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她裝扮成書僮,臉上也抹得慘不忍睹,倒比正常裝束顯得可親些,一時手癢,故態複萌地揪了揪她的發髻,第一迴覺得妹妹換了殼子也有好處,比如頭發的手感就比原先好多了。


    鍾薈本來就沒打算瞞著他,把常山長公主女扮男裝投文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隻隱去她的真實動機不提。鍾蔚本來對這個劣跡斑斑的長公主就沒什麽好感,不過他看不順眼的東西多了去了,人家貪花好色是人家的誌向,畢竟與他井水不犯河水。


    眼下居然犯到他弟子頭上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哼,”鍾蔚挑挑眉忿然道,“料我不知道她打什麽主意呢!”


    “哦?”鍾薈興味盎然地道,“願聞其詳?”


    “去去去一邊兒去,小孩子家家問那麽多做什麽,”鍾蔚心裏一直把妹妹當孩童,這種汙糟事兒怎麽好跟個小娘子說,越發怨那沒事找事的長公主,沒好氣地道。“你也是的,耶娘阿兄一日不盯著你便和這種人混到一處去了,莫非近墨者黑的道理都不懂?”


    鍾薈本來還想發發慈悲提點他一二,教他這麽平白無故數落一番,這點善念轉眼間煙消雲散,隻等著隔岸觀火。


    鍾蔚難得尋著機會重溫一下為人兄長的作威作福之樂,甚是得趣,不懷好意地道:“對了,下迴給阿娘寫信時我得同她說說,阿兄的話你聽不進去,阿娘說的話總能叫你長點心吧。”


    鍾薈一想到她阿娘頭皮有些發麻,不由縮了縮脖子,鍾夫人厭惡常山長公主是盡人皆知的事,若是叫她知道自己女兒投敵叛變,下一封信恐怕連那胖鯉魚匣都裝不下了。


    司徒姮怎麽就偏偏看上了她兒子呢,想來這情路少不了一番波折坎坷,鍾薈暗暗歎了口氣,少不得要她在中間斡旋斡旋了。


    鍾蔚見鍾薈神色凝重,以為她知錯了,稍覺欣慰,又揪了揪她的發髻叮囑道:“你若是誠心悔過反省,對那……長公主敬而遠之,阿兄也不是非要告訴阿娘的。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你也不要四處閑晃了,索性也進來一起聽,這些年課業荒廢了吧?”


    “哪裏就荒廢了,一直在跟著夫子上課呢......”鍾薈嘟囔道。


    “嘁,薑家能請到什麽好先生,莫不服氣,阿兄迴頭考校考校你。”鍾蔚不屑地道,雖然他的話切中事實,可鍾薈還是有些不悅。


    鍾蔚將妹妹數落了一頓,總算找迴些當年做兄長的感覺,神清氣爽地往迴走,一邁進茅茨堂邊看到常山長公主一手托腮,另一手拿著書閑閑晃著——顯是當成了扇子,正笑嘻嘻地和鄰座的鍾芸說話。


    鍾蔚心中警鍾大作,鍾芸今年十五,排行第七,是三房嫡次子,生得麵如冠玉,在一幹學生中容止最為出眾,他可不相信這位長公主突然轉性一心向學,八成就是衝著七郎來的。


    常山長公主一抬頭,就見心上人咬牙切齒直勾勾地盯著她,一副要將她生吞活剝的兇狠模樣,司徒姮心裏就像飲了蜜一樣甜,不由嬌羞地低下頭。


    鍾蔚一見她那粉麵含春的妖嬈樣子,心裏更認定了她企圖染指小堂弟,氣得七竅生煙,恨不能立即將她踢出去。


    不過鍾氏家族還沒有將學生踢出去的先例——這不等於承認自己看走眼麽?何況司徒姮雖屢屢生事,打的卻是探討學問的幌子,若是因此將她趕走,倒顯得他心胸狹隘容不下異見了,事關家族聲譽,還是得沉著冷靜從長計議。


    鍾蔚憂心忡忡,一堂課上得漫不經心,倒有半堂課在望著常山長公主出神,生怕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暗渡陳倉將他們鍾家的好苗子勾歪了。


    常山長公主不意旗開得勝,第一天就收到如此成效,滿心喜悅抑製不住流露到臉上,時不時伸出纖纖玉指將上翹的嘴角往下壓,眼裏卻是笑意流淌,顯得格外清亮,鍾蔚看了心驚肉跳,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位長公主生得著實可圈可點,恨不能在一無所覺的鍾七郎周圍築起一道堤壩,將這紅顏禍水阻擋在外。


    鍾蔚從小有個毛病,心裏一有事夜裏便睡不安穩,一不安穩就要踢被子,清晨迷迷糊糊醒來,隻覺渾身發寒,仿佛從冰窟裏打撈出來,喉嚨裏卻像塞了一團熱碳,又燥又幹又燙,顯然是風寒侵體之症。


    鍾蔚身子骨不算皮實,不過和妹妹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弱症不同,他這弱不經風完全是自己作出來的——端的是四體不勤,從院子裏走到茅茨堂那幾步路都要坐肩輿,出門從來不騎馬,坐犢車都要抱怨顛簸。


    他還不以為恥,覺得那些精於騎射力能扛鼎的都是莽夫,不比塞外那些茹毛飲血的蠻人開化多少。


    ***


    常山長公主初戰告捷,正鬥誌昂揚打算再接再厲一舉將鍾蔚拿下,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將自己收拾得山清水秀風流倜儻,一踏進茅茨堂傻了眼,上席上坐的不是她芝蘭玉樹的駙馬,卻是個須髯半白的老翁。


    鍾蔚一病不起,便由家中一位遠房族叔頂上了,這位老先生窮經皓首,學問十分了得,若不是鍾蔚一病不起,輕易還請不動他。


    學生們都十分珍惜這難能可貴的機會,唯獨常山長公主怏怏不樂——她本來就對經學沒什麽興趣,即便這老先生舌燦蓮花也沒用,再高妙的學問也不能叫這冥頑不靈的長公主忽視他那一臉褶子。


    百無聊賴地挨到下學,常山長公主幹脆稱自己身體不適告了假,迴府醉生夢死去了,隻等著鍾蔚養好病卷土重來。


    鍾薈估摸著自己兄長這一病沒個十天八天好不了,一方麵也惦念薑家老太太和姊妹,便辭別長公主迴了薑家。


    迴去時大娘子和三娘子正坐在廊廡下做繡活。薑明霜見二妹隻兩日便打道迴府,吃了一驚,手一抖把針紮在了左手拇指上,三娘子從袖子裏掏出絲帕給她擦血,一邊皺著眉頭道:“阿姊你怎麽總是一驚一乍的,入了宮還這麽沉不住氣可怎麽辦呐,紮了自己還罷了,若是紮了天子可如何是好?”


    又抬頭對二娘子道:“阿姊,怎麽才兩天就迴府了?莫不是長公主找著新歡了?”


    鍾薈提著裙子快步跑上前,二話不說就笑著扯她臉:“叫你貧!”三娘子下巴尖尖,臉頰卻還有孩童的飽滿圓潤,手感十分美妙。她又常管不住自己這張嘴,每當出言不遜兩個姊姊便趁機揉捏一番過過手癮。


    笑鬧了一陣,鍾薈便吩咐阿杏將長公主府上搜刮來的稀罕玩意兒拿出來讓兩個姊妹挑,又將剩下的分作幾分,命白環餅等幾個婢子給庶弟庶妹們送去。


    “今日怎麽得閑了?”鍾薈在細環餅搬來的胡床上坐下,頓了頓道,“母親身子好些了麽?”


    “這不是見縫插針地來幫她繡嫁妝麽,就靠她自己這笨手笨腳的,折騰到明年都弄不完,”三娘子斜睨了大姊一眼,歎了口氣,“阿娘還是老樣子,一到將入睡的時分便頭疼欲裂,一闔眼就魘住,總是鬧到半夜三更,”一說起曾氏,三娘子臉上的笑意便褪得一幹二淨,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凝重憂慮來。


    “這兩日大夫來看過麽?”鍾薈又問道。


    “怎麽沒有?醫館的大夫是每天來的,”三娘子放下手中的繡繃,一枝活靈活現的牡丹已經初見雛形,她疲憊地揉了揉眼睛道,“姑姑昨日又遣了一個新的醫官來,可還是什麽都瞧不出來,最後還是寫了個安神的方子。”


    “上迴不是聽你說華陽真人的符水有些效驗麽?”大娘子插嘴道。


    “倒是能紓解一二,”三娘子鬱鬱道,“前陣子華陽真人雲遊去了,前日才一迴青雲觀,阿娘得了信就巴巴叫人去請,這會兒正在院裏敘話呢,不然我哪兒出得來啊。”


    “真是苦了你。”薑明霜將手裏的針往繡布上一插,站起身摟了摟三妹的肩膀,薑明霜雖然一臉嫌棄,嘴角卻上揚了少許。


    鍾薈對著薑明霜總是有些心虛,曾氏的病來得蹊蹺,也不見什麽旁的病兆,隻是夜夜不能安寢,厲害時不管不顧地拿頭往牆上撞,幾個婆子都拉不住她,下人們都在背地裏偷偷地傳,說主母這不是凡病,卻是叫鬼魅邪祟纏上了。


    曾氏起先隻是夜裏發作,白天隻是精神頭有點差,漸漸的青天白日一個恍惚便能魘住,不發病時也是心煩意亂,一麵對女兒動輒斥罵,一麵卻越發依賴她,片刻離了眼前便要破口大罵。


    可憐三娘子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卻要鎮日拘在院子裏伺候一個喜怒無常的病人,大娘子和鍾薈對視一眼,都不知道該怎麽勸慰她,三娘子也不指望他們能有什麽法子,隻不過找個人訴訴苦,心裏不那麽堵得難受罷了,這是她的阿娘,小時候將她捧在手心裏疼的,眼下生了病,她如何能推托呢?


    幾人都有些興味索然,薑明霜正絞盡腦汁地找話,掛在廊頂上的鷯哥卻善解人意地替她解了圍:“衛十一郎,舉世無雙!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這鳥兒越來越不成話了!”鍾薈騰地一下站起身,拾起靠在牆根的竹竿,毫不客氣地用力往籠子底下捅了捅,“再胡唚將你拔光了毛扔進沸湯裏煮!”


    鷯哥兒這些年每日被一群小婢子好吃好喝伺候著,也養出了幾分寧折不彎的氣性,撲騰著翅膀衝著主人撒起潑來:“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衛十一郎!賤妾煢煢守空房!”


    “好你個扁毛畜生,今日非把你拔禿了不可!”鍾薈撩起袖子拖了胡床到鳥籠下,便要往上爬。


    三娘子不明就裏地拿手肘捅捅大姊,小聲道:“這是怎麽了?突然和隻鳥兒過不去?”


    薑明霜也困惑地搖搖頭:“誰知道呢,來來迴迴這車軲轆話聽了多少年了,平常都隨它去的,不知怎麽今日又來撒了。”


    鍾薈在家裏待了兩日,除了幫著大娘子趕繡活,便是堅持不懈地調.教二花,拿繩子捆、拿膠牙餳粘嘴、把腦袋摁到水碗裏……什麽法子都用上了仍舊收效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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