髓虛嶺最北處是一方高台, 牌匾所書“照花林”,滄炎帶著相安立在此處, 遙遙指向對麵:“我夫人便在無極崖上!”

    相安有些疑惑地望去, 無極崖上蒼樹獨生,仿若插入雲霄。樹上纏著九根鐵鏈, 懸空吊著一副冰棺。茫茫大雪飄在嶺中,相安看得並不真切,隻見得冰棺中一個模糊的輪廓。

    “你的夫人……”

    “她躺在冰棺裏。”滄炎神色淡然, “少主請!”

    相安有些遲疑地邁開腳步,自她入嶺中,便覺得處處透著古怪, 一顆心忐忑得厲害, 仿若有什麽事讓她在理智上抗拒著,可是內心裏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

    “少主此刻迴頭, 亦是不晚。荼茶花在我夫人手中, 夫人在無極崖上。從此地踏鎖鏈過去,共七裏地, 以少主腳程, 半個時辰足以。是去是迴, 少主可思慮片刻!”

    “毓澤晶殿距離髓虛嶺可有多遠?”

    “千裏有餘!”

    “千裏都走完了, 也不在乎多著七裏。走吧,有勞真人引路!”

    七裏鐵索極細極寒, 其實就是有著冰棺垂下的九根鐵鏈拉直橫排而成, 堪堪容得下一隻足踏過。滄炎自是走過無數遍, 不再話下。而相安初次行走,因著心中無雜念,卻也是如履平地。

    行出半裏,風雪唿嘯而來,相安隻覺眼前一片模糊,山澗之下有驀然躍起兩個一青一黑兩個人影。

    青色的是一個女子,執著一把劍正向那個黑衣的男子刺去。男子卻未還手,隻是引過劍鋒,糾正女子招式。

    相安凝神合了合眼,人影瞬間粉碎,眼前又清晰起來。

    “少主?”滄炎喚了她一聲,“可要迴頭,此處連著鎖靈淵,我無法騰雲,隻能靠你我雙足過去。”

    “鎖靈淵?”相安定下心神,知道方才隻是一方幻影,便不再理會,隻點點頭道:“我不會迴頭,隻是希望真人言而有信。不然在這鎖靈淵處,被禁了術法的真人未必是我對手!”

    滄炎笑笑,沒有說話。

    如此一路過去,每一裏路途,她便看見那個青衣女子和黑衣男子模糊的輪廓。

    第二裏路途,在海邊,女子朝著黑衣男子深深跪拜。

    第三裏路途,在戰場,暗箭襲向男子,女子擲劍相擋,自己卻倒在血泊中。

    第四裏路途,男子給那個女子救治,日升月落不知幾何!

    第五裏路途,黑衣的男子握著畫筆,給那個女子點上眉心朱砂……

    而這一路走來,無極崖下鎖靈淵地,無數亡魂怨澤之氣直衝上來。相安雖看得不甚清晰,卻大抵不會有錯,那每一縷怨氣都往青衣女子身上纏繞而去,仿佛是在幫自己擊碎眼前幻境,而最後衝又盡數攻入那座冰棺,許是那冰棺特殊,怨澤之氣近不得,又隻得盡數退下原底下……

    “少主!”滄炎見相安麵色愈見蒼白,扶在鐵鏈上的手亦抖得厲害,隻得叫住她,“少主,可是身體不適?”

    相安迴過神來,眼前除了一身純白錦袍的男子根本什麽都沒有。她喘了口氣道:“我無事,隻是這無極崖鎖靈淵出冤死之人太多,我渡一渡他們!”

    言罷,尚未待滄炎反映過來,她已經撥下發簪劃破了手掌,滴血入崖底。一瞬間,無數怨澤之氣竄湧上來,不過片刻便從相安手掌至臂膀盡數纏繞了。

    “少主!”自相安進穀,滄炎第一次發自內心感到震驚。他看著麵前搖搖欲墜的女子,想幫她將怨澤之氣化散開去,然而自己的術法已然被鎖,便是半點也幫不到她,隻得伸手扶住了她。“這些亡魂死在淵底不知多少萬年,少主有何必自損命脈救之!”

    相安看著越來越多的怨澤之氣從她掌中退散開去,慢慢變得純淨,然後凝出輪廓,在半空向她久久跪拜。

    “去吧!”她就著滄炎的手穩了穩身形,轉而對著他道:“我渡他們,亦渡你,更是渡你的夫人。你的夫人,執念太重,傷人傷己!”

    相安歎了口氣,繼續往前走去。

    “那少主呢,何嚐不是執念至此!”

    “可我從未想過要傷人,我愛人亦愛己,如此獲得被愛,難道不應該嗎?”相安已經走到無極崖處。

    滄炎尾隨而來,“少主乃母神親女,出身高貴。自是可以無所畏懼地愛人,更可以擁有天下無數人的愛。如此,自是內心平和 ,品性高潔。隻是,高高在上的您,如何會懂的螻蟻的恐懼!又如何明白愛而不得的怨念!”

    “心性高潔與出身貴賤有何關係,縱是有,也尚有蓮花未出淤泥而不染。”相安歎了口氣,看著麵前的那口冰棺,對著滄炎道:“如今我已來到無極崖上,隻是不知您夫人要如何見我?”

    滄炎望著麵前的女子,良久方才走上前去,扣下樹根機關,將冰棺緩緩放下,然後推開了棺蓋。

    隨著棺蓋慢慢移開,棺中女子逐漸露出身形,她穿著大紅的嫁衣,頭上亦是紅紗覆麵。

    待滄炎顫抖著雙手掀開她的頭紗,褪去她的嫁衣,相安看得清晰,那個女子,青衣墨發,眉間一點朱砂。

    “你夫人是魔族?”相安看著那眉心的朱砂標誌,有些詫異。

    “不錯,不止夫人,本座亦是魔族!”滄炎邊說邊摘下風貌,“隻是多年前,本座的眉心朱砂隨著這半張臉一起毀了。”

    相安看著滄炎半張毀去的麵容,心下震驚,“你……”

    “可是嚇到少主了?這裏鎖了我的靈力,我便隻能恢複原貌了。”

    相安搖搖頭,看著他下半截完好的麵容,“皮相罷了,原不必太過在意。世間事,皆有因果。”

    “少主的意思,我如今這般是報應!”

    “真人不若換個角度,此刻為因,他日為果。”

    滄炎笑了笑,沒有說話,隻摸索著握上冰棺中女子的手,對著相安道:“少主,本座夫人名喚棲畫,已於二十二萬年前仙逝,生前所願有二,其中之一便是想見一見相安少主真容。隻是至死都未嚐如願,今日少主踏入髓虛嶺,她也自是無緣再見。故而少主能否執一執她的手,讓她感受一下你的氣澤?”

    “自是舉手之勞!”相安走近冰棺,“隻是她已仙逝,如何還能感知我的氣澤?”

    “茫茫二十餘萬年,我一直在修補她的元神,奈何收效甚微。到如今隻收集了她的幾分神識,靠著這神識,她會感知到你。還望少主成全。”

    相安點點頭,執起女子的手,“也望真人能夠遵守諾言!”

    一瞬間,相安手中碧光流轉,與其說是那個女子在感受她的氣澤,不若說是她感知了那個女子的執念。

    原來這個死去多年的女子,和她一樣,想要荼茶花。更加一樣的是,她們都是為了同一個人要荼茶花。

    相安在棲畫的神識中,看得清晰,鎖靈淵底,青衣白袍的女子一身鮮血,卻是死死抓著數十棵荼茶花。電閃雷鳴,荒火天雷落下之際,全套綿密小針引過荒火,催滅天劫,一條蒼龍盤旋而下,從崖底攜帶著女子一躍而出。而從鎖靈淵裏跟著一起出來的萬千魂魄,卻被黑衣的神君拍掌封印在底下。

    “君上,我摘到荼茶花了,全部的荼茶花。”棲畫靠在淩迦懷裏,氣若遊絲。

    黑衣的神君接過花草,卻震碎在掌中,一起碎開的還有這幻境。

    相安緩緩睜開雙眼,將棲畫的手輕輕放下,淡淡道:“即是鎖靈淵處,自是無法再施展術法。

    便是淩迦神君修為無雙,想來也堪不破此道。縱入穀底救她的,應該你吧?”

    滄炎望著相安,笑得寡淡而無望。

    “少主到底是憑什麽一眼窺知了真相?”

    “方才幻境雖是您夫人心中所想,但淵底萬千枉死之魂,確實真真實實的。我的夫君,雖也曾是踩著白骨上的君位,但他心中有蒼生,絕不會做有違天道之事。”

    “如此,少主是想告訴我,您是出自對於您夫君的信任,才窺破了這一切?”

    “或許還有一分是您對您夫人的愛,讓我更加確定,是您救了她!”相安歎了口氣,“逝者已矣,多說無益。我已經全了你和你夫人的心願,該你兌現諾言了。”

    滄炎點點頭,“來之前本座便說了,花在我夫人手中,給不給全憑她的意思。”

    話音剛落,隻見原本連通“照花林”的九根鐵鏈瞬間抽迴,根根垂下崖底。

    “請把,少主!你本就無靈力,如此下入崖底,自不會像一般神仙那樣,忍不住使用靈力摘花,落一個身死道消的下場。或許,這花,合該是等你來摘的!”

    “多謝!”相安沒有半分猶豫,便拽住鐵鏈要躍下鎖靈淵內。

    “少主!”也不知為何,滄炎竟一把攔住了她,“沒有荼茶花,淩迦神君不過眼疾,大不了失明不能視物。但如今鎖靈淵處尚未怨澤之氣繚繞,有……冤魂盤旋,除非你盡化幹淨,否則根本取不到荼茶花。”

    相安拂開滄炎的手,“我自小修的便是慈悲道,渡人渡魂渡往生,是我生而為神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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