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後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幸福的生活過得迅速;其實,痛苦的生活也在以同樣的速度過去。轉眼到了公元一九七八年,一代偉人鄧小平重新複出,及時召開了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三中全會。這屆大會是中國共產黨曆史上一次偉大的裏程碑和光榮重大的轉折點,她結束了中國共產黨建黨以來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曆史,開始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曆史,迅速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實行改革開放,使中國經濟在極短時間內得到恢複和較大發展,人民生活很快實現了溫飽,開始走向小康,解決了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幾十年艱苦奮鬥勒緊褲帶幹革命沒有解決的問題。中國以嶄新的形象走向世界,走向文明和富強,引起全世界的矚目。

    一九五七年錯劃右派問題終於得到解決,上百萬右派分子一夜之間全都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恢複名譽,恢複工作,還補發了部分工資,死去的,由其一名子女頂替接班。

    周小潔在沿海農場勞動改造二十年沒有摘掉的右派分子、特嫌分子兩頂黑帽子一下全摘掉了,驚喜之餘,她感動得哭了。二十年之中,她不知哭過多少次,但是那些哭都是傷心的,悲哀的,痛苦的,艱澀的,又總是提心吊膽的,唯有這一次她是痛快地哭,盡情地哭,毫不掩飾地哭。哭完她又笑,痛快地笑,盡情地笑,毫不掩飾地大笑。笑著笑著她又哭起來,大哭起來,痛哭起來,眼淚像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她哭她的青鬆,她哭她的丹青丹平,她哭她的父母親,她哭她的兄妹姐妹。。。。。。右派改正,說起來容易,其實怎麽改正得了?二十年過去了,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她自幼青梅竹馬摯愛終生的丈夫,如今已經成了別人的丈夫,而她卻成了別人的妻子;她的一雙兒女如今都已經長大成人,她從小是那麽疼愛他們,如今他們見了她竟不願喊她一聲媽媽;而生她養她培養她上大學的父母親,沒有得到她的孝敬和幫助,卻屢屢受到她的株連和掛累,已於三年饑餓時期雙雙死去了;她的兄弟姐妹因她打成右派、特嫌屢受牽累,頗有怨言……現在,誰能還迴她的青鬆?誰能還迴她和丹青丹平的母子親情和諧?誰能使她的父母親複活?誰能使她的兄弟姐妹思想中沒有右派、特嫌株連的陰影?二十年造成的錯誤再難以改正,二十年形成的陰影再難以磨滅,二十年勒出的傷痕再難以撫平。二十年奪去了她的青春紅顏,隻落得傷病滿身、鬢發斑白、皺紋滿臉;二十年,剝奪了她的知識才能、創造發明,隻落得兩手老繭、頭腦僵化、滿腹酸痛;二十年磨滅了她的英氣才氣青春活力,隻落得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唯唯諾諾,逆來順受,老態龍鍾。二十年啊!你是人間地獄,活活地把幾百萬敢說敢幹、英氣勃發的好人改造成了鬼,卻硬要說把壞人改造成好人,真是顛倒的世界,顛倒的理論!

    小潔和張平終於徹底摘掉了整整壓迫了他們二十年的右派分子黑帽子,平反昭雪,恢複工作,激動得又哭又笑,盡情發泄了一通。盡管他們還有許多怨恨和不足,但是認真想一想,比一比,覺得也應該知足了:如果不是新一屆黨中央領導細察秋毫、英明決策,以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戰略眼光和大無畏的博大胸懷,大膽承認錯誤、改正錯誤,給他們平反昭雪,他們不是還要繼續忍受黑帽壓迫下的痛苦蹂躪嗎?甚至他們也會像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一樣,代代相傳,遙遙無期。他們雖然忍受了二十年的痛苦折磨,但是畢竟還活著,還有生命,還可以繼續為國家人民工作,作貢獻,享受生活;比起黃廠長和那些在二十年中悲慘死去的人,不知要幸運百倍千倍。於是他們不再怨恨,開始精心設計今後的生活和工作。

    按照國家的政策規定,右派分子改正後安排工作,原則上是從哪裏來還迴哪裏去。他們完全可以迴省城迴一紡廠工作。可是他們認真想想,二十年之中,他們和他們的家庭,省城和一紡廠,都發生了預想不到的巨大變化,不斷的政治運動使各種人事關係多次打破又重新組合,他們迴去之後,必然會遇到許多尷尬和痛苦。當看見昔日的愛人成了別人的愛人,自己的家庭成了別人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卻喊別人爸爸媽媽,昔日的仇人還要當他們的領導,對他們的遭遇不但不同情,反而嘲笑。。。。。。他們會覺得難以忍受,會覺得那又是一種痛苦折磨,會讓他們重新迴到痛苦的過去,而且會促使他們對人對社會產生仇恨,甚至會因難以忍受而爆發。這是十分危險的。他們不想再一次經曆勞動改造了:一次就是二十年,再有一次,他們就徹底完蛋了。他們被運動整怕了,此時依然還心有餘悸,對人對社會還不能完全理解和相信。他們最後決定不再迴省城迴一紡廠,就在農場工作,定居下來,過一種桃花源式的與世隔絕無爭的生活。小潔原來在省城三中做過教師,現在安排在農場中學繼續做教師。她終於結束了二十年的勞教生涯,開始從事知識分子的工作和勞動。隻是二十年的體力勞動和艱苦改造,使她對書本知識淡忘了許多;好在她的腦細胞雖屢受痛苦折磨卻並沒有被整壞死,如今使用起來依然靈活管用,經過看書學習和張平的幫助,她很快就補上來了。而且由於二十年後重新獲得工作機會,她更加珍惜,工作起來更加拚命;不久,她就在農場中學物理教學中嶄露頭角,成為一名優秀教師。

    改革開放的春風也吹到了農場,這裏也在不斷發生巨大變化,海邊建設了進出口大碼頭,汽車輪船來來往往,每天都有大量貨物運進運出。隨著改革開放和進出口業的發展,一排排高樓大廈和配套設施建設起來,拔地而起。農場中學也建起了現代化的教學樓和教師公寓。人民生活像芝麻開花節節高,一天天步入小康。

    看著改革開放以來祖國所發生的可喜變化,迴憶二十年中屈辱悲苦的右派生涯,小潔和張平心潮起伏,感慨萬千,除了大哭大笑,他們還決定用文字記錄下此時此刻的激動心情。這天夜裏他們睡在一起,先談論了一番二十年來自己的心得體會,切身感受,發了一通牢騷,又讚揚了一迴黨的改革開放的新政策,新成績,接著竟然你一句我一句地填起詞來,作成一首《一剪梅。我的右派生涯》。現在抄錄在這裏,以為鑒證:

    請我幫忙竟惹殃,批也無綱,鬥也無常。

    廿年風雨好淒涼,天上刀槍,地上冰霜。

    全會三中正氣揚,黑帽吹光,霧靄消亡。

    欣逢盛世國呈祥,日月輝煌,天地新妝。

    小潔和張平一起拚命工作,努力把二十年的損失彌補上來。但是,他們內心仍然忘不了省城,忘不了一紡廠,因為那裏曾經留下他們的青春和愛情,留下了他們的工作和奉獻。如今他們的孩子還生活在那裏。雖然他們對孩子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但是由於長期分離,家中的大人又不願把一個右派分子的父母常常說給孩子聽,孩子對他們早已淡忘,或者隻是隱隱約約知道在那個遙遠的沿海農場,有著他們親生的爸爸媽媽,感情上已經很淡,很遠,隻是一個稱謂,一種倫理關係,缺少了應有的內容和親情。再想想,這也怪不得孩子。二十年來,自己關在這裏,又何嚐盡過父母親的責任?父母不盡撫養的責任,又怎麽能責怪子女不孝呢?

    政府補發給右派分子的部分工資很快就批下來了。小潔由於二十年一直在農場勞動,補發了兩千元。張平摘帽後安排工作,有了工資,補發一千元。兩人領到補發的工資,立即想到應該補付孩子的生活費,盡一盡做父母的責任。

    這二十年,他們每天都在想著父母有撫養孩子的責任,雖然離婚了,但親子關係是與生俱來的,這份責任是不能免的;對方代自己撫養孩子已經不易,難道自己連孩子的生活費也不給?實在不像話。但是,農場的待遇連他們自己都吃不飽,又拿什麽付孩子的生活費呢?所以想盡管想,孩子的生活費還是一直沒付。如今補發了工資,他們第一個就想到補付孩子的生活費。於是小潔和張平忍著羞愧,二十年後第一次重返省城,重返那個以前屬於自己,如今卻屬於別人的家庭。

    一九七八年的省城尚無太大變化。小潔和張平分手後先到商店買了一些禮物,打算送給孩子和老人,然後她按照二十年前的印象找迴了如今是青鬆和黃英的家。她站在門前呆呆地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家,渴望進去,又害怕進去,心裏百事翻動,淚如泉湧。她終於擦幹眼淚上前敲門。

    趙老漢夫婦聽見敲門聲,開了門卻不認識敲門的人,說:“你找誰?他們都不在家。”小潔看見昔日的公公婆婆鬢發如雪,身體佝僂,行動遲緩,目光呆滯,與二十年前大不相同;連忙走上前拉住他們說:“爸,媽,我是小潔,我迴來看望你們二老------”話未說完竟泣不成聲。趙老漢夫婦聽說是小潔迴來了,大吃一驚,仔細辨認,仍是老模樣,隻是頭發斑白,滿額皺紋,蒼老了許多;急忙讓座。

    小潔把買來的禮物送給老人,問候他們安好。趙老漢歎息道:“我們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隻是比你爹媽好,還活著罷了,稍微勞動就咳喘得厲害,走不了多遠路就要停下來歇一歇。”小潔說:“都是照顧兩個孩子累的,落下的毛病。”趙老漢搖搖頭:“哪是因為他們?那時候我們身體還好,雖然勞累些,睡一覺就好了。主要是因為前些年搞文化大革命,青鬆天天挨批鬥,又是戴高帽子,又是掛黑牌子,有時還弓腰、罰跪、挨打。他一天天一夜夜不能迴家,我們就一天天一夜夜不能睡覺,帶著孩子到處找,到處打聽;可我們哪裏找得到?人家知道也不告訴我們。多虧了黃英到處托人打聽,設法營救,才使青鬆一次次逃脫危難,保全性命。十年文化大革命下來,青鬆的身體虧損下來了,我們的身體也虧損下來了。”

    小潔聽說青鬆文革挨批鬥,身體虧損,十分揪心,連忙問:“青鬆身體到底怎麽樣?有沒有大的毛病?還能行走嗎?”趙老漢見小潔這般追問,知道她還關心青鬆,就說:“也沒有太大的毛病,就是腰被造反派打傷了,雖然經過治療,遇到陰天下雨,還是疼得直不起來,有時要臥床休息幾天才能下床走路。”趙大媽補充說:“腸胃也落下毛病,經常出血,犯起來就幾天不能吃飯,全靠吊鹽水。”

    小潔聽了大驚,說:“這麽嚴重?如今還能工作嗎?”趙老漢說:“工作,他可是一天沒少幹。自從‘解放’了結合進革委會直到現在,刮風下雨,再苦再累,他從沒有休息過一天。我們說他不聽,黃英說他也不肯聽。待會他迴來,你也說說他,或許他能聽你的。”小潔笑了笑並不迴答。

    不一會青鬆和黃英一起下班迴來了,猛然看見小潔,十分吃驚。青鬆一時默然無語。黃英連忙上前拉住小潔握手問好。

    “周老師,早就盼望你迴來了,你怎麽才來呀?”

    小潔打量了一下青鬆和黃英,雖然蒼老了一些,精神狀態依然沒有太大變化。她笑了笑說:“前一段時間忙著辦理改正手續,手續辦好又說補發的工資快到了,所以又等著領了補發的工資才來。”

    “太好了,你又可以迴一紡廠上班了。”黃英很高興地說。

    “沒有,仍然是就地安排,我安排在沿海農場中學當教師。”

    黃英又是一驚,說:“不對,你是可以迴一紡廠的。”

    青鬆也覺得吃驚,說:“他們弄錯了,按照中央的政策規定,右派分子改正,原則上是迴原單位。”

    “這迴他們沒有弄錯,是我自己願意留在農場中學的。”小潔解釋說。

    “那是為什麽?難道二十年那地方你還沒有呆夠?”黃英不解地問。青鬆看著小潔卻沒有說話。

    “唉,怎麽說呢?沿海農場我呆了整整二十年,算起來比在省城的時間還長,如今在那裏人也熟了,地也熟了,也是日久生情吧,所以改正後------就留在那裏了。”

    “你在那裏吃了那麽多苦,現在終於改正了,可以迴省城了,你為什麽不迴來呢?況且兩個孩子都在省城。”黃英表示惋惜。青鬆看著小潔,依然沒有說話:他不好說,到底該勸她來不來省城呢?他心裏很矛盾。

    “兩個孩子一直都跟著你們,由你們一手撫養長大,現在都成人了,也用不著我了,我來了他們反而會覺得不習慣。”

    “再怎麽說,你也是他們的親媽,血濃於水,母子親情是隔不斷的。我勸你還是迴來吧。”

    小潔搖搖頭:“我生了他們,卻沒有撫養他們,教育他們,連生活費也沒有付過一分錢,我沒有資格做他們的母親。你們才是他們真正的父母親。我想,我還是留在農場好。”她說著流出眼淚來。

    “不是你不想撫養他們,是形勢所逼,你沒有辦法。這不是你的責任。孩子是會理解的。”

    “不管怎麽說,孩子是你們辛辛苦苦培養長大的,我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即使他們肯認我這個媽媽,我也感覺慚愧。”小潔連連歎息。黃英也不便再勸。

    說起培養孩子,青鬆覺得慚愧,覺得要把兩個孩子成長的真實情況告訴小潔知道。他歎息道:“說來慚愧,在培養兩個孩子讀書上,我們也沒有盡到責任。六六年,丹青剛讀高二,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校停課鬧革命,丹青跟著造了幾年反,接著又下放到農村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年恢複高考才考取大學。填誌願的時候,她征求我的意見,我說,我和你媽媽都是學工的,希望振興祖國的工業,可是種種原因,總沒有如願。如今我們老了,知識也跟不上了,振興祖國工業的任務就交給你們這一代青年人了。如果你願意,就填工學院吧。她說她也是這麽想的,就填了省工學院。丹平更慘,文革開始那年才讀小學五年級,後來勉強讀完初中,又下放勞動,實際他隻有小學畢業程度。去年迴來,我叫他從初中開始補習,他說自己年齡大上初中嫌難看,非要從高中補習,結果什麽也聽不懂;補習不下去了又跑去當了工人。唉,真拿他沒辦法!”

    小潔見青鬆在為丹平讀書的事煩惱,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和黃主任做做丹平的思想工作,叫他跟我去農場中學補習。我和張平都是教師,初中、高中的課都能幫他補習。學習最重要的是循序漸進。他初中的課沒學好,高中的課怎麽學得懂?更重要的是借著這個機會,也讓我盡盡做母親的責任,和孩子聯絡聯絡感情。”她看著青鬆和黃英,希望他們能夠答應。

    青鬆說:“這倒是件好事,一舉兩得,隻是這孩子脾氣太倔,又愛麵子,未必馬上就能跟你去。”

    “你們耐心做做工作,即使現在不能立即去,過些日子再去也行。你對他說,隻要他肯學習,媽媽隨時歡迎他去。”

    中飯前,丹平迴來了。二十一歲的大小夥子,一米八的大個,像父親一樣魁梧英俊。目前他正在一家機械廠當工人,勞動布工作服斑斑點點沾著些油汙。小潔想,難怪他不願到初中補習,這麽大個頭,高中生中也少見?

    小潔看見丹平進來,立即站起來,眼淚忍不住簌簌往下流。青鬆也站了起來,喊住丹平介紹說:“這是你媽媽,剛從沿海農場迴來,專門來看望你的。”丹平覺得吃驚,他站住腳步,打量著麵前這個清瘦憔悴淚流滿麵的女人。以前他聽爸爸和爺爺奶奶說過,他的親媽打成右派分子在沿海農場勞動改造,他剛一周歲就離開了他,因此對她沒有任何印象。他聽老師講過,右派分子是反黨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所以,他從來不對別人說他的媽媽是右派分子,在沿海農場勞動改造。他隻叫黃英媽媽,連填表母親一欄他都填黃英。老師和同學也都知道黃英是他媽媽。現在右派分子的媽媽突然迴來看他,他覺得不能接受。他隻停留了片刻,對小潔點點頭,什麽話也沒說,就向自己的臥室走去。青鬆生氣了,他覺得教育出這樣不懂禮貌的兒子是自己的失職,在小潔麵前太丟麵子,於是大聲喊道:“你給我站住!”

    小潔攔住青鬆說:“你別生氣。我走時他剛滿一歲,二十年沒見麵,孩子現在長成大人了,一下子冒出個媽媽來,他怎麽接受得了?我進去慢慢向他解釋。”

    小潔向丹平的臥室走去,青鬆和黃英也一齊站起來要跟過去勸說丹平承認媽媽,她擺擺手,止住了他們。

    她走進臥室,看見丹平側身向內躺在床上。她沒有驚動他,悄悄在他身邊坐下來。她多麽想抱一抱二十年沒見麵的兒子,可是她不敢,她怕他拒絕她。她擦了擦眼淚,講述了二十年前她錯劃右派忍悲含淚離開他、離開這個家的經過,講述了二十年來她對他的思念和愧疚。她泣不成聲,且泣且訴,眼淚濕透衣襟。丹平終於被感動了,他低聲啜泣起來,接著又大聲痛哭起來。小潔忍不住撲在兒子身上哭泣不止,母子擁抱在一起,哭泣在一起。

    吃午飯的時候,小潔拿出補發的工資交給黃英說:“這是我這次補發的工資,算是我這個當母親的給孩子補交一點生活費吧。”

    黃英把錢退給小潔說:“你這是幹什麽?難道我們還養活不起兩個孩子?”“你們養活得起,我完全相信。但是,我是他們的母親,二十年來,我沒有抱過他們一下,喂過他們一口飯,一口水,沒有給過他們一分錢,買過一件衣服,一個玩具;現在,兩個孩子都長大了,我內心有愧啊!這點錢是微不足道的,補償不了我對孩子的虧欠,也補償不了你們對孩子的養育之恩,我隻是想盡一點心意,彌補一點虧欠,讓我這顆做母親的心稍稍安慰一點。”小潔把錢又推給黃英。黃英說:“周老師,你的心意我們都明白,完全理解,可是我們還是不能收。你剛剛改正恢複工作,你比我們更加需要錢。”小潔把錢放在餐桌上,說:“這錢如果你們不收,今後我再無顏見你們,無顏見孩子;從此,我再不走進這個家,再不來認兩個孩子。”說著站起身要走。黃英看著青鬆。青鬆說:“收下吧。這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一片赤誠心意,是沒法拒絕的。”

    第二天,青鬆陪小潔去看丹青。走進省工學院的大門,看見有幾座教學樓依然是解放前的建築,雖然經過修繕改造,仍然看得出解放前的模樣。觸景生情,讓他們迴想起大學的生活,一時感慨萬千;隻是現在他們已經離婚,許多情況都不便說出口。校園裏仍然隨處可見文化大革命的痕跡,牆壁上文革的標語口號依稀可見,被打破的門窗有的修補好了,已經投入使用,有的還沒有來及修理,仍然暴露著猙獰的麵目。

    下課了,他們很快就找到了丹青。二十七歲的大姑娘了,舉止端莊,眉清目秀,亭亭玉立,風華正茂。小潔從丹青身上似乎看見自己青年時的影子,忍不住熱淚盈眶。青鬆作了介紹。丹青瞬間驚訝之後,便珠淚漣漣,撲進母親懷裏,緊緊抱住媽媽哭泣起來。

    她腦海裏依稀又浮現出二十年前那悲慘的一幕:清早,叔叔和爺爺奶奶帶著她到一紡廠去看媽媽,可是人家告訴他們媽媽半夜就走了。她問叔叔,媽媽到哪裏去了?叔叔告訴她,媽媽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要她在家聽爺爺奶奶的話,以後媽媽就會迴來看她。可是媽媽總也不迴來看她,她開始到處哭喊著尋找媽媽。終於有一天叔叔帶著她和弟弟到一個很遠的地方看望媽媽,她才知道媽媽在那裏勞動,受苦。她想不通,媽媽不在一紡廠上班,為什麽來這麽偏遠的地方受苦?後來她才知道媽媽打成了右派分子,被送到沿海農場勞動改造;而且她還知道了右派分子是階級敵人,是壞人。她又想不通,媽媽那麽漂亮、善良,對任何人都那麽好,怎麽會是壞人?現在她才明白,打右派原來是一場誤會,搞運動的人打錯了,新的黨中央發現了錯誤,就給他們改正過來了。這些家夥真是頭腦發熱,草菅民命,怎麽會把幾千萬好人都錯打成右派分子?白白叫他們受了二十年的罪,浪費了青春年華,知識才能,這對國家難道不是損失?對人民難道不是犯罪?你看媽媽原來多麽年輕、漂亮,工作多麽幹練,現在多麽衰老、憔悴?她很快又想到,媽媽右派改正迴來了,可是叔叔已經和阿姨結婚,媽媽怎麽辦?媽媽再也不能迴來這個家庭生活了;而她,再也不能在這個家裏得到媽媽的撫愛了。想到這裏,她哭得更痛。

    小潔強忍著悲痛,掏出手絹為女兒擦眼淚,勸她說:“別哭了,媽媽這不是迴來看你了嗎?”“可是,媽媽,你今後能經常迴來看我和弟弟嗎?”丹青不放心地追問。“能啊!媽媽的右派分子已經改正了,分配在農場中學教書,以後我還會迴來看你的。等放了暑假,你和弟弟一起到農場去玩,我帶你們去看大海,看海上日出,那氣勢,那景象,可壯觀了!什麽力量也阻擋不住的。”丹青點點頭,終於不哭了,她緊緊依偎在媽媽懷裏。

    小潔輕輕撫摸著丹青的秀發說:“媽媽對不起你,你才上小學一年級,媽媽就離開了你,是叔叔、阿姨、爺爺、奶奶把你撫養成人的,你要知恩圖報,好好孝敬他們。”

    “我知道。”丹青點點頭。

    “另外,媽媽還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你願意幫助媽媽嗎?”她怕丹青拒絕,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

    “你說吧,媽媽,什麽事情我都願意幫助你。”

    小潔歎了口氣,說:“孩子,經過十年文革磨難,你依然胸懷理想,誌氣未消,終於考取大學,媽媽為你高興。可是你弟弟,連高中也沒有讀,由於基礎太差,現在想補習也學不下去,隻好去當工人。多麽可惜!他還年輕,應該多讀些書,才會成為真正有用的人才。我希望他將來也能像你一樣考取大學。否則,我和你叔叔都會感到難過,覺得對不起他。昨天,我和你叔叔阿姨說了,要帶你弟弟到農場中學補習功課,可是又怕他跟我生疏,不肯去。我想請你幫助媽媽做做弟弟的思想工作,開導開導他,勸他跟我去補習功課。”

    “這是大好事,我一定勸他去。”

    看看要上課了,小潔拿出一百元錢給丹青,說:“你已經是大人了,要注意保護自己,既要好好學習,把各門功課學好,又要注意身體健康,吃飽肚子。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今後不論幹什麽工作,都要有個好身體。”

    丹青轉向青鬆,小聲問:“叔叔,要不要?”青鬆哈哈大笑,說:“媽媽給你的錢,當然要。你是她的女兒,這還需要問我嗎?”丹青便收了錢,說:“謝謝媽媽!”

    小潔看著青鬆歎息道:“看來,丹青還是和你親:我給她錢,她卻問你;如果是你給她錢,她一定不會來問我。二十年啊!隔斷了我和兒女的母子親情,可悲啊!”

    丹青聽了覺得不好意思,摟著媽媽說:“誰說的?你和叔叔一樣親。我是怕你把錢都給了我,沒有了迴家的路費。”

    青鬆聽了有些黯然,低頭不語。小潔說:“媽媽有錢做路費。媽媽今後有錢了,每月都能領到工資。”

    丹青高高興興上課去了。從此,她的媽媽不再是右派分子了,而是光榮的人民教師了。她不再需要隱瞞自己的親生母親,她終於能夠光明正大地向她的同學介紹她的媽媽了。

    青鬆和小潔看著丹青消失的背影,然後又在工學院校園裏轉了一圈才迴家,他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接班人了,一路上感慨良多。

    第三天,張平來到青鬆家,約小潔一起迴農場。青鬆出來招唿他,雙雙見麵都不免有些尷尬,說話再不能像以前那樣自然隨便。青鬆問他迴家的情況,他歎息道:“那哪裏是我的家,如今是人家的家了,人家有夫有妻的,我算什麽?一個無家可歸的外來人,看看孩子而已。我的家在沿海農場,隻有迴到那裏,才覺得迴到了自己的家。”說著溢出眼淚來,又連忙拭去。

    青鬆勸他說:“以前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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