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琇就站在門口,披著狐裘,懷裏抱著個衣箱大小的藤箱,一臉茫然。


    “衛公子什麽時候來的?在這裏等很久了麽?”鍾薈紅著臉道。


    “不久,剛剛才到的,你起得真早。”衛十一郎這才迴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下頜點點懷裏的箱子解釋道,“給你帶了一點吃的。”


    鍾薈看了看那碩大的藤箱,覺得他們兩人對“一點”的理解有些分歧。她上迴隻不過送了他一包梅條,還是長了毛的,他就迴報了一大箱吃食,真可謂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可是這麽多......他這是喂豬麽?


    鍾薈紅著臉赧然道:“多謝衛公子。”說著便要去接。


    衛琇輕輕一讓:“太重了,若是方便的話我放進屋裏去吧。”三十來斤的東西捧了半天也是挺累的。


    鍾薈便默默地把門口讓了出來。


    衛琇按著她的指示把箱子擱在堂屋裏,然後立即退了出去,兩人隔著兩丈的距離站在圍牆外,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要離開京城一段時日,去涼州,”良久衛琇終於打破沉默,“大約兩三個月才能迴來,最近都不能來授課了。”


    鍾薈吃驚地抬起眼,旋即臉上現出不加掩飾的失落來,半晌才道:“衛公子一路上多加小心,西北苦寒,風雪又大,多帶些厚衣裳。”


    衛琇覺得有她這句話,就是掉進冰窟窿裏也不會冷的,嘴角的笑意慢慢蕩漾開:“嗯,你也保重,我很快就能迴來的。”


    鍾薈突然想起廊廡上那罐玫瑰蜜棗來,匆匆說了句“你等等”,便轉身跑進院子裏將罐子抱了出來,遞給他道:“帶在路上解悶吧。”私相授受這種事情,她一迴生二迴熟,頗有些心得了。


    “是鋪子裏買的,”鍾薈又補充道,“我查驗過,是新鮮的。”


    衛琇忍不住促狹地笑起來,神情終於有些像他這個年紀的小郎君了。


    鍾薈心裏酸澀難言,沒頭沒腦地道:“你怎麽那麽傻呀!”


    “嗯,是傻,”衛琇珍重地抱著罐子,眉眼彎彎地道,“往後有勞你多擔待了。”


    鍾薈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心頓時狂跳起來。


    “我方才去見了鍾公,他近來身體有些不適,走之前怕是來不及了,”衛琇頓了頓道,“等我從西北迴來......”


    接下去的話鍾薈已經聽不清了,她覺得自己仿佛飄到了雲上,周遭的天地仍舊是那個天地,可雲、風、大地、草木、屋瓦上的積雪、雀鳥的啁啾......一切都像是全新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今天想先碼半章,一聽說有長評,像打了雞血一樣~


    這章是4月2日的更新,碼好就先發了~


    第123章


    茅茨堂內, 常山長公主用手肘蹭了蹭鍾薈,悄聲在她耳邊道:“你覺不覺得衛十一郎今日有些異樣?”


    今日天陰欲雪, 鍾蔚尋了個由頭在自己院子裏躲懶,常山長公主終於能分出心神澤惠旁的美男子了。


    鍾薈心知肚明,卻佯裝不知,托腮抿嘴一笑, 反問道:“哪兒異樣了?”說完忍不住又偷覷了一眼講席上身姿秀挺的衛琇,他恰好也正向她望來, 四目相接, 目光隻是輕輕一觸,便都羞澀地看向一旁, 鍾薈覺得心口裏仿佛叫人澆了一瓢溫熱的蜜水。


    司徒姮撫了撫下頜, 若有所思地道:“你看他眉間含春,眼帶秋波,一看即知是久旱逢甘霖。哎, 我方才見他好幾次往弟子席上瞟,莫不是真如外間傳言……”


    說話間衛琇的眼風又開始飄忽了, 常山長公主這迴注了意, 順著他的目光一瞧,登時吃了不小的一驚:“啊呀!” 略假思索便露出了喜色。


    司徒姮的思緒如風檣陣馬,直接跳過了若幹步驟——衛家鳳凰與洛陽牡丹生出的孩兒還不知得美到何種地步, 單是想一想就叫人振奮不已了。


    “衛先生,學生不太明白《碩人》一詩的深意,還請先生指教一二。”鍾九郎起身說完這話, 朝一旁的堂兄們促狹地眨眨眼。


    鍾薈瞄了堂弟一眼,這孩子人小鬼大,肚子裏的壞水倒出來一個水缸裝不下,並且極擅見風使舵和看人下菜碟,在鍾蔚跟前就像耗子見了貓似的,也就是看著衛琇溫和可親從不擺師傅架子,蹬鼻子上臉變著法子尋他開心。


    自從發現衛先生過目成誦的本領之後,一幹弟子便把難倒衛先生當成了個大樂子,鍾九郎甚至還拿出今年端陽宮中新賞下的字畫當了彩頭,若是誰能成事便能拿去。


    一開始他們盡挑又長又生僻的篇目,衛先生不愧是衛先生,哪怕已經被歡喜的浪頭打得不知今夕何夕,像《閟宮》這樣的篇目也能信手拈來,童子功紮實得令人發指。


    鍾九郎一探即知此路不通,決定另辟蹊徑,反而挑那些尤其膾炙人口的————這些篇目早叫人翻來覆去講了無數遍,要講出新意談何容易,而他們這些弟子在洛京乃至整個大靖的儒生中都算得上翹楚,如何會滿足於陳詞濫調?


    然而衛先生又一次叫他們大失所望了,他連《關雎》都能講得獨樹一幟不同凡響。弟子們多少有點認命了,這位謫仙人一般的衛先生當真無懈可擊,此生怕是沒機會看他出乖露醜了。


    鍾九郎雖淘氣,卻很有幾分伶俐勁兒,難為了衛先生幾迴之後,他便發現了一樁趣事——先生隻要一講到涉及兒女之情的篇目就會麵紅耳赤。他便專揀那些詩篇來問,借機欣賞衛琇的羞窘,感到甚是得趣。


    衛十一郎如何不知道他這點小心思,無奈地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開始解析《碩人》一詩,按慣例講完詩序和三家之論,末了道:“說幾句題外話,此詩以賦筆描摹女子容顏之美,可謂細致入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句尤為得其□□風致,盡顯其顧盼神飛之態。”說到此處照例要頓一頓,含笑往心上人所在之處望一眼。


    得知佳人心悅自己,衛十一郎的目光便如脫去了重重桎梏,飛揚神采如乍泄春光,那一眼看得鍾薈心尖酥麻一片,心道這“巧笑”、“美目”說的分明是你自己吧!


    常山長公主看在眼裏,竟然微微生出些許惆悵,心想也不知此生能否得鍾蔚如此看自己一眼,不過也隻是一閃念,旋即便釋然了——駙馬早晚是她的,管這麽多做什麽!


    “詩言莊薑車服之盛,出身之貴,姿容之美,隻是通篇以局外人之眼,觀身外之事,無寸縷情思相係,”衛琇接著道,“氾大家所作琴曲亦是從詩序之‘閔而憂’發端,敘衛人憫莊薑賢而無子,憂莊公惑於嬖妾,自然非關戀慕。近人以此曲傳情,實是以訛傳訛,略有不妥。”


    鍾薈不由想起那日薑家宴席上蕭九郎的一番做作,若不是知道衛十一郎早已離開,她怕是得以為衛琇這番感想是針對他而發的。


    她不免又想起蕭九郎托薑曇生送來的雙魚佩,心裏有些不安,薑曇生去了北嶺學館幾年,洗心革麵得十分徹底,剝掉那層帶刺的霸王外殼,內裏居然是個麵疙瘩,行事欠一分果斷,遇事最好兩邊都不得罪,這積糊的性子大約是隨了他阿耶薑景仁,平日裏還好,關鍵時候一個不慎便要壞事,尤其那蕭九郎是他同窗兼多年好友。鍾薈越想越不放心,心道還是得迴去叮囑他一番,讓他務必快刀斬亂麻,免得留了隱患。


    “衛先生,既說到此處,實不相瞞,弟子久仰您琴藝出神入化,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聞?”這迴說話的卻是那寒門弟子祁源。


    鍾薈對他上次刁難衛琇記憶猶新,一聽他出聲先有些不悅,不過人逢喜事對周遭的人事也格外寬容一些,況且她也不曾聽過阿晏撫琴,他這番說辭正中她下懷,她看那姓祁的便順眼了些許。


    祁源此話一出,其他弟子皆隨聲附和。


    琴是君子修身養性、宣和情誌的,不是為了賣弄於人前,這些道理在座的弟子們也都懂,故而他們雖有此意卻都不敢開口,隻怕令得先生不豫——既然有祁源自覺當了那出頭的椽子,衛先生也並不慍怒之色,他們便放開了膽兒軟磨硬泡起來,其中又以鍾九郎蹦躂得最歡,撒嬌賣癡地纏著先生要聽琴。


    衛十一郎問詢似地向心上人望了一眼,見她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知道她也想聽,便點頭笑道:“那衛某便獻醜了。”


    弟子們不意他答應得如此爽快,一時還有些難以置信,緩過勁來頓覺三生有幸。衛家人的琴與鍾家人的書並稱雙絕,不過見過鍾家人手書法帖的人不少,聽過衛家人撫琴的卻沒有幾個,尤其是衛氏一門幾乎覆滅,除了幾個出嫁女便隻剩衛十一郎了,他又幾乎從不在人前撫琴——他若是不情願,連天子都不敢命他獻藝的。


    衛琇又道:“不過我未曾攜自己的琴,不知誰能借我一張?”


    弟子們麵麵相覷,他們素日也跟著鍾先生學琴,琴是每個人都有的,其中也不乏名家所斫的上品,不過一想到操琴的是衛十一郎,頓時覺得拿不出手了。


    鍾七郎沉吟片刻,對堂弟九郎道:“小九,你去十三姊那兒一趟,借她的琴一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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