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蔚在心中一歎,無端升起種曲高和寡知音難覓的蒼涼之感,他若是個黨同伐異泥於一家之言的人,如何會讓衛十一郎來講學呢?隻是怕弟子們根垓不深時所學過於龐雜,難免迷蹤失路,舍本逐末,怎麽這些小白眼狼就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呢?


    鼻尖越發癢了,他延捱不過,隻得從衣襟中伸出一根手指蹭了蹭,便聽“噗嗤”一聲輕笑,循聲一瞧,果然見司徒姮用扇子掩著口鼻,眼睛彎成了新月。


    天寒地凍的看什麽扇子,看著都冷得慌,真是附庸風雅俗不可耐!鍾蔚心道,全然不顧此時才九月末——他因喜靜懶動,便格外畏寒,這幾日又病著,房中已早早生起炭盆了。


    衛十一郎風度翩然,嗓音如同清泉漱玉,講學時更是有種別樣的儒雅風流,端的是賞心悅目——常山長公主做夢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會放著這樣的風景不看,反而津津有味地盯著一個病懨懨的男子撓鼻子。


    “列位先讀《序》,後讀本詩,難免先入為主之見,”衛琇又將在座的弟子挨個看了一眼,目光最後落到薑二娘身上,“敢問這位小娘子,此前有否讀過《漢廣》之序?”


    鍾薈先前正聽得入神,被他出其不意地一問,不由自主想點頭,驀地想起自己眼下扮著蘇家的婢女,點到半路硬是拗成了搖頭。


    《漢廣》一詩在民間廣為傳唱,聽過本詩並不稀奇,可詩序和箋注卻不是一個婢子會了解的——按薑家的門第和積蘊,原先的薑二娘隻怕也是聞所未聞。


    “那便好,”衛琇將《漢廣》全詩緩緩誦了一遍,微笑著看向她,問道,“勞駕小娘子告訴在下,此詩是何意?”


    鍾薈這些年裝傻充愣頗有心得,毫不猶豫地道:“說的是南邊兒有棵大樹,不能爬上去休息——大約是樹太高吧;漢水邊兒有出遊的女子,不可以求得——想必生得十分美貌;這江太寬廣,遊不過去;水流又很長,撐船也過不去;後邊兒是啥?記不得了……總之是這位男子看上了詩裏的‘遊女’吧。”


    座中幾個年紀較幼的學生忍不住笑出聲來。


    鍾薈臉微微一紅道:“奴婢不識字,惹得公子們笑話。”


    “多謝。你說得很好,用語雖淺白,解得並無差錯,正與《韓詩序》所見略同:‘漢廣,悅人也。’”衛琇淡淡向座中掃了一眼,笑得最歡的鍾九郎立馬紅了臉,羞慚地低下頭。


    衛琇也不多加苛責,頓了頓繼續道:“《詩序》於每篇皆得作者之本義,《雅》、《頌》或者有據可考,《風》乃民間歌謠,本無作者可名,作者之本義又從何而得知呢?”


    “衛先生的意思是……《詩序》皆不可信?”有人突然發問。


    這話有些火藥味,且顯然是曲解了衛琇的意思,鍾薈雙眉一蹙,朝發難之人望過去,隻見是個身著布衣,束發未冠的男子,生得相貌堂堂,不過一臉孤傲,又胡攪蠻纏地挑釁阿晏,她看著便來氣,隻覺此人獐頭鼠目麵目可憎。


    鍾蔚一看,是一位名喚祁源的寒門弟子,年方弱冠,已附學七年,是一幹外姓弟子中的翹楚,隻是為人有些孤高簡傲,大約是因為出身的緣故,與周圍這些膏粱子弟相處起來,總是不知如何把握分寸,鍾熹有惜才之心,卻也擔憂他性情偏激,故而一直未舉薦他出仕,想多磨磨他的性子。


    鍾蔚卻沒他阿翁那樣的好性子,衛十一郎看在兩家交情的份上來講學,自己的弟子無禮打斷他,這算是什麽事?當即沉下臉道:“衛舍人這番講解見微知著,發人深省,你卻隻得出這麽個論斷?且衛君在此講學,便是諸位之師,“宦學事師,非禮不親”,你入我鍾氏家學七年,連尊師重道之理都不知?還做什麽學問?”


    他病中氣息更比平時微弱,這一番話落在祁源身上卻是重逾千鈞,每拋出一句便叫他的臉紅上一分。


    衛琇卻是容色如常,不見喜慍,待鍾蔚教訓完弟子方道:“鍾兄不必怪罪於高足,是我闡發不明,才致高足誤解。”


    言罷轉向祁源,耐心又和善地道,“《詩序》中多提綱挈領微言大義者,亦不乏牽強附會荒誕不經之詞,可信與否,須得自行判斷,惟有多學多思,博采眾長,兼收並蓄,方能避免一葉障目,自然能得出自己的論斷,這也是你們鍾先生今日命我來講學的深心了。”


    鍾薈不由莞爾,那麽多年了這小子還是如此蔫壞,分明是在搓火,卻講得那樣冠冕堂皇,再看她阿兄,看向祁源的眼神果然更加不善了。


    衛琇將這一笑收入眼底,仿佛有一陣春風撲入襟懷,灌滿心口,整個人暈乎乎的,活似叫鍾蔚過了風寒,不假思索便道:“詩有作義,亦有誦義,作義多不可考,誦義卻隨時而新,亦無所謂斷章取義。我以何義誦之,即為何義耳。譬如我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誦《漢廣》,是為何義,我心中自然知曉。”


    說罷頓了一頓,啟唇誦道: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鍾薈四歲開始學《詩》,《漢廣》本詩、詩序和鄭箋乃至兩漢和當世名儒的疏義亦是倒背如流,自然也像衛琇說的那樣先入為主,以為這詩說的是女子因其貞潔,男子無思犯禮,遊女尚且不可求,在室之貴女便更不必說了。


    可衛琇如此徐緩輕柔仿若囈語一般誦來,縈繞著一縷極淡的哀思,她突然就明白了何謂哀而不傷。“不可求思”,非求而不得,卻落在“不可”,固然因其不可求而悵然,也因其不可求而無怨無憾,不及家世身份,不問是否“宜其室家”,隻是一片摯誠而純然的戀慕之心而已。


    鍾薈突然就有些惆悵,能叫阿晏傾心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樣的人物,想必得如世外仙姝一般清雅絕俗吧。


    衛琇誦完詩,深深望了鍾薈一眼,那目光仿佛渡過深廣悠長的漢水而來,隻是鍾薈垂眉斂目一無所覺。


    ***


    衛十一郎講得深入淺出,將三家經儒之論與毛詩對照發明,卻隻點到即止,並不斷言孰是孰非,弟子們第一次發現自小熟讀的詩三百另辟蹊徑地解讀也未嚐不可,更有殊途同歸處,聞之令人會心。


    一上午的課不知不覺結束,諸生仍覺意猶未盡,不過再高妙的學問也不能叫人平地登仙,飯還是得吃的,鍾蔚命僮仆去廚房傳飯,自己強撐了半日已是筋疲力盡,沒什麽胃口,同衛十一郎說了幾句話,便打算迴房去補補覺,才邁出院門,卻被妹妹叫住了。


    他腳步一頓,轉過身去,一見她這身衣服便想起來這筆賬還沒算,挑挑眉便要數落,鍾薈警覺地往後張望了一眼,見常山長公主正在和鍾七郎說笑,並未留意她,拍拍手裏的包袱搶先道:“快借個地方我換身衣裳!”


    鍾蔚想了想道:“你這副尊容到我院子裏多有不便,這裏到客房路程也差不多,且人多眼雜的,不如我帶你迴自己院子吧。”


    鍾薈一想,自己也有多年沒迴去看過了,叫他這麽一提也有些心癢:“也行,換完衣裳正好去看看阿翁。”鍾薈的院子名為“十畝之間”,不與其他堂姊妹在一處,卻是從耶娘的正院辟出的一塊,兩個院子中間有一扇小門相通,從後門出去,穿過後花園中的小徑便是鍾熹的內書房。


    鍾蔚坐著肩輿,鍾薈隻能跟在後頭用腳走,就這樣鍾蔚還是一臉不耐煩,因為他迴去繞了路!


    行到院子附近,鍾蔚命僮仆停下等候,屈尊紆貴地下了肩輿,對妹妹道:“阿耶阿娘走了之後奴仆每年晨間打掃一遍,這時候裏頭應該無人,”邊說邊從袖子裏掏出串鑰匙,從裏頭挑出一把遞與她,“你自個兒開門進去吧,莫待太久。”


    鍾薈接過鑰匙握在掌心,摩挲著檀木牌上“十畝之間”幾個小字,這還是她小時候自己刻的呢!心中不由湧起萬般感慨,走到門前又有些近鄉情怯,盤桓了一會兒,終是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門。


    鍾蔚解決了多事的妹妹,立馬坐迴肩輿上,兩個院子離得近,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到了,他叫僮仆解下狐裘,又命人打了熱水來,仔細盥洗了一番,然後換上一套幹淨的中衣鑽入熏得暖融融的被褥中,舒服地歎了一口氣,翻了幾個身,在兩腿間夾了隻軟枕,懷裏抱了隻手爐,眼皮慢慢發沉。


    就在沉入夢鄉的那一刹那,突然有個念頭從他識海中一掠而過,幾年前衛琇在這裏讀書,有時候讀得晚了便留宿府中,他阿娘憐他年幼失怙,要將他安置在左近好隨時照應,便將鍾薈的屋子收拾出來讓他住了。


    他方才留衛琇在府上過夜,似乎還沒叫仆人安排客房,若是......鍾蔚心中一凜,當即就想爬起來,無奈被褥太過鬆軟輕暖,他又太疲累,實在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罷了罷了,他心道,哪就那麽巧了,再說阿毛那麽機靈,自己總有辦法圓的,自己操個什麽心啊。


    第107章


    鍾薈慢慢走過前院,穿過過廳,跨入內院,時隔多年後終於再一次站在從小生長的地方。


    院子仿佛還是她離開那日的模樣,裏頭空無一人,寂靜得宛若一段凝固的夢,隻是庭中那株白梅比那時粗了些,是時光留下的唯一痕跡。


    鍾薈走到房門口,發現門口掛了厚厚的湘色夾絲綿小交龍錦帷幔,不是她熟悉的顏色和花色,大約是後來換上的,門帷容易髒汙褪色,每一季都需換新,這沒什麽稀奇的。


    她輕輕掀起織錦帷幔,胸中已經醞釀了一腔淚意,跨過屋檻一瞧,頓時傻了眼——她的琉璃屏、沉香木書案、案頭的金狻猊香爐、玄鳥獸麵青銅尊、雕鄭交甫故事的妝鏡、牆角的純銀七枝燈……還有床頭她阿耶特地叫人訂做的矮書架,方便她躺在床上隨手取書的,如今也無影無蹤……那些熟悉的器物擺設全不見了。


    也是,她都死了那麽多年了,這些什物想必早已經收到庫房裏去了,留在那裏非但積灰還叫人觸景傷情——道理雖明白,心頭還是有點人走茶涼的淒涼之感,本來以為等待她的是物是人非,哪知道物也非了。


    她無力地往床上一坐,緊接著發現,連床都不是她原先那張了,原本那張檀木床圍著四時山居圖床屏,床腳鏤雕同心梅,如今這張卻是蹙柏製成,通體沒有紋飾,隻在角上包了銀片,床腳也是直的,胭脂色織錦床幔和茜紗也換成了石青和素白。床邊沒有圍屏,隻在床前置了一張六牒素紗屏,屏上畫了寥寥幾筆山水,沒有著色,枯筆作骨,潤以淡墨,倒是很別致,也不知是哪位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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