都經過深思熟慮、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約定、一切失敗都是神秘的勝利、一切死亡都是自盡。

    再往前一步,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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