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才從廣濟寺迴來,還沒來得及好好歇息,總不會突發奇想將他們叫來問這個,必定是家中的賬目出了問題,曾氏這些年精神不濟,可中饋還是牢牢把在手裏不讓旁人染指,要說多麽廉潔奉公鍾薈是不信的,不過以常理推之,大約也就是私下裏截留一些財帛,偏給三娘子和八郎。


    繼母厚此薄彼偏袒親生子女也無可厚非,反正薑家家大業大,上至老太太下至陳氏所出的三兄妹,雖心知肚明卻也都懶得計較——三娘子和八郎有親娘偏袒,他們三兄妹也有老太太心疼。


    鍾薈向來覺得曾氏這人雖心術不正,可是膽量有限,竟至於驚動老太太,那必定不是小數目了,這倒令她始料未及。


    劉氏忍不住看了看兩姊妹,心裏暗歎,二娘這性子和眼力入宮還能應付得來,偏生天子看上的是一派天真的大娘,往後恐怕有得磋磨了。


    薑老太太便叫劉氏將廣濟寺打聽來的傳言說了一遍。


    薑大娘聽了大驚失色:“這不能吧!”


    二娘子反而沒什麽詫異之色,隻是沉默片刻道:“畢竟是傳言,也未必作得準。”


    “是這個話兒,”劉氏忙道,“老太太也怕錯怪好人,思來想去,隻能趁著年關把賬目拿出來理一理,從外頭找帳房先生太打眼,咱們兩個又是兩眼一抹黑,所以想著叫兩位小娘子幫忙瞅瞅。”


    曾氏往年也一直在年末將賬目送呈鬆柏院給婆母過目,不過也就是走個過場,老太太是從來不看的。


    “阿婆也不想叫你們夾在中間難做,也是實在沒有旁的法子。”薑老太太道。


    鍾薈倒也不是怕事,隻不過曾氏敢把帳送來鬆柏院,至少麵上已經抹平了,他們兩個從未正經看過賬本的小娘子如何能從經年的帳房先生做平的賬目中看出端倪來?


    她便將自己的疑慮同祖母說了,想了想建言道:“我記得年表兄同一個老帳房先生學了幾年,不如請他幫個忙,叫那帳房先生來幾日,隻說大姊入宮前跟著他學一學,到時候人在府裏,隨時可以抽出空來將祖母這裏的帳看了,幾百萬錢的大數目不會憑空不見,若是那老先生看過沒什麽不妥,自然也就沒問題;若是看出哪裏有蹊蹺,再順藤摸瓜查下去。”


    薑老太太和劉氏對視一眼,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便按她說的去布置了。


    ***


    蕭熠在廣濟寺遭到薑二娘的冷待,當時是惱羞成怒居多,夜裏躺在床上難以成眠,薑二娘的姿容卻慢慢從靜夜中浮現出來,擾得他心神不寧起來。


    說來也怪,本來這樁親事就是他一廂情願,薑家娘子未曾給過他片言隻語的許諾,甚至連個眼風都沒有,可他心裏酸澀難當,隻覺那小娘子仗著自己生得好將自己的一片真心玩弄於股掌之間,一夕招來那衛家的狂風浪蝶,就揀了高枝而棲,把自己棄如敝履了。


    虧得我還替你守身如玉!蕭九郎忿忿地怨著那狼心狗肺的意中人,不知不覺墜入了夢鄉。


    往日尚且要日思夜想,今日終於窺得佳人真容,薑二娘自然是要入夢來的。夢中的薑二娘溫言款款,柔情似水,比白日裏那冷言冷語的模樣不知嫵媚可愛多少,衣飾也較白日的清涼,隻見她著一身玉色紗衣,心口上還有一點朱砂,正是當日蕣華樓那吳越女子的裝束。


    蕭熠迫不及待地將她抱了滿懷,正要在夢裏一償夙願,薑二娘突然仰起頭,衝他嬌羞一笑,露出一對小而深的笑窩,軟綿綿地道:“十一郎——”。


    蕭九郎差點叫這一聲“十一郎”嚇得肝膽俱裂,再定睛一看,那薑二娘分明在五步開外,正柔情蜜意地依偎在衛琇懷中,那可惡的衛家小子雙手環著美人的柳腰,將下巴擱在美人的玉肩上,正恬不知恥地往她耳朵上吹氣。


    薑二娘咯咯笑著將一對玉臂往上舒展,反手勾住衛十一郎的脖頸,這不要臉的豎子竟然就那麽側過頭照著美人的檀口親了下去!


    蕭熠看得怒不可遏,妒火中燒,待要發作,突然聽得耳邊有個婉轉的女聲道:“九郎!九郎!”又恍惚覺得懷中似乎抱著什麽綿軟的物事,心中竊喜,趕緊低頭一看,他懷裏抱著的哪是什麽薑二娘,壓根就是沒瘦下來的薑曇生!


    蕭熠立時嚇得醒轉過來,過了許久仍然有些驚魂未定。


    “九郎!九郎!”那聲音仍在兀自叫喚個不停。


    蕭九郎揉了揉眼睛,皺著眉頭慢慢將眼前的人看清楚了,原來是他的貼身侍婢清婉,頓時有種劫後餘生之感,鬆了口氣道:“什麽時辰了?出了什麽事?”


    “是夫人和十娘子......”清婉輕輕咬了咬朱唇為難地道,“似乎是郎君在外頭舉了債......跟夫人支取,夫人稱沒有,郎君不肯罷休,夫人......夫人便挪了十娘子的嫁妝......”


    蕭九郎的那點綺思一瞬間化為烏有,五髒肺腑裏全灌滿了怒氣,恨不能立即提刀衝去將那惡婦殺了,然後將這條賤命還給那生而不養養而不教的所謂父親。然而他最終還是在原地等著沸騰的血慢慢冷下來——他也不記得這是第幾迴了。


    也好,也好,他本想等著妹妹入宮,他在祖父跟前說得上話一些再提薑二娘的事,如今正好借他阿耶的東風——沒想到有朝一日這不成器的廢物也能替他的姻緣出幾分力。


    蕭熠當即起身盥洗,直奔他父親蕭謹的院子,無視滿院子的美貌舞姬,畢恭畢敬地對那一臉愁容的父親行了個禮道:“阿耶,兒子願為您分憂。”


    第129章


    過了臘日, 年表兄便陪著帳房老先生從濟源啟程了。


    薑老太太等幾個知情的人都沒有走漏半點風聲,曾氏前腳命人將一年的賬目送到鬆柏院, 年表兄他們的騾車後腳便到了薑府,木已成舟,曾氏縱有疑慮也是無計可施,不過她也不甚擔心, 那做帳的管事是她心腹,早將賬目平得滴水不漏。


    且老太太請來那帳房先生須發皆白, 嘴裏隨時都仿佛含著一口水, 說起話來含含糊糊,一口濃重的濟源鄉音——那種小地方來的, 能算清楚一鬥米兩升麥就不錯了。


    年表兄此次前來一是為了將師父送來, 二是順便把年禮帶來。他到薑府的當日,老太太把兒媳和幾個孫子孫女都叫到了鬆柏院。


    最高興的莫過於薑明霜,阿年和她打小在濟源一塊兒長大, 可自從她迴了薑家,兩人就沒見過幾迴, 頭幾年逢著大年節年表兄還跟著父母一塊兒來薑府走走親送送節禮, 待過了幾年薑家幾個小娘子都大了,表叔母便不叫他來了,薑明霜也知道這是為了避嫌的意思, 隻是心裏難免遺憾。


    兩三年未見,年表兄又比上迴長高了好幾寸,已經全然是個大人模樣了, 他一張容長臉隨了他阿娘,穿一件藏青色的平紋夾綿袍子,站在遍身綺羅富貴逼人的親戚跟前一點也不露怯。他眉目間有種本分人特有的篤定和沉穩,很容易叫人生出信賴和好感。


    薑明霜乍見年表兄變了模樣,一時間感覺有些陌生疏離,不過他咧嘴一笑,用濟源話叫了聲“阿薑妹妹”,兩人之間由時間築就的隔閡刹那之間便潰散了,大娘子覺得自己仿佛又迴到了那段上山爬樹、下河摸魚,無憂無慮的歲月。


    薑老太太看到喜愛的後生晚輩長大成人,一邊欣慰一邊感慨自己真是老了,親自下了榻翻箱倒櫃地尋出一對鳳穿牡丹赤金手釧,不由分說地往他懷裏塞:“給我孫媳婦兒的,又不是給你的,你這臭小子推什麽!”


    阿年哭笑不得,連連推拒:“阿婆,我還木討媳婦兒呢!”


    薑老太太隻管一個勁地扯著他的袖子、衣襟往裏塞:“你這小子這許多年不來看阿婆,阿婆的物事也不要,莫不是嫌棄老婆子東西髒臭?”


    大娘子和二娘子姊妹倆也幫著老太太勸他:“阿婆一片心意,年表兄就收下罷!”


    薑明霜又打趣他:“表兄啥時候給我們尋個表嫂呀?”


    年表兄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低著頭不敢看薑明霜,訥訥的活似個新媳婦兒,薑大娘隻當他臉嫩,仍舊不見外地笑他。


    鍾薈旁觀者清,看在眼裏隻覺唏噓,因是半個過來人,愈發覺得年表兄這局促窘迫的模樣有些可憐,便嬉皮笑臉地替他解圍道:“年表兄這迴又給咱們捎什麽好吃的來了?上迴表叔母帶來的截餅好吃得緊,就是少了些,害我足足念想了大半年。”


    “你這饞癆,鎮日就知道吃!”薑老太太拿手指戳了戳孫女腦袋,佯怒道。


    年表兄隻要不對著薑大娘便是一派落落大方,臉上的紅暈也慢慢退了下去,爽朗地笑著道:“阿婆莫說表妹,小娘子哪個不好吃來?我阿娘還生怕你們吃不慣,我迴去同她一說不知有多高興。”


    他一行說一行將禮單交劉氏呈給老太太,他一手山清水秀的小楷如同其人一樣周正,薑太太雖不識字,也是嘖嘖稱讚,再一看那禮單似乎比去年又長了些,便嗔怪道:“做什麽那麽見外,你們莊戶上才多少出息,自個兒省吃儉用的,今年年成又不好……”


    年表兄便道:“不是什麽稀罕東西,老太太和表兄弟、表妹們不嫌棄就好。”


    拉了會兒家常,薑老太太叫下人擺晚膳,一家人在鬆柏院用飯,薑曇生陪阿年飲酒,薑胖子能說會道,阿年雖沉默寡言,經商幾年有不少見識,兩人倒是相談甚歡,薑曇生便拍著胸脯保證,下迴一定要做東請他去全京城最好的酒肆暢飲一番。


    第二日一早,年表兄便將行囊收拾停當前去鬆柏院辭行了,薑老太太有意留他多住幾日,他一味推說臘月裏家中事情多,得迴去幫著耶娘一起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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