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琇牽著鍾薈在庭前站了很久,直至爆竹聲慢慢偃息,衝天的火焰低了下去。在新年第一縷晨光中,他一瞬不瞬地望著與自己並肩的妻子,仍舊有一種如夢似幻之感,不敢眨眼,也不敢放開她的手,仿佛連唿吸重一些都會將這一刻吹散。


    鍾薈掩著嘴打了個嗬欠,慢慢靠在他肩上嘀咕道:“衛阿晏,你大黑天的拖我起床就是為了看這個麽?對了,我們薑家有個規矩你肯定不知道,打糞堆知道麽?可有意思了,又靈驗,一會兒我教你,就是有點臭你得忍著......”


    衛十一郎被她撲麵而來的煙火氣熏了個正著,笑著低頭吻吻她的發頂心,終於不再杞人憂天擔心他的阿毛如同仙女一般飛走了。


    元旦有許多習俗和講究,尤其是衛氏這樣的世家,衛琇本來很不耐煩這些,不過今年有了鍾薈相伴,那些僅為應景和寓意吉祥的程式似乎又有了非同一般的意義,如同小時候一樣——那時候他曾發自肺腑地深信不疑,飲椒柏酒真能長命百歲,桃湯真能驅邪避穢,生吃雞子便能百病不侵,沒有膠牙餳黏著牙齒真的會脫落。


    衛十一郎懷著近乎赤子的虔誠替鍾薈戴上自己親手製的卻鬼丸,禦賜的那些都叫他偷偷倒進了水池子裏——司徒鈞賞的卻鬼丸不招鬼便謝天謝地了。


    卻鬼丸說白了就是在蠟裏混了雄黃,趁熱搓成丸子,鍾薈打開香囊瞅了瞅,衛十一郎生怕一顆效力不夠,在裏頭足足裝了九顆,顆顆鬼斧神工,大小形狀都不同——衛琇這雙手也是神鬼莫測,要說他手笨吧,撫琴揮毫作畫無一不精,做起某些事來更是靈巧得難以置信,但是你要說他巧吧,搓個丸子也能搓得驚天地泣鬼神,成昏翌日興興頭地替她畫眉,一邊描成地龍,一邊畫成個蛾子,還美其名曰尚古。


    接著便是祭拜先祖了,衛琇帶著鍾薈走進祠堂,裏頭密密麻麻的一排排靈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不時有熟悉的名字從掠過,不過片刻,鍾薈的視野中已是一片模糊,想起這些年來衛十一郎獨自祭拜家人的情形,心揪成了一團。


    兩人先從列祖列宗開始拜起,到衛昭的靈位前,衛十一郎輕輕道:“阿翁,我終於把阿毛娶迴咱們家了。”說著給自己斟了一杯屠蘇酒一飲而盡:“三年之內,孫兒必定手刃仇讎。”


    “阿翁,阿毛來看您了。”鍾薈顫聲道,深深稽首,抬頭時已經泣不成聲。


    衛琇掏出帕子替她拭淚:“莫哭了,大過年的,阿翁他們也不願見你如此。”


    到衛玨的靈位前,衛琇替鍾薈把酒杯斟滿:“你同六兄說會兒話吧。”說著便退到十步之外。


    鍾薈將酒飲盡,怔怔地望著眼前模糊的兩個字,無論如何不能將塊木牌同記憶中的翩翩少年聯係起來,終是一句話都說不出,掩口失聲痛哭起來。


    衛琇走上前來,撫了撫她的肩頭,將一隻酒杯放在衛六郎的靈位前,斟滿酒,在鍾薈身邊跪下,默默磕了三個頭。


    作者有話要說:  估計今天就這一更了,明天雙更補昨天的~


    悄悄說一聲,接146章的溫泉車已經發到企鵝群了~


    第148章 惜別


    祭過蠶神, 迎了紫姑,到正月望夜, 這年就算過完了。


    衛琇已定下二月初啟程前往青州赴任,年前任狀下來後便派了一批奴婢部曲去青州的治所臨淄,將官邸整飭收拾一番,一些大件的家什也以舟船運了過去。


    眼看著行期將近, 鍾薈每日忙著支使下人將四季衣裳、玩器私物、書卷文房等清點收拾好,一一裝進箱籠裏貼上封條堆在庫中, 預備著臨出發時裝車帶走。


    此去山迢水遠, 加之水災後入青徐這段路不太平,衛琇和鍾薈一早打定主意行裝盡量儉省, 不過到了收拾打點時卻發現要帶的東西著實不少, 幾番取舍之後仍舊有十來車。


    衛琇每日從中書省迴到家中,兩人便湊著頭商量。


    “吃的多帶些,這一路少說也得走一個多月, ”衛琇捏捏鍾薈的鼻尖,頓了頓揶揄道, “估摸著那車等不及到青州就空出來了。”


    “衛十一!”鍾薈搖搖頭把他的手晃掉, “你吃得也不比我少!”


    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衛琇這些年口腹之欲早淡了,不過他一貫秉持著夫人說什麽都對的原則, 一聲不吭地咽了下去。


    “財帛和器玩再減去些,還需加幾輛車,”衛琇點著那清單用朱筆勾去幾項, 以食指撫著下頜思忖道,“五六輛差不多了。”


    “裝什麽?”鍾薈納悶道。”


    “空的,”衛琇神色古怪地道,“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


    衛琇除了領一州刺史之外,還加授鎮東將軍,使持節都督青徐二州軍事,朝中不少人對他執掌州兵頗有微詞,二朝老將龍驤將軍洪定是個粗人,也不像禦使諫官似的引經據典拽文,當庭作色,犯顏直諫,斥責天子胡鬧,把重兵交予個乳臭未幹從未帶過兵的毛頭小子。


    衛琇麵不改色,事不關己地作壁上觀,自然有人替他罵迴去。果不其然,張邵果不其然跳出來:洪將軍您年屆花甲,幹飯都咽不下去,腰弓腿抖眼睛花,可也沒見您打過幾場勝仗,倒是會割關內胡民百姓的人頭充數麽,對了,我估摸著您年紀大記性不怎麽樣,我這都幫您記著呢,前年吃空餉的事兒,您屁股擦幹淨了麽?


    衛琇迴家便一五一十地學給夫人聽,鍾薈笑得從榻上滾到鋪地的火狐褥子上:“這張季彥真真是個妙人兒……”


    衛琇本想伸手撈住她,一聽這話不樂意了,半途中收迴手,就勢將她臉朝下摁進長長的狐毛裏,背對著騎跨在她臀上,壓得她不能動彈,接著掰起她一條腿,脫了她腳上的絲履和足衣,二話不說便撓她腳底心。


    “衛阿晏你發什麽瘋!”鍾薈兩輩子都極怕癢,腳心更是她死穴,一邊笑一邊罵,到後來眼淚都快出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告饒,“好阿……阿晏……好卿……卿卿卿……”


    撓著撓著變了味兒,鍾薈叫他翻了個身,趕緊捂住衣襟驚恐道:“莫扯莫扯,這衣裳含春羅的,又貴又不經扯……”


    “賠你十件。”衛琇說著便去封她嘴。


    鍾薈連連推他臉,兀自說個不停:“前日新裁的,才穿了兩迴……”


    話音未落隻聽撕拉一聲,鍾薈拿這敗家的郎君沒法子,又不好真為這與他置氣,隻得軟軟地歎道:“這個月都第六件了……”


    衛琇不由納罕起來,雖說這些時日兩人常拿家裏窮來打趣,不過他都當是玩笑話,再怎麽說衛氏連房廣廈,良田萬頃,即便這幾年的大部分出息都要拿出來堵社稷的瘡孔,可也不是真到了揭不開鍋的田地,吃她嫁妝更是無稽之談,何至於連一件衣裳也舍不得。


    他心下困惑,手中的動作不由停了下來,平複了下唿吸,在她身邊躺下,將她扒拉到懷裏圈住:“幾件衣裳罷了,你在擔心什麽?”


    鍾薈隔著中衣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劃了劃:“上迴聽我阿耶說,青州的事兒有些棘手,流民叛亂說是暫且壓下了,究竟怎麽個情形還是兩說,而且還有個不省心的齊王……若是要趁亂圖謀些什麽,你這刺史第一個遭殃。州郡那點子兵馬頂什麽事兒,能不能順順當當收到手裏還是兩說呢!且府庫空虛,軍餉發不出來又怎麽辦?少不得還是得自己掏腰包養部曲,再招募些武勇,我的嫁資說起來豐厚,不過養起兵來也燒不了多少時日……”


    衛琇聽不下去了,將她摟在懷裏輕輕撫著她的背,當初他不敢表明心跡,怕的就是有這麽一天,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哪迴見她不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這麽無憂無慮的小娘子,隻因為嫁了他,便要操心憂慮起來了。再苦的時候他也沒為自己心酸過,如今卻覺眼眶發脹。


    “哎,”鍾薈從他懷裏探出頭來,仰頭望著他道,“聽說張季彥這人精敏辯給,很有真才實學,更難得不是個隻知死讀書的迂儒,你同他不是很有幾分交情麽,辟為別駕倒是不錯,天子將你架在火上烤,跟他要個人不難吧……啊——”


    “張季彥這樣的大才當我別駕太委屈了,還是留在朝中好,且別駕人選我已有了。”衛十一郎酸酸地道,不過張邵確實還是留在京城為好,雖說有旁的諫官可用,像他這麽以一當十的還真不好找。


    衛十一郎讓夫人深深體會了一把何謂真材實學的妙人兒。出了臥房,叫來阿慵,冷著臉吩咐道:“給張大夫府上的謝禮送出去了麽?若是沒走遠叫人快馬去追迴來。”


    鍾薈事後揉著酸脹的腿根和腰肢,總算迴過味兒來,阿晏大約是醋了。


    ***


    到了臨出發前幾日,衛琇的應酬多起來,幾乎每日都有人設宴替他餞行,衛琇將能推的都推了,不過總有一些推不掉或是不能推的,每每深更半夜迴家,總是能見到臥房裏亮著燈。


    鍾薈常常和衣靠在床頭睡了過去,手裏還握著書卷,衛琇走上前去,抽出她手中的書放在榻上,再輕手輕腳地替她寬衣解帶,塞進被窩裏蓋好,吻一吻她額頭,坐在床邊端詳她一會兒,然後才去沐浴更衣。


    鍾家的餞行宴兩人是一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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