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子弟子們忍不住哄笑起來。鍾七郎這迴等不得弟弟出頭了,自己笑著打趣他:“衛先生,您真不愧是君子,今日與‘既見君子’似是有不解之緣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鍾薈的臉悄然紅了,目光卻慢慢冷下來。未見君子,憂心惙惙;未見君子,惄如調饑;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心中泉水一般不可抑製汩汩湧出的欣喜,都是因為見到阿晏吧。


    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啊。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夕子夕,如此邂逅何。


    第115章


    鍾蔚急著要將自己的奸計付諸實施, 忘了叫下人先去傳肩輿,興衝衝地撩起氈帷出了門,一股凜冽的寒風灌進口鼻,當即悶住了, 差點出師未捷身先死, 按著他平日裏的做派,恐怕立時就要打退堂鼓,不過一想到能讓那討人嫌的長公主吃癟, 竟然奇跡般地堅持了下來, 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低下頭悍不畏死地走了出去。


    他來上課隻帶了一個小書僮,堅持將他留在茅茨堂照看衛十一郎了——打腫臉充胖子的後果是眼下沒人給他撐傘了。


    昨夜下過雨,地上還有積水, 雪積不起來。鍾蔚走下廊廡,轉出院門, 一踏上濕漉漉的石板路腳下就開始打滑——他嫌木屐走路聲音大, 不方便隨時逮弟子們一個措手不及, 又嫌胡靴不雅,穿的是中看不中用的重台履, 平時來迴都乘輿也沒什麽不方便——誰知道破天荒地走一迴路就遇上雨雪天呢!


    鍾蔚揪著一顆心,一步三滑地往前走了幾十步, 望著茫茫飄雪中的漫漫前路,覺得再這麽走下去還沒把常山長公主教訓了,自己小命先就交代在這裏了, 當機立斷地轉過身去,就發現那罪魁禍首站在五步之外撐著傘笑眯眯地望著他,顯然是在欣賞他的狼狽模樣,也不知悄悄跟了他多久了。


    司徒姮被發現了臉上沒有半點愧色,反而迎上前來,把手舉高了些,將鍾蔚也罩在傘下,嬉皮笑臉道:“鍾先生,您要上哪兒?弟子送您去吧。”


    鍾蔚狐疑地瞟了她一眼,將身子往旁邊讓了讓,兩個男子離這麽近都有些不尊重了,她身上如蘭似桂的香氣直往鼻子裏鑽,連微翹的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常山長公主身量比一般的女子高一些,本朝宗室女子從小習騎射,身姿便格外秀挺,她眉目其實生得很精致,那股英氣並不在貌,而在神。


    一想到她這麽大把年紀也沒成婚,想必是不勝寂寞的吧。鍾蔚不由有些唏噓,可那片惻隱之心隻維持了片刻,便叫常山長公主一句話給戳破了:“鍾先生,您看這天寒地凍的,弟子每日晨昏往來實在多有不便,落腳的客館連個炭盆也不舍得多生,衾薄被冷的,不知貴府有無多的客房,能讓弟子借宿一段時日?”瞄了瞄鍾蔚的臉色,趕緊加上一句,“咱們主仆倆的食宿費用自然由弟子一力承擔,弟子雖家境貧寒,但凡鍾先生開口,必然傾盡所有。”


    鍾蔚皮笑肉不笑地道:“哦?什麽時候扶風蘇氏也算貧寒了?”


    “弟子不過是庶而又庶的庶支,”司徒姮其實並不知道這位蘇表兄家境如何,隻不過從眾多同輩的遠親中隨便挑了個名字,連人家年歲幾何都不知道,生怕說得多了了露餡,便含糊其辭道,“家中隻有祖上傳下來的幾畝薄田……”


    鍾蔚本想一口迴絕,隨即想起這樣的風雪天自己妹妹也得跟著來迴遭罪,終究是把個到了嘴邊的“不”字強行咽下,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甘不願地道:“西邊歇琴院有幾間客房空著,你若不嫌簡陋便住吧,我們家雖貧敝,不至於門下弟子留宿還要收錢。”


    “歇琴院?”司徒姮想了想,似乎偏僻得很,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離茅茨堂不近,離鍾蔚的院子就更是天各一方了,她好不容易拿著天寒當藉口留宿鍾家,為的是近水樓台,時不時來點花前月下的邂逅巧遇,一來就發配到邊疆還有什麽意義?


    她趕緊一臉赤誠地道:“不必那麽麻煩,弟子住茅茨堂後麵那片弟子房就行了。”


    敢情都打探好了啊!弟子房是兩三人一個小院子,為表一視同仁,也為了消除本家和外姓弟子之間的隔閡,鍾家人隻要在家學中讀書,一律也要搬到弟子房中去,同外姓弟子混居一處,其心昭昭啊!其心可誅!鍾蔚冷笑道:“不成,沒空房了,你若不想住歇琴院便還是迴客館去吧。”


    常山長公主見他說得斬釘截鐵,知道沒有轉圜的餘地,隻得住了口——先住進來再徐徐圖之吧。


    ***


    衛琇再翻了一次書,這迴總算沒再出現什麽“既見君子”,一首《靈台》講完,也到了用午膳的時間。


    下人們將弟子們的午膳分別用食盒盛了送到茅茨堂後的小聽事裏,幾個年幼的弟子下了課先跑到屋外去看雪,其餘人也陸陸續續站起來,出去廊廡下走動走動,透透氣順便活動筋骨,連著兩個時辰正襟危坐是很累的。


    鍾蔚留下的書僮對衛琇道:“請衛公子移駕秋水閣用膳。”


    衛琇看了眼正在低頭收拾案上文房和書冊的薑二娘,搖搖頭道:“我去後頭同弟子們一起用一點就是了。”


    鍾蔚照例一早吩咐下人為衛十一郎特地預備了酒肴,書僮要叫人去取,他卻道“不必麻煩”,便出了茅茨堂,穿過廊廡,繞到後頭的小廳裏,取了食盒在案前坐下。


    陸續有弟子進屋用膳,衛琇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薑二娘的身影。他遲遲不動箸,在一旁侍奉的僮仆便小心翼翼地問道:“衛公子,是飯菜不合您的口味麽?奴叫人去廚房重新傳膳?”


    衛琇這才低頭看了看打開的食盒,肴饌極為精致豐盛,鍾老太爺自己就是個會享樂的,認為處富貴便該安於富貴,不逾度,不傷天和便是了。生而富貴卻故作貧約,是矯揉造作,固為其所不取,所以鍾家多縱情任性的名士,倒是極少出紈絝,驕奢淫逸到鍾蔚這種程度已經算是頂了天了。


    “這便很好了。”衛琇一邊說一邊放下牙箸,站起身便向外麵走去。那小書僮不知道衛家公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他知道若是他不好好用膳,必定要吃自家公子的掛落,隻得將食盒蓋好捧在懷裏,跟在他身後,以便他要用時隨時能拿出來。


    大戶人家的宅院格局都差不多,衛琇沿著迴廊轉了一圈便找到了下人休息的罩房,果然見一身奴婢裝束的薑二娘坐在一張對著門口的小胡床上,膝上放著個小小的竹食盒,衛琇站在廊遠遠看著用竹箸撥弄著食盒裏的菜肴,卻不往嘴裏送。


    薑二娘嘴角微微下撇,兩道描成臥蠶的眉毛微蹙著,看起來本是極滑稽的,衛琇卻笑不出來,除了流離奔逃那幾日,哪迴見她吃東西都是津津有味,必是嫌棄這飯食太過粗陋難以入口了,她這些時日一直在鍾家用午膳,一直用這些粗茶淡飯麽?難怪這迴見她清減了許多——她在衣食上一直是極講究的,衛十一郎愛屋及烏,覺得這份嬌氣也格外可愛。


    他越看越覺得薑二娘瘦,下頜尖了,肩膀瘦削,眼睛都顯得大了一圈,不由朝她走去。


    那書僮在後頭看著,覺察出不對來,這衛公子是中邪了麽?竟然往罩房走!趕緊叫住他道:“衛公子!那是下人待的賤地兒,您莫要再過去了!”


    衛琇聞聲迴過頭去,這才恍然發現那小書僮也跟出來了,懷裏還抱著他的食盒,衛琇置若罔聞,隻是不容置疑地對他道:“這個給我,你先迴茅茨堂去吧。”接過食盒提在手中便朝薑二娘身邊走去。


    總是會有人拿貴賤說事的,看一眼便將人稱出三六九等,仿佛是每個人都有的本事,可是於他而言,地何嚐有貴賤之分,他隻想從沒有她的地方去到有她的地方。


    她若是嫁到蕭家,可以想見會有多少閑人用目光肆無忌憚地稱量她,可以想見會有多少流言蜚語——那些他舍不得讓她承受的,她卻要為了另一個人承受了。


    鍾家從不苛待下人,鍾薈的食盒裏有魚有肉有菜蔬,隻不過調味沒有那麽精細講究罷了,鍾薈一直吃得挺香,茶飯不思還是因了衛琇的緣故。


    她不經意間抬起頭,便看見那累她食不甘味的罪魁禍首正站在麵前,忍不住揉了揉眼,確定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吃驚地站了起來,膝上的食盒打翻在地,菜肴和麥飯撒了一地,肉汁都濺到了袴褶上。


    鍾薈慌慌張張地掏出帕子胡亂擦了一氣,不一會兒便放棄了,實在是太過狼藉,她又羞又惱,又有些氣不過,衛琇早晨出現時一身的水,可還是顯得那麽無住無沾冰清玉潔,憑什麽她就一身色香味具全?


    “衛公子怎麽在這裏?”她從屋裏跨出去走到廊下,捋了捋鬢邊一縷散發,故作鎮定地問道,“午膳用過了麽?”


    “嗯,用完午膳出來走走,不想就走到這兒來了,”衛琇含著笑意道,“抱歉害得你將食盒打翻了,這裏剛巧多了一個。”說著便把食盒遞了過去。


    鍾薈沒有立時去接,折迴屋裏搬了兩張胡床出來,兩人找了個廊廡下避風的角落坐下,鍾薈珍而重之地將食盒蓋子打開,小心翼翼地用夾起一小筷彫胡飯,仿佛那不是米粒而是一簇珍珠,她將飯送入口中,然後囫圇咽了下去——當著衛琇的麵不好意思咀嚼。


    他們相距一丈多遠,可已經近得叫人心悸了,鍾薈越是強作鎮定,越是控製不住拿箸的手,隻得滿把攢在手心裏,尷尬地朝他笑笑。


    衛琇見她一臉不自在,想到大約是因自己在這裏的緣故,便站起身道別:“這裏冷,你趕緊迴屋裏去吃吧,我先走了。”


    鍾薈不由自主地道:“等等!”


    衛琇詫異又驚喜地迴過頭:“怎麽了?”


    鍾薈方才那聲等等根本沒從心裏過,不知道如何接話,情急之下從袖子裏掏出那包梅條,訕訕地遞給他:“今年新做的,剛巧帶在身上,你嚐嚐看?”


    第116章


    蠟紙包還帶著些許體溫, 因在袖子中藏得久,又時常摩挲,外頭的紙有些皺巴巴的,握在手中像一顆縮緊的心, 叫人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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