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薑二郎一介武夫無關大局,還不能叫正經世家放在眼裏,他們自有真正的大事要操心。


    天子的病很快已不成其為秘密,隻要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他的形容一天比一天枯槁,尤其是入了臘月以後,有時連朝會都缺席。


    請立儲君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天子反複斟酌了數年,終於在元豐十五年臘月己巳下詔立大皇子司徒鈞為太子,以侍中鍾禪為太子少傅。


    ***


    三九天日落早,崇福寺晚課的鍾聲才敲過,暮色已沉沉地墜了下來,將群山籠罩在一片青灰的死氣下。


    “阿兄終究選了條最穩妥的路,可惜,”汝南王司徒徵喝了口茶,皺起眉連連搖頭,也不知是嫌棄茶還是嫌棄他的皇帝兄長,“不知又有多少黔首遭池魚之殃。”


    虛雲禪師閉著眼睛三心二意地敲木魚,聽到此處忍不住刺他一句:“殿下真是愛民如子。”


    “可不是?”司徒徵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抱怨道,“你這地方凍得人骨頭縫裏都發冷,連個炭盆都不點,莫非當了假和尚人也清心寡欲起來了?”


    虛雲禪師叫他一語道破,木魚敲不下去了,微有惱意:“殿下怎知我不是真和尚?”


    司徒徵輕笑一聲,放下茶碗站起身道:“無為真人如何能屈居此深山野寺,跟我迴去吧,這局棋你我旁觀太久,差不多是時候了。”


    第72章


    因天子疾篤, 洛京城這一年的元旦籠上了層愁雲慘霧,君臣共聚一堂的元旦大朝會取消了,嬪妃世婦覲見太後、皇後的中宮朝會亦然,各家各戶也不好大張旗鼓地賀春, 連爆竹聲似乎都比往年喑啞寂寥些。


    臘月除夕風大雪緊, 到拂曉還未停,柳絮一般在風裏打著旋,北風在廊廡上唿嘯而過, 簷角的銅鈴在風中亂顫, 敲擊著簷頭,似乎隨時要掙脫鐵鏈乘風而去。


    屋裏點了炭盆,一室溫暖如春。窗上糊了窗紙,又垂掛著夾絮房子綿的紫綈帷幔, 將冷青色的天光牢牢擋在外麵。鍾薈貓在暖烘烘的被窩裏,側耳聽了會兒胡哨般的風聲, 恍然想起來, 自己成為薑明月已經快一年了。


    忽聽門簾響動, 一陣風卷著蹦蹦跳跳的大娘子灌進了屋裏。


    “阿妹起床啦!都什麽時候了!”大娘子穿了朱紅地金博山紋織錦夾綿新衣,披著狐裘, 發上和睫毛上落了雪,在溫暖的空氣裏迅速融化, 晨露一般綴著,讓她顯得格外鮮妍。


    短短幾個月前還有人笑話她是黑炭,而如今在火紅的出鋒映襯下, 那張小臉蛋已經稱得上白皙瑩潤了。鍾薈由衷誇讚道:“阿姊你真好看。”


    薑明霜近來三天兩頭地叫人誇好看,仍是有些不自在,害羞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一笑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莫扯東扯西,快起來快起來!三妹和二兄他們起得早,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到阿婆院裏了。”


    鍾薈裹緊被子,無賴地往帳子裏側滾了滾:“難得今日沒課,我可要多睡一會兒。”


    “你不起來我可掀被子了。”大娘子一邊說一邊將手伸進二娘子的被窩裏掐她腰,撓她癢癢。


    鍾薈又冷又癢,咯咯笑著搬救兵:“阿杏救我!”


    阿杏非但見死不救,反而往手心裏哈了兩口氣,撲上來助大娘子一臂之力。


    鍾薈連連告饒,終於吃受不住一掀被子坐了起來。


    正巧這時阿棗掀門簾進來,手裏抱著好大一捆梅枝,吃力地往地上一放,揉揉胳膊笑道:“走到門外就聽見你們笑,我就說呢,今兒娘子醒得倒早,原來是大娘子的功勞。”


    “嘖!這麽大一捆!阿棗姊姊是去折花還是砍柴啊?”鍾薈瞅了瞅地上的梅枝揶揄道。


    “娘子這不是明知故問麽,”阿棗沒好氣地道,“奴婢哪次折的花不叫你嫌棄?這枝太死板,那支花太密,索性折一捆來您自個兒挑吧。”說著抖抖身上的雪,把厚綿披風脫了下來掛在熏籠上,在白環餅端來的銅盆中浣了浣手,走到炭盆前蹲下將手烘暖,然後與阿杏一同伺候二娘子更衣。


    薑明霜對這個妹妹臭講究的毛病見怪不怪了,一團和氣地道:“阿妹挑剩下的給我吧,我瞧著每枝都挺好的,你上迴送我那隻花瓶還沒用過呢。”


    “那怎麽成,”鍾薈由著阿棗替她披上緋紅地雀鳥紋織成上襦, “一會兒我替阿姊挑幾支有韻格的,你說的是那隻青釉弦紋瓶吧?那是夏日用的,這個時節顯輕浮了。”隨口對阿棗囑咐道,“一會兒你去庫裏取隻銅瓶與阿姊送去,要細頸的。”


    “這也就是為了大娘子您,”阿棗笑著對薑明霜道,“今兒一堆的事,大冷天的還要去開庫,若是換了旁的誰,咱們娘子就是拿鞭子抽奴婢也不樂意去。”


    主仆幾人笑鬧了一會兒,二娘子也梳妝停當了,姊妹倆人手挽著手走到屋外。


    其時旭日初升,風偃雪霽,草木和屋瓦上覆了厚厚一層雪,鍾薈和大娘子站在廊下,宛如身在琉璃壺中。


    細環餅指揮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清掃中庭一尺來厚的積雪,自己則手持木棍敲擊廊簷下倒掛的冰棱,敲斷的冰棱落在積雪中,發出“撲嚓”一聲響,這活兒做起來讓人上癮,細環餅從不假手於人——她已從阿棗手下熬出頭了,如今在這小院子裏也算個小小的頭目。


    下人們將鳥籠掛在避風處,籠子上蓋了厚厚的絲綿罩子,鍾薈將罩子掀開一角,將順手拿的一枝梅花伸進鳥籠,戳了戳縮成一團的二花,奇道:“噫,你這扁毛畜牲竟也怕冷?”


    二花撲楞起來,帶起一股充滿鳥味兒熱烘烘的風,精神抖擻地道:“薑阿豚!你看我性子麵好欺負是不是!”


    大娘子樂不可支,笑得前仰後合:“這鷯哥兒好頑兒,幾句賀新春的吉利話教了十多日都學不會,不三不四的混賬話倒是聽一遍就記得滾熟!”


    “不三不四的混賬!混賬!”二花從善如流,惟妙惟肖地學道。


    “叫你胡唚!”鍾薈揮起梅枝將那鳥籠抽得團團轉。


    二花亢奮地在橫木上跳來跳去,罵罵咧咧地恭送兩姊妹出了院門:“不見衛郎!乃見狂且!不見衛郎!乃見狡童!”


    ***


    一路上有下人在掃雪、往路麵上撒鹽,掃開的雪裏混了泥土,變成難看的灰黃,堆在道路兩側,大約有兩尺來厚。不時有被細枝被積雪壓斷,發出輕輕一聲脆響,繼之以“撲簌簌”的落雪聲。


    鍾薈和大娘子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前走,時不時往手上哈口氣,唿出的白氣像煙一樣嫋嫋散開,鍾薈往年極少在這麽冷的氣候中走出屋子,覺得此情此景甚是有趣。


    薑老太太的院子裏人已差不多聚齊了,正廳裏點了好幾個火盆,老太太照例在裏麵埋了幾個甘薯,姊妹倆走到門口便聞到一股暖融融的甜香。


    鍾薈走到門口往屋裏略掃了一眼,曾氏挨著薑景仁坐著,懷裏抱著粉團子一樣的八郎,另一邊則是一身桃粉的三娘子,庶子庶女和他們各自的生母在後頭排了一溜兒,至於那些沒有妾室名分又沒誕下過子女的後房美人們,就沒有資格出現在這裏了。鍾薈數了數,她的庶兄弟姊妹竟有十二個之多,薑大郎生得粉麵朱唇,選美人的眼光也著實不賴,故而這些庶子女樣貌都不錯,隻是沒有正經夫人的教養,看起來大多有些躲閃和畏縮。


    鍾薈一眼就看到了身著靛藍海水紋織錦夾綿袍的薑悔,嫡兄一走,他就仿佛一棵長在陰暗角落裏的小樹突然見了陽光,從頭到腳都舒展開了,越發落落大方起來,這半年來他又長高了不少,脫去了孩童的稚氣,儼然是個翩翩少年郎了。


    一年到頭薑家人難得有聚得這樣齊的時候,隻缺了在西北戌邊的二叔薑景義和嫡長兄薑曇生。薑老太太思孫心切,臘月裏便命兒子薑景仁去學館打探消息,看能否通融一二,讓薑曇生迴家過個年,那北嶺先生的苦瓜高足卻道:“足下要領令郎迴去也成,不過領迴去就別再送來了。”薑大郎隻得作罷,還是兒子的前程要緊些。


    “大娘和二娘來啦,快到阿婆這裏來烤烤火,一路走過來有沒有凍著?”薑老太太大病初愈,精神頭還有些差。她裹了件厚厚的絳紅滿繡龍鳳夾襦,背靠著憑幾和隱囊,兩腿前伸箕坐於鋪了白貂皮褥子的大榻上,膝上蓋著條錦褥,腳邊一隻炭盆,手旁還放了個熏籠。


    人到齊了,三老太太便開始張羅著按老家的習俗祭祖,薑老太太一邊叩拜一邊向薑家的列祖列宗拉拉雜雜提出許多要求:“保佑一家老幼無病無災,保佑二郎早日平安歸來,早日討媳婦兒,要性子和善,模樣周正,孝順舅姑的,保佑萬兒母子平安,最好再生個兒子,保佑大郎升個官兒,不用升太高,老婆子也不叫你們為難,升一級就夠了,保佑大孫子曇生讀書開竅......求列位祖宗保佑保佑,保佑得好明年再加個大豬頭。”


    薑老太太賄賂完祖宗,便有下人端了椒柏酒上來,眾人依年齒從幼及長,依次飲過,又有下人捧了五辛盤上來,給眾人都分食了一些,柏子仁、麻仁和細辛等物磨的粉味道著實怪異,年幼些的弟妹們都是齜牙咧嘴,十郎皺著眉頭伸著舌頭“呸呸”往外吐,叫他生母在臀上狠狠拍了一下,“哇”一聲哭了起來,這下子不得了,幾個差不多年歲的孩童也跟著嚎哭起來,屋裏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莫哭莫哭,膠牙餳來咯!”三老太太樂嗬嗬地哄道,大一些的孩童一聽有餳吃止住了哭聲,不曉事的還在自顧自哭著,劉氏便拿銀箸攪了一團餳塞進哭得最兇的七娘子的嘴裏,那小娘子霎時住了嘴,一雙烏黑的眼睛睜得溜圓,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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