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大學教書的事就算是over了,那邊打來電話,我隻說考上了博士要去繼續讀書,還信誓旦旦念完博士一定迴他們那裏教書。也不知他們真信還是假信,大家算是和平解決問題。

    我已經想到甘肅找份工作了。

    做了決定就去看趙爸爸。跟趙媽媽說了這事,她沒說什麽,隻說我自己的事,自己要想好,將來的事都不好說的。

    理在理,但話聽起來很讓人心涼。這種突如其來的冷漠讓我措手不及。我有點忍不住眼淚,忙忙地告辭走了。

    大太陽下,坐在街邊大哭一場。

    人在年輕的時候,什麽都不懂,卻要做出很多重大的決定,愛一個人,嫁一個人,找一份工作,交一幫朋友,很多事情就此奠定了你的一生,但在做決定的時候卻如此輕率茫然。錯了,是一生,對了,也是一生。錯對之間,也不過年輕時刹那的一念。

    我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我隻能對得起現在。

    富貴有命,生死在天。

    淚水怎麽也止不住,眼淚這個東西,一流出來,就一定要流盡,流得滴血。

    樂兒打電話來,她要走了,問我有沒有時間送她。

    “好,去送你。”我梗咽著說。

    “你怎麽了?”樂兒嚇了一跳。

    “沒什麽,心裏難受。”

    樂兒一陣沉默,輕輕問:“你現在在哪?在不在家?”

    “在街上。沒事的,哭完了,馬上就好了。”

    “唉,迴學校去吧,我一會到學校看你。”

    “恩。”一陣悲涼在心,哭了累了,連個可以迴的家都沒有,有什麽意思。

    迴到學校筋疲力盡,恍恍惚惚居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一覺醒來,看見樂兒正坐在床上翻雜誌。

    “醒了?”

    “恩。什麽時候來的?”

    “來了有一會了。嗬,你居然沒鎖門。”

    “一窮二白,鎖什麽門。幾點的飛機?”

    “晚上八點四十點。”

    “那好,一起吃晚飯,我再送你去機場。”

    “真的沒事?”

    “沒事,我是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好!還能說笑話,表示沒事了。”

    “你也不問我為什麽?”我笑。

    樂兒摸摸我哭腫的臉:“有什麽好問的,讓人傷心的事,講到底不過四個字:生離死別。如果自己想不通,別人是沒法安慰的。”

    這番話聽得人禁不住又要流淚。愛恨情仇,生離死別,才覺字字滴血。

    我拉著她的手:“樂兒,我們幾個,隻有你是真正的堅定和清醒。從來沒有聽你為感情煩惱過,真的一直沒有愛過嗎?”

    樂兒哈哈大笑:“老天!我的大姐啊,我又不是尼姑!還不打算古寺清燈一生呢。”

    我也笑起來:“看你的樣子,既不幸福也不痛苦,哪像戀愛中人。”

    她苦笑:“怎樣才叫像?天天唱歌,或者天天流淚?你們痛苦,是因為得到了,又失去。我呢,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沒什麽值得高興,也沒什麽值得痛苦,根本無從與外人道。”

    “這麽深奧?”我笑,“講來聽聽啊。”

    她搖搖頭:“現在沒心情,以後再對你講。不說我,小雅家裏去了沒有?”

    “去了。還好。”

    “我還是知道消息那天去了一次,後來忙得也一直沒去。前幾天在街上碰到曲振良。”

    “噢?他在幹什麽?”

    “買東西。我把他罵了一通。”

    “為什麽罵他?”

    “咦,這話問得奇怪。你忘了在酒吧的事了?曲振良就是始亂終棄,小雅的事少不了他的鬼頭!”

    “可能有些事我們都不知道。”我搖頭,跟她講聽曲振良講課那天的事。

    “這能說明什麽?”

    “你覺得曲振良真的就是個浪蕩人?”

    “人麵獸心。”

    我搖頭:“還是江南說的對,小雅的事,曲振良頂多是個引子,根本的問題不在他。你不覺得他家的人對於小雅的死都有超乎尋常的平靜嗎?”

    “這倒是。我去她家的時候,小雅媽媽在房裏睡覺,她爸爸在跟人談店子轉讓的事,曲振良在做飯。說不傷心吧,也不是,說傷心吧,好像也不是要死要活的。”

    “搞不懂這家人。”

    “我也不懂。”樂兒伸著腿躺在床上,長歎一聲,“唉!金銀富貴,還是煩惱,沒勁!”

    我笑:“看你做學問做得挺來勁啊。”

    “拉倒吧,除了讀書,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不過呢,讀書這事,隻要努力總有迴報,不比談情說愛,常常努力半天,不過放了個屁!”

    “昏死!一個堂堂的博士,打個比喻這麽粗痞!”

    “嘿!說粗話好,解恨!解癢!”

    我趴在桌子上笑。

    晚上請她吃飯。這個家夥頻頻地看手機,明顯的心不在焉。

    我笑:“等人?”

    樂兒也笑:“恩。大概不會來了。”

    “男的?”

    “你個精怪!”

    “嗬嗬,剛才還裝瀟灑,原來也是心旌搖蕩啊!哪裏的?”

    樂兒搖頭:“沒勁!”

    “咦,不像你的作風啊?單相思?”

    “別瞎猜了。快吃!”

    我笑著搖頭。愛情,煩人!

    早早到了機場,坐在候機廳百無聊賴。樂兒發了一個短信,過了幾分鍾,短信迴過來,樂兒看了半天,突然眼圈就紅了。把手機遞給我看。

    我拿過手機一看,信息很短:“一路平安,照顧好自己,一定要幸福。”

    “怎麽了?”

    “到了現在他還不肯說愛我?”樂兒淚流滿麵地看著我。

    我嚇了一跳,忙翻名字看,“瑞哥?誰啊?”

    “上次放假迴來認識的。”

    “就是我去接你那次?不到一年吧?愛他?”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怎麽迴事啊?”什麽人可以讓樂兒短短時間這樣牽動。

    “很愛他,也許再也遇不到自己這麽愛的人了。”

    “那為什麽不能在一起?他已經成家了?”

    “沒有。”

    “沒有!那還有什麽問題?又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時’,簡直莫名其妙嘛!”

    樂兒苦笑:“我一廂情願的事,有什麽辦法。”

    “啊,這麽拽?幹什麽的啊?”

    “三十多歲了,自己做點小生意。”

    我看著樂兒,驚得說不出話:“怎麽認識這麽個人的啊?”

    樂兒笑起來:“沒有結果的事,本來不想說。不過要走了,說一說心裏好受點。在酒吧認識他的。跟兩個朋友去酒吧玩,我不小心把酒灑在旁邊一個男的褲子上,他一跳起來抓著我,就嚷:你個婊子,賠老子五百塊錢。罵得難聽吧?估計也是心情不好喝多了。其實就一點點酒,我朋友還一個勁跟他道歉。媽的,有的人就是這麽裹筋。我瞪著這個銼人,端起一杯酒就整個潑到他褲子上,然後掏了五百塊錢扔在地上,跟他講:滾出去買條新的穿!”

    我忍不住笑起來:“別人不把你們打翻啊!”

    “是啊,他們四個男的一跳的起來,還有個女的樂得直拍手。我朋友正準備報警,一個男的一閃出來跟他們講了兩句話,然後拉著我們幾個就出去了。”

    我笑:“瑞哥?”

    她笑著點頭。

    “英雄救美啊!這麽爛的情節你也感動?”

    “哪有,感謝是感謝,也不會就這麽快愛上他。其實當時連臉都沒看清,他把我們拉出去就塞進出租車了。”

    “那怎麽就熟了?”

    “後來又去過兩次那酒吧,居然每次都看到他,他請我們喝了一次酒就熟了。那個酒吧是他弟弟開的,他自己開了個舊書店。他說看我們不像在外麵混的,勸我們小姑娘少去那裏玩。搞笑吧?”

    “他不知道你是幹什麽的?”

    “當時跟他開玩笑,隻說讀了個大專,沒找到合適的工作。”

    “要死!看你這一身的名牌,他信?”

    “信啊,還說要幫我們找工作,問我們願不願意去新宜家當理貨員。”樂兒邊講邊笑。

    我也笑:“到底為什麽會愛上他?”

    “唉。”樂兒搖頭,“你不知道他的手,有這麽大,又粗又硬,抓著我們往外走的時候,我覺得手都要被他捏碎了。他把我們往出租車裏塞,抓我們像抓小雞一樣,擰起來就塞進去了。我第一次明白,男人原來是這樣子的。你沒看我們學校那些男博士男教授,三十多歲頭發白的白禿的禿,胖的胖瘦的瘦,一開口就是教導人:我覺得我認為你不該你應該,任何時候都隻會泡個溫吞茶喝來喝去,真是要死!哪裏是個男人!有一迴我一個人喝了三瓶啤酒,把他們那幫太監嚇得要死,第二天居然導師還找我談話。昏死!”

    “喜歡他粗獷?”

    “也不全是,隻是這種氣質一開始就吸引我。我喜歡直接的男人,有生命力的男人。後來去他家玩了一次,你猜他家最多的是什麽?”

    “什麽?重機槍?”

    “要死!他自己打了一個大大的書架,一麵牆全是書!”

    “啊!他到底是幹什麽的啊?”

    “他當了八年兵,轉業以後分到銀行,那地方沒人看得起他這樣的轉業軍人,幹了五年,一直在辦公室搞收發管檔案。後來就辭了職,自己開了個店。”

    “他看什麽書?”

    “什麽都有,可能也是隨興趣。我居然還看到威廉房龍的《人類的藝術》。”

    我驚訝:“這麽有品味?”

    “我也是這麽笑他,他居然臉紅,說其實看不懂,是他一個讀大學的堂妹送他的。他以前學過畫畫,還會製瓷器。我們兩個就討論他的書和他畫的畫。他給我看他的摹品,夏加爾的《生日》簡直妙不可言,他還把凡高《向日葵》的金黃色全部換成了血紅的顏色,我看得驚呆了。一下午,一下午就說這些,喝著啤酒。”

    “他很有見地?”

    “不,不算有見地,他也不是那種讀了兩本書就洋洋得意的人。在酒吧裏,他很強悍,很會玩,在書架前麵,他很羞澀,很安靜。好像總是很不自信。他說很佩服別人可以寫出這麽好的東西,文字讓他覺得自己有重量。他說自己畫不出更有思想的東西,隻有尋找喜歡的畫去臨摹。他隻是不想做個很混沌的人。”

    “哦,講得很好啊。”我簡直聽呆了。

    “是啊,我也很驚詫。讀了這麽多年的書,聽到的都是那些自以為是的學者眼高手低的聲音,要麽就是沒念過書的人偏執地抵觸讀書,第一次看到一個人,一個男人,這樣發自內心的讚美文字,喜愛藝術,這樣勇敢謙虛地承認自己的卑微渺小。”

    我沉默不語。有的人,也許學曆不高,可從未停止學習,見識也未必淺薄,既充滿活力又有生命的重量。難以抗拒的。

    “為什麽不能走到一起?”

    樂兒苦笑:“本來好好的,他都準備去我家見見爸爸了。後來碰到我一個朋友,知道了我在讀碩士。”

    “噢?那又怎麽樣?”

    “他就是個大專畢業,還比我大七八歲。”

    “這算什麽理由?”

    樂兒笑:“嗬嗬,你以為我們在演《人在邊緣》?阿儀和阿龍,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默然:“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樂兒痛苦地點頭。

    “後來就疏遠了?”

    “恩。他發個短信,隻說要出去做生意了,認識我不枉此生,祝我學業有成。我找他,他不見,搬家了,店子也暫時交給他弟弟了。隻有手機舍不得換。”

    “如果真愛,總是有辦法。”

    樂兒笑著搖頭:“我固然想努力,可愛情不是一個人努力就夠的,我可以放棄,但他自己心裏這一關,我沒辦法。心裏愛得不平等,不會幸福的。”

    我啞然。愛情一開始,隻消一個眼神,為什麽臨到最後,總是阻礙重重,人世的種種都成了借口。

    “就這樣結束了?”

    “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早就想到會是這樣,隻是不肯就這樣認了。我沒別的,隻想他說一句:愛我,永遠會記得我。”

    “沒有說過嗎?”

    “沒有。昨天我告訴他我要走了,問他會不會來見我一麵。他還是沒有這勇氣。這是我跟他發的最後一個短信,我隻要三個字,我愛你。結果你看到了。”

    “嗬,四個字,一路平安。”我笑。

    樂兒也笑。

    我靠在她肩上:“樂兒,我們的感情注定是很曲折的。因為我們既不肯為了純粹的感情結婚,也不肯為了純粹的物質條件結婚。相愛,又要合適,這樣的機率太小了。”

    “我是再不想感情的事了,看看你們幾個再看看我自己,還是一門心思把學問做好算了。博士讀出來,混個副教授退休,就ok了。”

    “好大的出息!”“可以了,我算有追求的了。”

    兩個人望著笑,卻都忍不住流淚。

    樂兒走了,我相信那個男人,一輩子都會記得曾有一個樂兒這樣的女孩子愛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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