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婢子將她徑直帶往鍾熹的書房,到了門口行了個禮便告退了。


    鍾薈自己掀了門帷走進祖父的書房,裏頭燈火通明,鍾蔚也在,正坐在棋坪前專心致誌地打著一本古譜,聽見門口的動靜抬起頭衝她挑挑眉:“你是挖了蕭家的祖墳麽?”


    鍾薈迴想了一下有些心虛,她沒挖人家祖墳,可是當年在常山公主的莊園卻是扒下了蕭家祖宗一層臉皮。


    “又欺負你阿妹!”鍾老太爺從榻上坐起身隨手拿起手邊的銀鶴香寶子蓋敲了敲孫子的頭。


    鍾薈見他們神色並不凝重,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向祖父行了禮。


    “你和蕭九郎的親事成不了。”鍾熹開門見山地道。


    鍾蔚見妹妹一臉不解,恨鐵不成鋼道:“怎麽換了個殼子芯子也變鈍了?這次的事多半是蕭家三房自作主張,如此大張旗鼓弄得盡人皆知,必是先行後聞,把那蕭老頭……”聽祖父不悅地咳嗽兩聲方才改口道,“那蕭翁一起算計進去了。”


    鍾薈一葉障目,倒是沒想到這一層,聽阿兄這麽一說方才恍然大悟,蕭九郎先下手為強把親事昭告天下原來不止為了防薑家有變。


    “這也難怪你,”祖父明著仿佛是替她說話,其實是見縫插針地揶揄她,“關心則亂麽,咱們家阿毛是大姑娘咯。”


    鍾蔚聞聽此言倒是一掃憊懶之態,眨眨眼,興味盎然地道:“你兩輩子加起來得有二十八了吧,嘖嘖,我叫你阿姊如何?”


    鍾薈想也不想便從棋坪上拈起顆白玉棋子朝他砸過去,她是常年玩投壺的,手上準頭很好,那棋子打中鍾蔚的額角,頓時起了個淡淡的紅印,鍾熹對他們兄妹打打鬧鬧見怪不怪,又偏疼孫女,便隻當做沒看見。


    鍾蔚不好還手,隻得揉揉額角接著對妹妹道:“你薑家二叔可是當朝給過裴霄沒臉的人,就為這層麵皮,裴薑兩家這梁子也算結下了。蕭簡同裴霄這些年雖然貌合神離,不過眼下還不到撕破臉的時候,同薑氏結親又引得裴霄起疑,又沒什麽實在的好處,蕭簡雖窮了點,人又淺薄,但是所圖不小,還不至於把你那仨瓜倆棗的嫁妝看在眼裏,倒是他那幾個兒子撒漫慣了,尤其是三房,估計這迴是缺錢缺狠了。”


    什麽叫仨瓜倆棗的嫁妝,鍾薈心道,我嫁妝說出來嚇死你。


    鍾蔚瞥見妹妹的臉色“咦”一聲道:“有很多麽?”


    鍾薈伸手比了個大致數目,鍾蔚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可以的啊鍾阿毛,看不出來你還真是金子打的,難怪招小人惦記。”


    鍾熹也驚訝於薑家的家底之厚,有些孩子氣地計較道:“那咱們家也得加些。”


    鍾蔚無奈地看了看祖父,接著道:“那個蕭九郎……嗬嗬,前些日子弄得洛陽紙貴那篇大作你阿兄我也拜讀了,算是有幾分渲染文翰的小才吧,不過失之雕琢賣弄了,到底器局不夠宏闊。”


    鍾薈和她阿兄難得有所見略同的時候,正要點頭,便聽鍾蔚接著道:“竟然有人將他與我相提並論,這是得有多瞎?”


    鍾薈便默默地將正要彎下去的脖頸強行拗直了。


    連鍾熹也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將話岔開:“如今鬧得滿城風雨,以蕭家的作派,若要悔婚,必定要尋你們家的不是,多半要拿你做文章,即便不是,遭蕭家悔婚對你的閨譽亦是有損,日後你同阿晏怕是難上加難了……”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麵露難色,鍾蔚便接著道:“阿翁和阿耶阿娘的意思是把你認迴鍾家,還魂之說雖然駭人聽聞匪夷所思一些,不過前朝也有先例,且永寧寺的主持方丈與阿翁甚相投契,請他出麵胡亂編一段什麽前世今生的機緣……阿翁我知錯了,”鍾蔚揉了揉另一邊的額角,接著道,“大不了再去向天子求個旨意,也不是什麽難事,咱們家這點麵子總還有的。從鍾家出嫁,你和衛十一郎門當戶對名正言順,省去多少麻煩。”


    鍾薈抑製不住心動,這法子看起來兩全其美,著實誘人——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閨譽,但是阿晏不用再受到失婚非類的詬病。


    不過沉吟片刻,她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我占了薑家二娘子的身軀已是虧欠良多,這些年薑老太太和薑家兄弟姊妹將我當成真正的薑二娘,若是讓他們知道真相該有多傷心啊,特別是老太太……”


    鍾蔚待要再勸,鍾熹揮手阻止她道:“若非不得已阿翁和你耶娘也不會出此下策,罷了,如此行事確實太對不住薑家,你能這麽想阿翁很欣慰,此事不必再提了。”


    ***


    如鍾家人所料,蕭簡起先對這樁親事一無所知,他這幾日抱恙在家,消息不如往日靈通,又有兒子孫子刻意遮掩隱瞞,直到全城都知道蘭陵蕭氏與薑屠戶成了親家,這才風聞了消息,發現自己叫兒孫擺了一道,來不及興師問罪,先支棱起病骨直奔裴府,涕淚交加指天誓日地剖白陳情一番,隻說是不肖兒孫自行其是,恨不能把一顆紅心剖出來給裴霄過目,好說歹說,裴霄那張活似剛從窖裏取出來的老臉才緩和了些,兩人推心置腹,破鏡重圓,恩愛更勝往昔,蕭簡這才抹抹額頭上的汗打道迴府,騰出手來收拾那不省心的孫兒——那紈絝兒子已經無可救藥,蕭簡壓根不想理會。


    蕭簡一見孫兒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訓斥:“我這些年如何栽培你,如何對你寄予厚望,你就自貶身價貼個屠戶家來報答我?不用矢口抵賴往你阿耶身上推,你打量我不知道是誰的主意?鼠目寸光吃裏扒外的東西!我們蕭家短你吃穿了?我不管你使什麽手段,明日就去給我把親事退了!若是再讓我聽見有人把蕭家和薑家相提並論,我蕭家沒你這個孫子!”


    蕭熠漲紅了臉,雙膝“撲通”往地上一跪,稽首哀求道:“求祖父成全!”


    蕭簡怒極反笑,顫抖的手指幾乎戳上他鼻尖:“我還以為你是自作聰明,沒想到是真糊塗!你看上那屠戶女什麽?美色?美色所直幾何?哪裏尋不到?我原以為你比你阿耶強些,原來也是塊朽木!將你從秘書郎擢至員外散騎侍郎我花了多少力氣?你以為是為什麽?你不長眼睛?明年清河長公主選駙馬,現如今你弄出這檔子事,我替你煞費苦心籌謀的全成了泡影!”


    蕭九郎仿這才如夢方醒,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


    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蕭家還沒籌謀出悔親的法子來,倒是有人越俎代庖給他們行了方便。


    方姨媽是在同幾個妯娌打雙陸的時候得知消息的,聽聞薑家把二娘子許給了蕭九郎,將骰子往棋盤上一扔,連衣裳都不換就往薑家興師問罪去了。


    她向來很不把自己當外人,也不請人通傳一聲,直奔如意院,將正在補眠的曾氏搖醒。


    曾氏好容易才闔會兒眼,叫她這麽一攪和心裏別提多惱火,破天荒地沒給她好臉色:“本來就是隨便相看,什麽時候就許給袁家了?她薑明月能嫁進蕭家是她本事,橫豎我這後娘插不上手,你去找她阿婆說理呀!”


    不能除去袁家那小禍根固然是其一,不過最令她不忿的卻是薑二娘竟然那麽走運能攀上蕭家,且還是蕭九郎——方姨媽年輕時是個佳人,如今身段是今非昔比了,可心底深處風花雪月依舊,蕭九郎那篇《雪賦》翻來覆去讀了無數遍,都已經能背誦了。她阿眉要容貌有容貌要才情有才情,連蕭家的邊兒都摸不到,憑什麽薑屠戶家的草包能抱得才子歸?


    方姨媽原本還隻是來找妹妹說說理,出口悶氣,沒想到連親妹妹也給她臉色瞧,這是揀了高枝看不上方家了麽?


    方姨媽氣咻咻地往迴走,坐在犢車上突然想起曾氏幾年前同她說過薑二娘在邙山中走失的事兒,似乎還扯上了汝南王府——曾氏雖然同她那阿姊說不上親密,可薑家以外能同她說句話的人著實不多,有些話也隻有骨肉之親之間敢一吐為快。


    雖說那時候薑二娘才十歲不到,可流落在外好幾日,誰知道發生了些什麽事?一般人家或許就囫圇過去了,蕭家如何能咽下這樣不明不白的啞巴虧?方姨媽起先還有些猶豫,一迴府就聽婢子報告那袁小郎君今日又在院牆外探頭探腦,小娘子知道了又落了一迴眼淚,晚膳隻用了兩箸菘菜。自己過得不順遂時也容易見不得旁人風光,方姨媽惡向膽邊生,第二日打雙陸時又說起蕭薑兩家結親的新文兒,便乘機對幾個妯娌和前來做客的宋家二房出了名的長舌娘子道:“哎,我同你們說個事兒,你們可千萬別告訴旁人……”


    第134章


    薑老太太懷疑自己真的是年紀大耳背了, 對三老太太劉氏道:“什麽?阿嬰那時候才九歲,不是沒幾天就全須全尾找迴來了莫?”


    劉氏歎口氣道:“誰說不是呢?也不知道是誰在外頭亂嚼舌根子, 壞咱們家女孩兒名聲!”


    “這怎麽就壞了名聲了?”薑老太太一發的困惑,“才九歲的孩子能怎麽著?敢情外頭那些人不是吃鹽米倒是□□長大的?”


    話雖這麽說,薑家二娘子的名聲卻是徹底敗壞了,起先從方曾氏那兒傳出的話還算接近事實真相, 隻說薑家二娘子當年不知因何緣故從自家莊園中走失,流落山中數日, 最後是汝南王府送迴來的, 經幾張口一傳,就什麽千奇百怪的版本都出現了。


    有說是叫山賊擄去的——也不管這邙山距京城這麽幾步路, 朝廷竟然放任山賊在其間遊山玩水也不去圍剿;也有說壓根就是薑二娘同汝南王不清不楚——汝南王遠在荊揚, 暫且還未得知自己如此喪心病狂;還有說薑家如今那小娘子壓根不是薑二娘,真正的薑二娘已經死在山中,現如今那個隻是生得有八.九成像, 壓根就是薑家買來充數的。


    其中有一種說法讓鍾薈不得不在意——當日從薑家莊園擄走薑二娘的不是賊人,而是宮中侍衛, 背後指使之人正是當年弑兄篡太子位, 最後死於宮中一場大火的先帝三皇子——自三皇子和外戚楊氏身隕族除後又過了數年,有關這位皇子的一些傳言也漸漸的不脛而走,最駭人聽聞的莫過於大火熄滅後侍衛從他所居宮殿地下挖出的幾十具幼童骸骨, 據傳伺候他的宮人也供認不諱,這位淵雅複禮的天潢貴胄原是個嗜殺成性的邪魔,那幾年洛陽城中走失的幼童已然化作他的刀下鬼。


    其它傳聞大多荒誕不經, 然而此種說法卻是其心可誅,又叫人不寒而栗——汝南王是沒影的事,傳話的人自己恐怕都不信,可司徒錚不同,非但□□幼女的聲名在外,還是個謀逆的賊子,和他扯上關係,不但汙了她的名聲,還拖了整個薑家下水。


    背後渾水摸魚之人不難猜,始作俑者多半知道當年司徒錚搜捕她和衛十一郎的內情——除了裴家人不作他想。


    鍾薈想起當日在邙山中那個阿晏聞之色變的聲音,不由攢緊了手心,衛氏一門英華已零落成泥,那背信棄義之人卻踩著他們的骸骨青雲直上,世事之不公叫人齒冷。連她時隔多年想起來尚且心如刀絞,遑論忍辱吞聲的衛十一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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