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更漏沉沉。

    沐桑桑與傅晚並頭睡著,幽幽地歎了口氣:“幸虧晚姐姐你來了,我一個人很害怕。”

    長成一十五載,她一直被保護的很好,從未料想到有一天要獨自麵對眼前的困局,縱然她已經下定決心,仍難免恐懼。

    傅晚笑道:“陛下那麽寵愛你,有他在,你怕什麽?”

    他?沐桑桑苦澀一笑,他寵是真寵,但他也的確是不可依靠。

    傅晚細細看她的表情,疑惑道:“怎麽,陛下對你不好嗎?難道他聽信了那些謠言?”

    “什麽謠言?”沐桑桑問道。

    傅晚卻不肯再說,隻是搖頭道:“沒什麽,無非就是那些紅眼的人亂嚼舌根,你不用在意。”

    沐桑桑淺淺一笑,道:“事到如今,難道我還怕聽些難聽話?你告訴我吧,我也好心裏有數。”

    傅晚歎口氣,道:“都是我多嘴了。這些天外麵鬧得厲害,都說你不該在宮中辦及笄禮,每天都有許多言官進諫,不過都被陛下彈壓下去了。陛下他對你真的很好。”

    沐桑桑沒有說話。

    傅晚又道:“禮部那邊也在鬧,都說,都說你……”

    她猶豫著該不該說下去,沐桑桑轉過臉,清淩淩的眸子看住她,輕聲道:“說我什麽?”

    “說你是罪臣之女,”傅晚垂下眼皮,似乎有些不忍心說出來,“沒有資格入宮,更不能封後。據說宗正寺也在鬧,宗正每天都進宮求見陛下商議此事,那些輩分高些的王爺們也都十分不滿,如今朝中上下,一大半都在責怪你。”

    和夢中的情形一樣呢。沐桑桑轉過臉躺平了,靜靜看著頭頂銀紅紗帳的紋路,沒有說話。

    在夢裏,那些人也是這麽攻擊她的,趙啟立誌要做明君,自然不能愛美人不愛江山,所以解除了與她的婚約。現實正慢慢向夢中的情形推進——不,那些噩夢不會成真,至少她提前預知了最壞的結果,至少三哥救下了阿爹、大哥和十幾個人證,至少太後和二哥提前做了籌劃,至少她已經知道趙啟不可信,再不會像夢中那樣任他欺騙。

    “想什麽呢?”傅晚以手托腮,側過身來看著她。

    “沒什麽。”沐桑桑笑了下,“晚姐姐知道有什麽好大夫嗎?太醫雖然高明,但太後這樣睡著也不是辦法,我想求陛下從宮外找大夫一起給太後診治。”

    “這個我還真不清楚,若我有機會出去的話就幫你打聽打聽。”傅晚麵上現出憂色,“真是不巧,怎麽偏偏在這會子病了呢。”

    是啊,太不巧了,阿爹危難之時,太後昏迷不醒,二哥被調出京城,沐家的結局似乎被安排得很清楚。

    傅晚接著說道:“太後病成這樣,怎麽你二哥還出京辦差了?若是他在,至少有個人能商量商量。桑妹妹,我擔心得每夜都睡不著,除了從西疆帶迴來的人證,國公還有其他證據嗎?”

    沐桑桑遲疑了一下。傅晚是她的密友,也是大哥的未婚妻子,她本能地信任她,可事關阿爹的生死,她應該更謹慎些,要像太後說的那樣,誰也不能信。

    “我也不知道,”她搖頭道,“傅二叔不是要給阿爹作證嗎?”

    傅晚歎口氣道:“我爹肯定會的,隻是他一時半會兒趕不迴來。妹妹,我擔心你大哥,也不知他現在有沒有醒來……”

    她低低地哭了起來,沐桑桑連忙攬住她柔聲安慰,許久,傅晚止住眼淚,哽咽著問她:“桑兒,你跟我說實話,陛下是不是不肯讓你出宮?”

    她果然聰敏,已經看出來了。沐桑桑長歎一聲,沒有迴答。

    傅晚靠得更近了,聲音輕的幾乎聽不見:“若是你想傳遞消息,我有辦法。”

    沐桑桑的心狂跳起來,要說嗎?能相信她嗎?

    就在此時,她嗅到傅晚身上有一股極淡的香氣,似曾相識,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聞到過。沐桑桑猶豫了一下,不能太心急,再好好想想,再看一看吧。

    天女投梭,長河流轉,轉眼已是七月初七日。

    沐桑桑不到寅時便起床洗漱了,端坐在妝台前等著梳妝。三四個宮女圍著她直弄了半個時辰,到卯時才梳好頭,一層層穿好了衣服。沐桑桑對著鏡子仔細端詳,但見鬢雲高聳,峨眉纖長,以往小兒女的裝束顯得嬌嫩,如今換成繁複端麗的宮妝,倒讓她顯出幾分初初長成的韻致來。

    “妹妹真美。”傅晚站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笑意盈盈,“陛下見了肯定歡喜。”

    話音未落,趙啟已走進殿中,癡癡地看向沐桑桑:“你今日真美。”

    沐桑桑紅著臉淺淺一笑,目光卻不由自主去看太後。她依舊沒有醒,已經三天了,若她再想不出法子來,她很害怕太後從此不會醒來。可是,有什麽法子能讓可信的大夫進宮診治呢?

    辰時,受邀觀禮的貴婦貴女陸續入宮,楊靜姝跟著楊姨媽從皇城南門入城,車子沿著朱雀大道一路向裏,在通往內宮的岔路口處,突然聽見另一端朝堂的方向傳來一陣吵嚷,楊靜姝將車簾掀了一條縫向外看去,就見一個官員跪在平日朝會的太極殿下大聲說著什麽,邊上站著幾個官員正在議論,似乎是他的同僚。

    楊靜姝仔細聽了一會兒,不由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辰正時分,沐桑桑在尚儀的引導下緩緩走向正殿。因在及笄後才會加上大衫,所以此時她隻穿著幾層絹紗的裙襖,顏色都以沉穩為主,配上宮樣的發髻,格外顯得沉重中有幾分輕靈之美。

    趙啟端坐上首,望著她嫋嫋行來,心中亦喜亦悲。他等了她那麽久,終於能娶她了,然而,這時機卻是如此的不合宜。

    太極殿內此起彼伏的勸諫聲似在耳邊喧鬧,吵得他無法安寧。年幼時仰望禦座上的父皇,他以為那是天下最自在的人,等他自己坐上了這個位子,才知道有那麽多不得已。

    沐戰即將定罪,她封後的事恐怕不能如願,到時候該怎麽跟她說?

    司讚一聲高唱,打斷了趙啟的沉思,凝神看時,許念正拿起一支嵌八寶羊脂玉簪,輕輕插上了沐桑桑的發髻。

    沐桑桑加簪之後很快看向他,含羞帶怯,似乎在無聲地問他好不好看。

    趙啟心中一跳,與她相處時曾千百次有過的心動,再次攫住了他。他情不自禁站起身來,剛要上前,忽然意識到此舉並不合乎禮儀,便又坐下,向著她溫柔一笑。

    兩個外命婦上前,替沐桑桑加上禮服大衫,戴上霞帔,及笄禮的規程這才全部結束。沐桑桑在人叢中尋著趙啟,帶著幾分羞澀,向他眨了眨眼睛。

    趙啟再也坐不住,快步走到近前,握住了他的手:“桑桑。”

    他素來口齒伶俐,這會兒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驀地又想起當年初見時她從荷包裏掏出脆梅遞給他的嬌嬌模樣,便沒頭沒腦說了一句:“宮裏有新醃好的脆梅。”

    沐桑桑抿嘴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他總還是念著她的,隻要利用好這點,她就能為家人爭取一線生機。

    許念在旁邊站著,又是歡喜又是憂傷。這些天國公府頻遭變故,丈夫和兒女又都不在身邊,連個幫她拿主意的人都沒有,她六神無主,最掛念的除了丈夫的官司就是女兒的婚事,此時得了機會,連忙向沐桑桑問道:“桑兒,你入宮的事陛下是怎麽安排的?”

    她的聲音雖低,站在近旁的幾個人卻都聽見了,齊齊看向趙啟。

    趙啟此時沒法迴答,他暗自不滿許念不分場合,隻裝作沒有聽見,轉開了臉。

    就在此時,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響起:“陛下,臣女有要事稟奏!”

    所有人都望過去,竟是楊靜姝。

    她急急從人叢裏走出來,向著趙啟福身行禮,高聲道:“陛下,沐桑桑騙了您,她當初是背著家裏人偷偷離開京城的!”

    沐桑桑吃了一驚,怎麽會突然說起此事,而且是楊靜姝?

    許念又驚又氣,忍不住瞪了楊姨媽一眼,昨日楊姨媽來跟她說話,談的投機時她告訴楊姨媽女兒是偷偷去的西疆,又把路上的情形略微說了幾句,誰知道楊靜姝竟然用這個來攻擊女兒!她連忙向楊靜姝訓斥道:“你胡說些什麽?你妹妹是照我的吩咐出京的,根本不是偷偷離開!”

    “是嗎?”楊靜姝冷笑一聲,轉頭向她說道,“姨媽敢當著陛下的麵發誓嗎?要是姨媽說了謊話,就讓桑妹妹應誓!”

    許念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你,你,虧你跟桑兒還是自家姐妹!”

    “就算是自家姐妹,她膽敢欺騙陛下我也要說出來!”楊靜姝帶著一臉正氣轉向趙啟,“陛下,沐桑桑和國公夫人一起騙了您!她是偷偷跑出去的,而且她一路上女扮男裝、拋頭露麵,還跟許多男人說話來往,實在輕浮無禮至極!我雖然不才,也讀過女四書,書上說的明白,我們為女子的,應該‘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屬,莫與通名’,‘當在家庭,少遊道路’,可沐桑桑呢?她這一路上不知跟多少男人說了話,不知被多少男人看見了容貌,她根本不守女德,簡直是敗壞我等閨閣女子的聲譽!”

    剛剛還在竊竊私語的人們頓時都不敢說話了,殿內一時鴉雀無聲。指責一個女子輕浮,簡直就是給她判了死罪,況且又是當著皇帝的麵,假如楊靜姝說的都是真的,皇帝會怎麽辦?會不會治沐桑桑的罪?

    一片寂靜中,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突然在殿外響起:“你說女子‘當在家庭’‘莫出外庭’,那你為何不好好在家待著,偏要跑到這裏來拋頭露麵?你說女子不該跟男人說話,不該被男人看見容貌,那你為何與皇帝說話,又為何讓他看了去,難道皇帝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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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猜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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